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曼哈顿中转站 作者:约翰·多斯·帕索斯 内容简介 1925年发表的《曼哈顿中转站》以大战前后的纽约社会为背景,描写了记者、律师、演员、水手、工会干部等人物形象。他们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失意者,生活苦闷,精神空虚。作品中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主人公,人物相互之间没有联系,有的只在某些事件中相遇。评论家们称它为群像小说。对于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来说,曼哈顿只是一个中转站,他们陆续来到这里,试图寻找新的生活,却发现这是一个充斥着冷酷和漠不关心的城市,因而最终只能选择离开,去往另一个地方。作者在书中描述了那些富有的政治掮客和在底层奋斗的移民,体现了人与城市间,人与人之间现代性的疏离与斗争。他的记述第一次使这些不为人知的移民进入了美国历史的范畴,使得本书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书中充满了乔伊斯式的意识流词汇和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而新闻报导和摄影机眼的写法也使本书别具一格。 序 多斯·帕索斯(1896-1970)是出名很早的美国作家,一度与他的同辈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福克纳等人齐名。他的代表作《美国》三部曲(《北纬四十二度》,1930年;《一九一九年》,1932年;《赚大钱》,1936年)问世后,萨特甚至称他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在一般美国文学史上,多斯·帕索斯被归于左翼的行列,他自己在二三十年代同情苏联和美国共产党,并参与创办了左翼杂志《新群众》,但是西班牙内战中共和派的某些做法使他对当时的左派力量生出恶感,于是他的立场彻底改变。五十年代他甚至为麦卡锡主义辩护,这在以自由派为主导的美国知识分子中间是极罕见的。多斯·帕索斯的后期作品不少,但他的声誉却不如早先。在我国读书界,多斯·帕索斯还不是知名人物,这大概是因为他的作品迟迟未被介绍到中国来。外国文学研究界关于他的文章几乎凤毛麟角,我几年前读到过董衡巽的《约翰·多斯·帕索斯和<美国>三部曲,兼评卢卡契的观点》一文,印象十分深刻。近年来,一些中国学者撰写的文学史上也有介绍多斯·帕索斯的章节,但我还没有见到有关这位杰出作家的专著。重庆出版社这次推出《曼哈顿中转站》的中译本,对我们重新认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文坛是极有帮助的。 关于多斯·帕索斯的生平的著作,我就不多说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的《新编美国文学史》(刘海平、王守仁主编,共四卷,2002年)和《美国文学的第二次繁荣》(虞建华等著,2004年)等著作。这里我就《曼哈顿中转站》略谈一点我的感想。《曼哈顿中转站》于1925年出版,可以说是作者的成名作。多斯·帕索斯当时还不满三十岁,但他再现巨大而复杂的社会场景的能力和灵活简洁的新闻写作笔法已在这部小说中充分展示。小说一开头就把我们的视线拉到了曼哈顿的轮渡码头。 三只海鸥在破败的木板墙间破碎的箱子上、橘子皮上、腐烂的白菜帮子上飞翔着,渡轮顺着水流,撞击着、吞噬着河水,慢慢滑进码头,绿色的波浪泛出一圈圈泡沫。手绞车链条发出辚辚的响声。门向上卷起,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脚跨过缝隙,推搡着通过渡口发出一股股粪便味儿的木栈道,就像苹果被挤轧进榨汁机。 这段文字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后来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它似乎把读者也拉进了纽约的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之中,同时制造了“中转”的动感。当时,对来自他乡的人而言,从轮渡口进入纽约是最方便的,他们很远就能看到港口自由女神的雕像。这是一个蕴含着难以置信的力量的城市,无数海内外移民慕名而来。他们在寻找机会的同时,也像被塞进榨汁机里的苹果似的,彻底被纽约吞噬、改造。这个号称是世界第二的大都会似乎不顾什么体面。渡口的海水混浊,水面上漂浮的尽是垃圾,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能阻遏源源不断的来客。 《曼哈顿中转站》的书名提示读者,曼哈顿的渡口只是一个中转站,人们到这里来谋生像是来撞运气的,他们也许很快又走了,走向美国的四面八方。也有走不掉的,例如书中第一部里的年轻人巴德·库本宁。 巴德25岁,从小跟一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长大。那人体格魁伟,以引起别人的恐惧为乐事,平时对巴德也是非常残暴,毒打之余还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背脊,致使巴德身上伤痕累累。巴德终于反抗了。一天他在僻静处操起刨草根的锄头打死那个恶人,从此开始了流浪纽约之旅。从曼哈顿渡口出来,他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感受到一点匿名者的安全。但是一看到戴礼帽、叼雪茄的男士,就浑身不自在,生怕他们是警察局的密探。就这样巴德在曼哈顿混日子,一次次担惊受怕,一次次受人欺侮。例如,他走过一个街区时看到人行道上堆了一些煤块,一位女主人在门前抱怨送煤的懒惰,不把她的煤块放到厨房里去。她要巴德把这活干了,她给一块钱。巴德当时已经饿了两天,搬了一筐煤就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干完活,女主人“赏”给他一些不新鲜的食物,工钱只付一个二角五分的硬币。巴德提醒她说好是一块钱,她就威胁说要报警,还骂他不知感恩。在纽约的街上,巴德是个典型的农民工或外来务工人员:袖口磨破了,鞋子已变了形,手腕的皮肤黑红,他问路时,破帽檐下是一双热切盼望回答的眼睛。仅仅是这外貌就足以让路人对他投以轻蔑的目光。 巴德凭力气吃饭,但是奋斗了好几年仍然居无定处,看不出有什么出路。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去哪儿都无所谓,去哪儿都不行。”一天他出现在布鲁克林桥上,对着平静的河水想入非非:他与新娘正坐在豪华的大马车上赶往婚礼,还要去市政厅出席被任命为议员的典礼,掌声四起。这对新人的身边是一圈光环,它慢慢扩大,与曼哈顿摩天大楼窗玻璃上折射的阳光相融合。就在这时他投河自尽了。充满机会的纽约也有绝人之路。 小说的结尾是与起始呼应的。未能在新闻界闯出一条路来的吉米·赫夫要离开纽约了,他穿过的垃圾场与渡口的场景互相映照: 路两边是垃圾场,堆满冒着烟的垃圾。红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照着生锈的发动机、废旧的卡车、福特轿车车架和一大堆看不出形状的腐朽金属。……他饿了,他的大脚趾开始磨出水泡。在一个闪着红灯的十字路口,那儿有一个加油站,对面是一辆餐车。他谨慎地用最后一枚二角硬币买了早餐。 这段描述中有几个细节与巴德初到纽约时的窘迫极其相似。那天巴德走了太多的路,脚上起了泡。他也是在路边餐车前停了下来,对着价目表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要了煎蛋和一杯咖啡。 用美国人的话来说,巴德·库本宁和吉米·赫夫是所谓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losers),追求幸福的天赋人权是他们享用不到的。《曼哈顿中转站》里还有一些“成功人士”。那是一个大规模圈地的年代,做房地产的都发了大财。他们志向远大,紧跟时代潮流,推动时代潮流。他们要把砖石建造的旧纽约脱胎换骨,使之变成钢铁和玻璃拼搭起来的新纽约。砖砌成的巴比伦和尼尼微早就归为尘土,钢筋玻璃的纽约与世长存。他们在推销自己的楼盘时保证六个月以后房价就会翻番,你要是买了他们的房子,就可以拥有“安全、轻松、舒适、豪华”。对这些人而言,书中一再出现的歌再适合不过了:“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可是一旦大萧条来临,他们就可能是引领潮流的泡沫了。 在曼哈顿,要举杯庆祝自己成功的人还真不少。刚开业的年轻律师乔治·鲍德温为没有业务发愁,但他还是在别人面前装出忙忙碌碌的模样。正是像他那样的律师被称为“追赶救护车的人”。鲍德温的社会地位扶摇直上,进了政界,人人都想巴结他。他和女演员艾莲都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他们最大的差别就是年龄:鲍德温在抢他头几个索赔生意的时候艾莲才刚生下来。到了小说最后一章两人走到了一起,但是这一章的标题“尼尼微的重负”似乎预示了他们以及整个城市的不祥结局。读者看着艾莲长大,她曾经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产生过真正的爱情,经历了几次婚姻后她把自己的名声和美貌视为投资的资本。鲍德温向她求婚了,她的回答竟然是“只要你能忍受,我也能忍受”。此时作者写道:“他的嘴唇无情地凑了过去,她像个濒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曼哈顿中转站》的创作风格是新颖独特的,它像是电影脚本,由众多片段剪接拼贴而成,有点像所谓的后现代文本。小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但是大致上能看得出有几位人物的人生轨迹。叙事上多新闻报道的特点,简明快捷,有的特写场景生动,对话背后的意蕴也极为丰富。如果要在小说人物中找一个主人公,艾莲是有望当选的候选人。我们跟着她出入一次次婚姻和演艺界幕后不光彩的交易,目睹她的演变和蜕化。由于她的原因,剧团经纪人哈利·高德维泽在小说中登台了,不过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这位演艺界的大亨是白手起家的,很小就给玩具店当跑腿,后来到戏院当领座员,居然就“发”了。现在他握有演员的生杀大权。他对艾莲吹嘘说: 十年前我只是厄兰格老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那些我过去给他们擦过鞋的人恨不能有个给我在西四十八街的办公室擦地板的机会。……今晚我能带你去纽约的任何地方,我不在乎那地方多贵多时髦…… 不难想像他吐出这些豪言壮语时的神态。作者在处理一些细节上是很用心的。艾莲与高德维泽接触也有她的难处。听他说大话,她并不乐意,忍受他在她身上碰碰触触也有个限度。如果得罪了他,她就断了自己的生路。此时她看到有人卖气球,冲口说要买一个,立即后悔也来不及了。也许她是希望可以像气球那样自由自在地升天而去,摆脱身边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发户。这时高德维泽又来耍派了,他是这样吆喝的:“嗨,每种颜色要一个……金色的要一个吗?不用找钱了。” 然而艾莲并没有真的把气球拿在手里。她接过三个色彩不同的气球,把它们放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脏兮兮的手中,她似乎不想接受高德维泽的好意,拒绝太粗鲁,转送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最为得当。小说中描写这一细节的文字非常简略,艾莲的心理活动作者一字不提。在瞬间发生的对话和动作中我们能读出复杂细腻的人情世故来。很快他们到了著名的中央公园里的一个饮食部,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咖啡。这时,乐队演奏的歌曲名为“他是一个捡破烂的”。这是多么巧妙的旁白。艾莲是个明白人,但是她在将就妥协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读《曼哈顿中转站》,我们毫无陌生之感。或许我们应该以更紧迫的心情观察我们的城市,关心我们的城市。也许正是像多斯·帕索斯这样的作家促使纽约人在建设改造自己的城市时体现出智慧、远见和公共意识。 陆建德 二〇〇六年五月十九日写毕于青岛 1 轮渡 三只海鸥在破败的木板墙间破碎的箱子上、橘子皮上、腐烂的白菜帮子上飞翔着,渡轮顺着水流,撞击着、吞噬着河水,慢慢滑进码头,绿色的波浪泛出一圈圈泡沫。手绞车链条发出辚辚的响声。门向上卷起,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脚跨过缝隙,推搡着通过渡口发出一股股粪便味儿的木栈道,就像苹果被挤轧进榨汁机。 一个护士伸直胳膊托着一个篮子,那姿势就像手里托的是尿盆儿似的,推开房门。屋子里闷热干燥,四壁涂成绿色,空气中混合着碘和酒精的气味,还能闻到一阵阵从放在墙边其他的篮子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酸味。她放下手中的篮子,撅着嘴扫了一眼。一个新生的婴儿在脱脂棉中像一节蠕虫似的扭动着身体。 渡口,一个老人拉着小提琴。他的脸像猴子的脸似的,皱褶都堆在一起。从开裂的漆皮鞋可以看出他饱经风霜。巴德·库本宁背对河水,坐在栏杆上看着老人。微风吹拂着从紧扣着的帽檐下露出来的头发,并且吹干了他太阳穴处的汗。他非常累,脚上起了泡。但是一看到渡轮驶出渡口、拍击水面荡起扇形波纹的时候,他感到一丝暖意,顷刻间全身都欢快起来。“嘿,朋友,你说这渡口离城市有多远?”他问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戴着草帽系蓝白条纹领带的年轻人。 年轻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从巴德穿变形了的鞋子到从磨破的袖口里鼓出的红色手腕,从瘦削的火鸡似的喉咙到破帽檐下热盼回答的双眼,尽收眼底。 “那要看你想去哪儿。” “怎么去百老汇?我想到市中心。” “向东走,过一个街区后从百老汇街转过去接着走,只要你走得够远,你就能到市中心。” “谢谢你,先生。我会那么做的。” 那位小提琴演奏者端着帽子穿过人群,风吹乱了他的秃顶周围几缕花白的头发。巴德看到老人的脸斜对着他,布满皱纹的眼窝里两只黑钉子似的眼睛盯着自己。“没钱。”他粗声说,然后掉过头注视着刀锋一般明亮的宽阔河水。渡口的挡板已经关闭,裂缝的码头歪斜着,铁链哗啦作响。巴德被人群挤着走出候船室。他走在两辆运煤车之间,穿过布满灰尘的街道走向黄色电车。他的膝盖颤抖。他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 沿着街区走,中途在餐车上吃饭。他僵直地靠近一个转椅,对着价格表看了很长时间。 “煎蛋和一杯咖啡。” “双面煎?”柜台后的红发男人问,他正用围裙擦拭生满雀斑的小臂。巴德·库本宁坐了下来。 “什么?” “煎蛋。单面煎还是双面煎?” “当然是双面煎。”巴德双手抱头,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旁边。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哪,伙计,”那男人说着把鸡蛋打破,放进冒油的煎锅里。 “我从别的地方来的。今早我走了15英里。” 那人从门牙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城市找工作?” 巴德点点头。那人“啪”的一声把鸡蛋翻到另一面,盛到碟子里,在盘子边上又放了一些面包和黄油,然后推到巴德面前。“我要给你一点儿建议,伙计,免费的。你先去刮刮胡子,理个发,把衣服上的草籽刷掉,然后你再亮相。那样你才能找到活儿干。在这地方就得这样。” “我会好好干活。我是个好手。”巴德嚼着一嘴的食物含混地说。 “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些,就这样。”红发男人说,然后他回到烤箱那儿去了。 埃德·萨切尔颤抖着登上宽阔的医院大门前的大理石台阶。药味直钻进他的喉咙。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他。他试着让声音平静下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萨切尔太太情况怎样了?” “可以,你可以上楼。” “可是小姐,请问她一切都好吧?” “那层的护士什么都知道。楼梯在左边,三层,产房。” 埃德·萨切尔拿着一束用绿色蜡纸包起来的花。他蹒跚着往上走,楼梯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脚趾踢到了楼梯边上用来固定扶栏的铜底座。他疼得叫了出来,但这时传来关门的声音,叫声被压抑住了。他叫住了一个护士。 “我要去看萨切尔太太,请问……” “只要你知道她在哪儿,就去呗。” “但是他们给她换地方了。” “那你得去问大厅尽头的问询处。” 他咬着冰冷的嘴唇。大厅尽头有个红脸女人笑着看他。 “一切顺利。你现在是幸福的父亲,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婴。” “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苏茜身体又虚弱。”他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哦,我能理解,你感到紧张,这很自然……她醒来后,你可以进去跟她说话。婴儿生下才两个小时。一定别让她累着。” 埃德·萨切尔是个小个子男人,两撇金色胡须,灰色小眼睛。他抓住护士的手摇着,笑起来,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 “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祝贺你。”护士回答。 忽明忽暗的汽油灯下有一排排的病床,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恶心的床褥味儿,一张张脸,有的胖,有的瘦,有的黄皮肤,有的白皮肤。她在那里。苏茜的黄头发盘得松松地搭在白色的小脸旁边,那张脸看起来既枯槁又苦恼。他把花束解开,放在床头柜上。往窗外看就像往水下看一样幽深。院子里的树上蓝色的蜘蛛网盘结交错。沿着路灯看过去,街区里的房子是砖灰色的,泛着绿光。烟囱和水塔直指红得仿佛血肉似的天空。她发青的眼皮慢慢睁开。 “埃德,是你吗?……怎么,是玫瑰。你太浪费了。” “我没帮上什么忙。我知道你喜欢玫瑰。” 一个护士一直守在床头附近。 “小姐,不能让我们看看婴儿吗?” 护士点点头。她的下巴又瘦又长,灰色面孔,嘴唇紧闭。 “我讨厌她,”苏茜小声说。“她让我烦躁不安,她是一个残忍的老姑娘。” “不要紧,在这儿只待一两天。” 苏茜闭上眼睛。“你还愿意给她取名艾伦吗?” 护士带回一只篮子,把它放在苏茜床侧。 “噢,她可真漂亮!”埃德说。“看,她在呼吸……他们给她抹油了。”他扶起妻子靠在枕头上;她盘得松松的头发开了,垂到他的手和胳膊上。“你们怎么分得清谁是谁?” “有时候分不清。”护士说,咧开嘴挤出一个微笑。苏茜仔细看着婴儿深红的小脸。“你得确信这是我的孩子。” “当然。” “但是没有标签。” “我马上贴一张。” “可是我的孩子皮肤是深色的。”苏茜躺回枕头上,大口喘着气。 “她长着可爱的细小绒毛,跟你的头发一个颜色。” 苏茜把胳膊举过头顶,尖叫着:“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把她拿走!那个女人偷走了我的孩子。” “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试图给她掖掖被子。 “真糟糕,”护士拿起篮子,镇定地说,“我会让她服镇静剂。” 苏茜僵直地坐起来。“拿走!”她歇斯底里地号叫着躺了回去,不断发出呜咽和尖叫。 “我的天!”埃德·萨切尔喊着,双手交叉,紧紧扣着。 “萨切尔先生,你最好离开,今晚别再来了。你一走她就会安静下来。我会把玫瑰放到花瓶里。” 在最后一级楼梯上,他赶上了一个圆胖的男人。他搓着手,正慢慢往下走。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一切顺利吧,先生?”那个圆胖的德国人问。 “我想是的。”萨切尔虚弱地回答。 那人主动开口交谈,粗声粗气中带着欢乐。“祝贺我吧,祝贺我,我妻子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儿。” 萨切尔握了握那人肥胖的小手。“我的是个女孩儿,”他不自在地说了出来。 “5年啦,一年生一个女儿。这次呢,想想吧,是一个男孩儿!” “是的,”埃德·萨切尔说,“是个伟大的时刻。”这时他们俩已经走在人行道上。 “请允许我请先生您一起喝一杯来庆祝吧!” “当然,非常乐意。” 位于第三街的酒吧,旋转门不停地开合着。他们两个拖着脚步,文雅地走进后面的房间。 “啊,”他们在一张有疤痕的棕色桌子旁坐下来后,那个德国人说道,“家庭生活充满烦恼。” “是这样的,先生。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你喝啤酒吗?” “行,我喝什么都行。” “两瓶进口卡姆巴彻尔,庆祝我们的小家伙。” 侍者打开两瓶啤酒,杯子里涌起浅褐色的泡沫。 “成功啦……”德国人说着举起杯。他擦掉胡子上的泡沫,粉色的拳头砸着桌子。“算不算是轻率呢,这位……先生?” “我叫萨切尔。” “算不算是轻率呢,萨切尔先生,如果我要问问你的职业?” “会计。我希望不久以后能成为注册会计师。” “我是一个印刷工,我叫祖彻尔——马可斯·安东尼尔斯·祖彻尔。” “很高兴认识你,祖彻尔先生。” 他们的手举过桌面在两个瓶子之间相握。 “注册会计师工资不低。”祖彻尔先生说。 “我必须得多挣钱,为了我的小女儿。” “孩子能花掉你不少钱。”祖彻尔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们再来一瓶?”萨切尔说,一边计算着衣袋里有多少钱。小苏茜不希望我像这样在酒吧里喝酒。但是这次例外,我在学习,学习如何为人父。 “越多越快乐,”祖彻尔先生说。“……但是孩子,能花掉你不少钱……什么也不做,光是吃,还有不停地把衣服穿坏。一旦我的公司重新振兴……啊!现在怎么这么多伪君子,借钱怎么这么难,薪水怎么才能涨,还有这么多疯狂的行业工会、激进主义者和吸毒的……” “就是这样的,祖彻尔先生。” 祖彻尔先生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啤酒沫从胡须上捋下来。“这个世界不是每天都能诞生一个男孩儿的,萨切尔先生。” “也不是每天都能诞生一个女孩儿的,祖彻尔先生。” 侍者又拿来两瓶啤酒,并把洒在桌子上的酒擦干,然后站在旁边听着,红色的手晃动着抹布。 “而且我心里有个希望,希望我儿子在为庆祝他的儿子而饮酒时,喝的是香槟。啊,这个伟大的城市里事情就是如此。” “我希望我的女儿成为一个安静温柔的女孩儿,可不能像现在的年轻女人,装模作样,穿带花边儿的衣服,紧紧系着蕾丝。而且到那个时候我已经退休了,在哈德逊河旁边有所小房子,准备在花园里开个晚会……我知道市区里有些人退休后每年有3000块。存钱就行。” “存钱没用,”侍者说。“我存了10年钱,可是我存款的银行倒闭了,除了一本给我带来烦恼的支票簿,其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搞到内部消息,再抓住机会,这才有用。” “那是赌博。”萨切尔厉声说。 “先生,那就是赌博游戏。”侍者说着回到柜台后摆弄着空瓶子。 “赌博游戏。他说得不算离谱,”祖彻尔先生说,亮晶晶的眼睛沉思着望向杯底。“一个有野心的人得抓住机会。我12岁离开法兰克福来到这里时就是野心勃勃,现在我得养活一个男孩儿……啊,他的名字应该是威廉姆,跟伟大的恺撒大帝同名。” “我的小女儿将取名艾伦,跟我妈妈同名。”埃德·萨切尔的眼中充满泪水。 祖彻尔先生站了起来。“再见,萨切尔先生。很高兴遇到你。我得回家见我的女儿们了。” 萨切尔再次握了握那只肥胖的手。望着祖彻尔先生模糊的身影蹒跚地走出转门,为人父母、生日蛋糕、圣诞节之类的温馨场面浮现在他眼前。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小苏茜不喜欢我在这儿……为了她和那个小可爱做什么都行。 “嗨,你们俩没约好吧?”他走到门口时,侍者在他背后大喊。 “那家伙没付账?” “付了才见鬼呢!” “可是是他请-请-请我啊……” 侍者笑着将一个红色的杯托压在钱上。“我猜那胖子相信存款。” 一个O型腿的小个子蓄须男人戴着圆顶礼帽,走过艾伦街,走过没有阳光的地下通道,那里悬挂着天蓝色、烟熏鲑鱼色和芥末黄色的被子,胡乱堆放着干姜面包色的二手家具。他冰凉的双手在大衣的下摆上方相握,在包装盒中间走着,躲避着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他一直咬着嘴唇,双手不停地一会儿分开,一会儿相握。他走着,对孩子们的尖叫和头顶震耳欲聋的火车声充耳不闻,对拥挤的廉租房内散发出的腐臭或甜腻腻的味道也恍若不觉。 在卡诺街拐角处一家漆成黄色的商店门前,他站住了,盯着一张绿色广告牌上的脸,若有所思。那张脸上眼眉高挑,多余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弯弯的眉毛和浓密的整洁胡须是它的特征。这张脸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在银行里有存款的人,这张脸在硬尖领和深色宽领带的上方摆出一副富足的姿态。下方是一个签名:金·C·吉列。小个子蓄须男人的头顶不断闪着一句广告词:刀不磨,不锋利。他撩起外衣擦了擦眉心处的汗,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位金·C·吉列以钱为傲的双眼。然后他握紧双拳,挺起胸,走进商店。 他的妻子和女儿都不在。他在煤气炉上烧了一壶水。在壁柜上找到一把剪子,用它剪掉了自己几缕棕色的长胡须。然后他开始用崭新的安全剃须刀非常仔细地刮须。对着溅有水点的镜子,他颤抖着手指滑下光洁的面颊。当他修剪胡子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声音。他转身面向她们,脸光滑得如同那位金·C·吉列,脸上带着视金钱如粪土的笑容。两个小女孩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妈妈……那是爸爸!”大一点儿的女孩大叫。他的妻子好像洗衣袋被扔进了洗衣机,把围裙从头上扔过去。 “啊呀!啊呀!”她呻吟着摇来晃去。 “怎么了?你们不喜欢?”他前前后后地移动他手中闪着光泽的安全剃须刀,然后轻轻指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2 大都市 那里是巴比伦和尼尼微:都是由砖砌成的。雅典是金色大理石柱。罗马被碎石门拱支撑。在君士坦丁堡,尖塔的光芒好似跳动在金色号角周围的烛光……钢铁、玻璃、砖瓦、水泥将成为摩天大楼的材料。那些建筑都挤在那个狭长的岛上,鳞次栉比,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闪闪发光,就像是雷暴上方的云层。 身后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埃德·萨切尔感到非常孤独,心中蠢蠢欲动。要是苏茜在这儿,他就会告诉她,自己马上要挣很多钱,而且为了小艾伦,他要每周在银行里存10美元,这样的话一年就能存520美元……10年后不算利息也有5000多元了。我得算算要是按利息4分计的话,520美元的复利有多少。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煤气灶惬意地咕噜噜响着,好像是只猫。他的视线落到了地板上煤桶边的一份报纸的头条上。那会儿他急着出门拦出租车送苏茜去医院,随手把报纸扔在那儿了。 摩顿签署大纽约议案 完善使纽约成为世界第二大都市的法令 他喘着粗气把报纸折起来放到桌子上。世界第二大都市……爸爸还想让我待在奥恩特拉他的破商店里。如果不是为了苏茜……晚上好,先生们,如果我有幸到你们的公司工作,我将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他面朝壁炉鞠躬的时候,衣服后摆扫掉了书架旁台子上的一件瓷器。他弯腰去拾,舌头和牙齿相碰发出“啧”的一声。蓝色的瓷器碎了,荷兰女孩的头已经和身子分了家。“小苏茜多喜欢她的小摆设啊。我该上床睡觉了。”他推开窗户,身子探出去。一辆街车隆隆地驶过街道的尽头。一股煤烟刺痛了他的鼻孔。他把身子探出去很久,来回扫视街道。世界第二大都市。在砖房昏暗的灯光里、在对面房子门廊里传来的男孩子们的笑声和吵嚷中,在一个警察有序平稳的步伐里,他有了一种前进感,像列队前进的士兵,像一艘沿着哈德逊河航行的船,像选举的游行队伍,沿着长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白色门廊的街道庄严地前行。大都市。 街道上突然有很多人跑动。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失火了。 “哪里失火?” 男孩子们消失在对面的街角。萨切尔转身面向房间。非常闷热。他激动得想出去。我应该上床睡觉。他听到街道的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刺耳铃声。看一眼就好。他跑下楼梯,手里拿着帽子。 “哪儿失火了?” “就是旁边那个街区。” “那是一幢出租公寓。” 那是一幢有着小窗户的六层出租房。消防队刚刚到达。到处是棕色的烟,不时还从低一些的窗户里蹿出火苗。3个警察正挥舞着警棍把人群拦在对面房子的台阶和栅栏处。街道中间的空地上,消防车和红色水龙车泛出明亮的黄铜色。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上层的窗户,那里有人影晃动,还有偶尔跳跃的火苗。一束纤细的火苗在房子上面闪动,好似一枝用在烛光晚餐时的蜡烛。 “通风管道。”一个人对着萨切尔耳语。一阵风过后,街道充斥着烟雾和烧焦的破布味儿。萨切尔忽然觉得恶心。烟雾散过,他看到人们挤在一起,手挂着窗台,身体悬在空中。另一侧,消防员正帮助妇女们走下救生梯。房屋中间的火苗更明亮地闪耀起来。有个黑色的东西从窗户掉出来,尖叫着落到人行道上。消防员猛推着人群使之退回到街区尽头。其他的消防车马上就要赶到。 “他们接到了五个火灾报警,”一个人说。“你觉得如何?在顶上两层的人都被困在那里了。是纵火犯干的。他妈的纵火狂。” 一个年轻人蜷缩着坐在煤气路灯下的便道旁。萨切尔发现自己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来到他身边。 “他是个意大利人。” “他妻子在那幢房子里。” “警察不会放过他的。” “他妻子怀孕了。他不会英语,没法问警察。” 那个男人穿着一条蓝色吊带裤,背后由一根背带联结。他挺着胸,时不时说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谁也听不懂。 萨切尔挤出人群。拐角处有个人正看着火警盒。萨切尔擦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闻到那人衣服上散发着一股煤油味儿。那个人抬起脸笑着看萨切尔。他长着肥胖松弛的面颊和明亮的鼓眼睛。萨切尔的手脚突然冰冷。纵火犯。报纸上说他们就是这样在火灾现场附近流连并注视火灾情况。他加快脚步往家走,跑上台阶,进屋后将房门锁紧。房间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他忘了苏茜是不会在这儿等他的。他开始脱衣服。他无法忘掉那人衣服上的煤油味儿。 佩里先生用手杖拨开牛蒡叶子。房地产代理用讨好的声音恳求着: “我不介意告诉您,佩里先生,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先生知道谚语有云:机遇只会光临一次。我完全可以保证六个月后这些地产的价值能翻番。可别忘了,现在我们也成为世界第二大城市纽约的一部分了……时机已至,我绝对相信您和我都能看到那一天,届时东河上架起一座座桥,将长岛和曼哈顿联结成为一体,而皇后区将取代今天的阿斯特宫地区而成为这个大都市的心脏。”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要找的是绝对安全的地产。并且我不是为了盖房子。我妻子近几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 “难道还有比我推介的地产更安全的吗?佩里先生,您是否意识到,我让您进入了当代最伟大的房产的一层,您完全可以为之自豪。您可以拥有的不仅仅是安全,还有轻松,舒适,豪华。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佩里先生,我们已经被卷入时代之潮,一个扩展和进步的时代大潮。几年之内将发生很多事。所有这些机械发明——电话、电、钢桥、不用马拉的交通工具——它们都在引导时代前进。是否加入其中并站在进步的前沿取决于我们自己……我的上帝!我简直等不及要告诉您这些意味着什么……”在干草和牛蒡叶子中间戳着,佩里先生用手杖拨拉出一些东西。他弯腰拾起一个头骨,上面长着一对有螺旋凹槽的角。“哟!”他说,“这曾是一只很棒的公羊。” 巴德坐着点头,他在充满肥皂沫和消毒水气味、空气中飞舞着发丝的理发店里昏昏欲睡,红色的大手在两膝间垂着。从剪刀剪发的声音里,他似乎还能听到从尼亚克来时那贫瘠的路上他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位。” “什么?……噢,除了剪发我还要刮胡子。” 理发师的胖手在他的头发间游走,剪刀在耳边像大黄蜂似的呼呼响。他的眼睛一直闭着,他努力地睁开它们以抵抗睡意。他越过沾满脏头发的条纹围单,看见正在擦鞋的黑人小男孩那锤子似的脑袋在一上一下地动。 “是的,先生。”隔壁座位上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正是时候,民主党应该提名一位强有力的……” “还需要刮脖子吗?”理发师油腻的圆脸正对着他的脸。 他点点头。 “用香波吗?” “不用。” 理发师放下椅子靠背给他刮脖子的时候,他探着脖子,就像一只腹部朝天的泥龟。肥皂沫涂满他的脸,刺痛了他的鼻子,流进了他的耳朵。他淹没在肥皂沫里,蓝色肥皂沫,黑色肥皂沫,这一大片肥皂沫被剃须刀片朦胧的反光撕开一个口,刀片在蓝黑色肥皂沫团里闪着锄头般的光。他背后的老头站在土豆田里,胡子竖起,浑身鲜血,嘴里吐着白沫。后脚跟上好多水泡,袜子上全是血,双手紧握,像一个死人耷拉在床边的手一样冰凉。让我起来……他睁开眼睛。长了老茧的手指尖正拍打着他的下颚。他凝视天花板,那里有4只苍蝇在覆有红色皱纹纸的钟上摆出四个“8”字。他的舌头十分干涩。理发师将座椅重新直立。巴德眨着眼四处瞧。“4个辅币,外加擦鞋5分钱。” 承认杀死残疾的母亲…… “我能不能再坐一会儿,看看那张报纸?”他听到他慢吞吞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没问题。” 帕克的朋友保护…… 黑色的印刷字体在他眼前蠕动。俄国人……茂伯·斯通……(《先驱报》的特别报道)发自新泽西州特伦顿市。 内森·斯拜茨,14岁,两周以来一直否认罪行,今天终于向警方坦承自己对残疾的老母亲汉娜·斯拜茨的死亡负责,这一罪行是在两人的一场争吵后发生的,当时是在位于离该城6英里的约拿溪畔的家中。今晚等待他的是大法官的判决。 在敌人面前解救波特·阿瑟……瑞克斯太太丢失丈夫的骨灰。 5月24日周二早8点半,之前的晚上我在汽船上睡了一夜,然后我回家,他说,上楼去再睡一会儿。我一直睡到妈妈上楼来告诉我起床,而且如果我不起来,她就把我扔到窗外去。我妈妈抓住我,要把我扔下楼。我先把她扔下去了,她摔到楼下的地上。我下楼,发现她的头扭到一侧。我看出她死了,然后我摆正她的脖子,并用从我的床上拿来的被子把她盖上。 巴德仔细地折好报纸,把它放在椅子上,然后离开理发店。室外充满阳光,人群吵嚷。小巫见大巫……“我25岁了。”他喃喃自语。想想吧,那孩子才14岁……他快速走过喧闹的人行道,那里晾着带明亮而温暖的黄色条纹的蓝床单。小巫见大巫。 埃德·萨切尔坐在那儿,手指拂过琴键,弹奏着《蚊子进行曲》。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厚重的、镶蕾丝边的窗帘和乱舞的灰尘,在地毯的红玫瑰图案上蠕动,杂乱不堪的客厅里充满阳光的斑点和碎片。苏茜·萨切尔蜷曲着身子坐在窗旁,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丈夫瘦削的脸。小艾伦在他们中间跳舞,她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同时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两只小手提着镶粉边的裙角,不时地用细声音发号施令:“妈妈看我表演呀。” “看看这孩子,”萨切尔说,他还在弹奏。“她是个定期练习的小芭蕾舞女。” 周日报纸从桌子上掉下来,躺在那里;艾伦开始在报纸上跳舞,敏捷的小脚踩裂了报纸。 “亲爱的小艾伦别这样,”苏茜坐在粉色长毛绒椅子里抱怨着。 “可是妈妈,我跳舞的时候可以这样。” “别那样,妈妈说过了。”埃德·萨切尔已经改弹威尼斯船歌了。艾伦也随之改变舞步,她的手臂随之晃动,她的脚丫迅速地踩裂报纸。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德,把孩子带到一边去;她在撕报纸呢。” 他的手指停住,发出一个长音。“亲爱的,不允许你那样做。那些报纸爸爸还没看完呢。” 艾伦依然故我。萨切尔离开琴凳,扑过去把她捉住,她在他膝旁一边扭来扭去一边大笑。“艾伦,妈妈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听,还有,亲爱的,你不要搞破坏。印刷那份报纸要花钱,人们为那份报纸出力,爸爸还要出去买报纸,并且他还没看完呢。艾伦,现在你明白妈妈的意思了吗?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建——设而不是破——坏。”然后他回去接着弹威尼斯船歌,艾伦也继续跳舞,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 小餐馆里有6个人坐在桌边飞快地吃饭,他们的帽子都戴在后脑勺上。 “呀!”桌子一头的一个年轻人喊着,他一只手拿着报纸,另一只手端着咖啡。“你能打败它吗?” “打败什么?”一个长脸的人咆哮着问,嘴角叼着一根牙签。 “巨蛇出现在第五大道……今早11点30分一条大蛇爬出第五大道和42街交叉处蓄水池的石墙裂缝,妇女们尖叫并四处逃散,大蛇开始穿越人行道……” “吹牛……” “也不完全是,”一个老头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常去布鲁克林公寓区打鸟……” “天啊!已经九点一刻了。”年轻人咕哝着叠好报纸,跑出去,来到哈德逊街,这个上午,这里到处是男人和脚步轻快的女孩。马的蹄掌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货车轮子的碾过声,混合成震耳欲聋的喧闹,灰尘在空中飞舞。一个帽子上插着熏衣草、长着活泼翘下巴的姑娘正站在苏利文存储公司的门口等着他。年轻人内心澎湃,像一瓶刚被启开的酒。 “你好,艾米莉!哎,艾米莉,我涨工钱了。” “你差点晚了,你知道吗?” “可是说实话,我的工钱涨了两块。” 她的下巴歪到一边,然后到另一边。 “我不批评你。” “你知道你说过如果我涨工钱你会……”她傻笑着看他。“而且这只是刚开始……” “一周挣15块钱有啥好处?” “那可是一个月60块钱哪,而且我马上要开始学做重要生意了。” “傻孩子,你差点迟到。”她突然转身,走上布满垃圾的台阶。她打褶的蓬裙在台阶两侧扫过来扫过去。 “天啊!我恨她!我恨她!”他用力吸气,抑制住眼眶中的热泪。他快步沿着哈德逊街走向西印度进口公司的温克和加利克办公室。 绞盘旁的甲板温暖,带着海水咸味的湿气。他们挨着,穿着油腻的帆布衣服四肢摊开躺着,小声谈论着,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船费力地穿过墨西哥暖流的时候水开锅的声音。 “我的好朋友,告诉你,我热烈地盼望在纽约靠岸……咱们一靠岸,我就上岸,而且再也不上船了。我受够这种生活了。”这个内舱听差有黄色头发和椭圆形的光滑小脸;说话的时候一截熄灭了的烟头从嘴边掉了下来。“他妈的!”他去够那顺着甲板滚落的烟头,没够着,它掉进排水孔里了。 “别管那个了。我还有好多,”另一个男孩说。他肚皮朝天,双脚在模糊的光线里踢着。“大副会把你抓回船上来。” “他抓不着我。” “还有你的兵役呢?” “去它的。也去它的法国。” “你想成为美国公民?” “干吗不?人有权选择国籍。” 另一位一边沉思一边用拳头摩擦着鼻子,然后出了一口长气。“埃米尔,你是个聪明人。”他说。 “可是贡戈,你干吗不跟我一起跑?你不想一辈子在这臭船上刷走廊吧?” 贡戈翻过身,交叉着腿坐起来,挠着长满浓密黑卷发的脑袋。 “要在纽约找一个女人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我猜少不了……我可不是为了去地狱才上岸的;我要找份好工作。除了女人,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想别的有啥用?干吗不想女人?”贡戈说着又躺平身子,把被煤烟熏黑的脸埋进胳膊里。 “我想去某个地方,我就是这意思。欧洲已经腐烂发臭。在美国,人可以有所作为。出身无所谓,教育不重要。肯定能成功。” “如果现在有个热情的小女人躺在暖和的甲板上,难道你就不想跟她玩玩?” “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会有很多女人,不管什么都会有很多。” “那他们不用服兵役?” “为啥要他们服兵役?他们要的是钱。他们不想打仗,他们想做生意。” 贡戈没回答。 小内舱听差躺着,望向云朵。它们从西部来,成堆的高楼大厦,阳光在其间闪烁,照得它们又亮又白好像锡纸。他在高楼之间穿行,穿着带白色高领子的工作服,走上锡纸般的、宽阔洁净的台阶,走进蓝色的大门,里面是铺满带花纹的大理石的大厅,这里钞票沙沙作响,支票、银币、金币在锡纸般的长桌上丁当响着。 “现在这样真是见鬼。”同伴轻轻敲铃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可是别忘了,贡戈,我们上岸的第一晚……”他用嘴唇发出一个爆破音。“我们就跑啦。” “刚才我睡着了。我梦见一个金发姑娘。要不是你吵醒我我就把她勾到手啦。”内舱听差咕哝着站起来,站着朝西边看了一会儿。那边,墨西哥暖流在金属般生硬的天空映照下只见一道清晰的波纹。他把贡戈的脸推向甲板,然后跑到船尾。他的木底鞋套在光脚上,走路时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外面,110街上,6月的一个周六,炎热正逐渐退去。苏茜不安地躺在床上,她那发青的、瘦骨嶙峋的手放在面前的床单上。声音从薄帘外传来。一个年轻姑娘带着鼻音,喊着: “我告诉你了,妈,我不会回到他身边。” 然后是一个沉静的犹太妇女告诫的声音:“可是,罗西,婚姻生活并非儿戏。妻子必须顺从丈夫,为他服务。” “我不干。我受不了。我不会回那个畜生身边去。” 苏茜坐起身,可是听不到老妇人接下来说了什么。 “可我不再是犹太人了,”姑娘忽然尖叫。“这里不是俄国,这里是纽约。这里的姑娘有自己的权利。”接着是摔门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苏茜·萨切尔痛苦地呻吟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讨厌的人不让我有一秒钟安宁。楼下的自动钢琴丁丁当当弹奏着《风流寡妇圆舞曲》。天啊!埃德怎么还不回家?把生病的妇人独自留在家里是多么残忍哪。自私。她抖动着嘴唇哭了起来。然后她又安静地躺下,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苍蝇围着电灯底座嗡嗡转。一辆马车咔哒咔哒地驶过街道。她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声。一个男孩子经过的时候也加入了尖叫队伍。想像那场火灾吧。可怕的芝加哥剧院大火。噢,我要疯了!她摔倒在床上,尖指甲嵌入手掌。我得再吃片药。也许我能睡一觉。她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从一个小锡盒里拿出最后一片药。吞下的一口水顺利地把药片冲下喉咙。她闭上眼睛,静静躺着。 她突然醒过来。艾伦在房间里跳跃着,便帽落到后脑勺上,铜金色的发卷弄乱了。 “妈妈,我想当个男孩。” “安静些,亲爱的。妈妈有点难受。” “我想当个男孩。” “埃德,你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她完全被惯坏了。” “我们感到激动,苏茜。我们看的是一出好戏。你会喜欢上它的,它是那么有诗意。莫德·亚当斯演得不错。艾伦非常喜欢整出戏。” “正如我说过的,带这么小的孩子去看戏有点傻气……” “噢,爸爸,我想成为一个男孩子。” “我喜欢我的女儿这样。我们还要去,苏茜,和你一起去。” “埃德,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她笔直地坐着,她的黄色头发顺着后背披散着,越到发梢颜色越暗。“真希望死掉算了……希望死掉算了,不再成为你的负担……你们两个都恨我。如果你不恨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哽咽着把脸埋进手中。“我希望死掉算了。”她在手指间啜泣。 “看在上帝的分上,苏茜,那样说太恶毒了。”他用手臂环抱着她,坐在她床边。 她安静地哭着,头靠在他肩膀上。艾伦灰色的圆眼睛盯着他俩。然后她开始上下乱跳,哼着:“艾伦想要成为男孩,艾伦想要成为男孩。” 一阵长时间的大步前行——中间偶尔也因脚长了水泡而跛行——之后,巴德走在百老汇街上,走过放着锡筒的、长满漆树和豚草的空地,穿行在公告牌和达拉莫牛头标志之间,走过棚屋和弃屋,迈过被垃圾车卸下的灰烬和废渣堆满的水沟,走过蒸汽钻不停轻拍细啃的灰色的突起的石块,走过装满铺路所需的岩土的货车压出的辙印,一直走到一排黄砖砌的公寓旁边的新人行道上。他望着那一扇扇窗户、杂货店、中国人开的干洗店、小餐馆、鲜花和蔬菜店、裁缝铺,还有糕点店。走过一栋新房前的脚手架时,他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人行道边上修理路灯。巴德站在他旁边,提了提裤子,清了清喉咙: “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好活儿?” “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好活儿,年轻人……有个活儿就不错了……再过一个月零四天我就65岁了,我从5岁起就开始干活,我敢说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好活儿。” “我能有活儿干就行。” “有工会卡没?” “我啥也没有。” “没有工会卡就不能在建筑行业干活。”老头说。他用手背摩擦着下巴上的灰胡子,靠在路灯上。巴德站着凝望新楼那边布满灰尘的钢筋丛林,然后他发现在看门人的屋里,一个戴着金属帽子的人正盯着他。他不安地挪动一下脚,继续向前走。如果我能再接近城市中心…… 下一个拐角处,一伙人正围着一辆高大的白色汽车鼓捣着。汽车尾部喷出大团尾汽。一个警察腋下夹着一个小男孩。车内一个红脸男人留着海豹似的白胡子,正生气地说着。 “我告诉你,警官,他扔了一块石头……这种行为必须制止。从警察到强盗到小流氓……” 一个头发束在头顶的妇人尖叫着,对车里的男人挥舞拳头,“警官,他差点撞死我,他差点撞死我!” 巴德慢慢向一个扎着屠夫围裙、反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靠拢。 “咋回事?” “不知道……一桩汽车暴动吧,我猜。你没看报纸?我不怪他们,你呢?开汽车凭啥有权利横行市区,撞死妇女和小孩?” “天啊,他们真是那样?” “当然。” “嗯……你能告诉我哪儿是能找好活儿的地方吗?” 肉铺伙计拍拍后脑勺,笑了。 “天啊,我估计你想找个送报纸的活儿……我猜你不是纽约人……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接着沿百老汇往下走,一直走到市政厅……” “那是市中心吗?” “当然是了……然后你走上楼,问问市长:告诉我市议院还有几个空缺……” “他们咋这么坏呢?”巴德咕哝着快步走开了。 “走过来,亲爱的……走过来,你们这帮婊子。” “这话得对斯莱茨说。” “七!”斯莱茨掷出手里的骨头,用拇指和汗津津的其他手指头打了一个响指。“见鬼。” “我得说,斯莱茨,你真是个掷骰子高手啊。” 穿着补丁裤子的膝盖围成一个圈,一只只脏手往圈子里扔硬币。5个男孩跪坐在南街的路灯下。 “来吧,姑娘们,我们等着呢……来吧,杂种。” “伙计们!大块头利奥纳多和他那伙人沿街区过来了。” “我要他滚蛋,就像一个……” 他们中已经有4个懒洋洋地起身离开码头了,逐渐地各走各的路,也不回头。 最小的那个男孩长着一张鸟喙似的、没有下巴的脸,他在后面安静地捡硬币。然后他沿着墙跑,消失在两所房子中间的黑黢黢的通道里。他贴紧一个烟囱,等待着。通道上响起那伙人嘈杂的声音,后来他们沿着街道走了。男孩数着手里的5分硬币。10个。“哈,5毛钱……我要告诉他们是大块头利奥纳多拿走的。”他的口袋没有底,所以他用衣角兜着那些硬币。 白色的椭圆形餐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摆好了一个喝红酒的高脚杯和一个香槟杯。8个光滑的碟子里放着8个夹鱼子酱的小面包,像生菜叶儿上一圈圈的黑珠子似的,盘子侧面放着柠檬,盘子里撒着洋葱末和蛋白。“细心些,别忘了,”老侍者皱起不平的眉头。他个子矮小、步伐蹒跚,几绺黑发紧贴头皮,沿着拱形的头顶被固定到另一侧。 “好的。”埃米尔严肃地点点头。他的领子太紧了,让他受不了。他正摇晃着最后一瓶香槟,把它放进餐车上的锡质冰筒里。 “细心些,我的圣母……这是个一掷千金的家伙,知道吗……你看他给小费。他很有钱。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埃米尔抚平桌布上的皱纹。“别动,这样……你手脏,没准会留下手印。” 他们站着侍候,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手臂下夹着餐巾。餐馆楼下飘来食物的香味,刀叉和碟子的撞击声,其中还有华尔兹柔和的声音。 一看到领班侍者在门外鞠躬,埃米尔就会挤出一个恭敬的微笑。一个长着龅牙的金发女人披着肉色的斗篷,斗篷在一个圆脸男人的臂下作响,而那男人举着大礼帽捧在胸前,好像那是一杯斟满的酒。一个穿蓝衣的卷发小女孩,龇牙笑着,一位矮胖的妇女带着冠状头饰,脖子上缠着黑色天鹅绒带子,蒜头鼻,雪茄色的长脸……衬衫的胸部、腕部系着白带子,礼帽和样式新颖的皮鞋闪着黑光。一位镶金牙的先生总是挥着手臂,一边用牛一般的声音喷着唾沫星子打招呼,衬衫前胸还挂着一颗五分硬币那么大的钻石。衣帽间的红发女孩正在整理外套。老侍者用肘轻推埃米尔。“他是大老板。”他一边鞠躬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们拖着沙沙响的脚步进房间的时候,埃米尔贴着墙站着。他吸气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藿香味儿,这味道使他头皮发热。 “菲菲·沃特斯哪儿去了?”戴钻石纽扣的男人大声喊道。 “她说半小时内赶不来。我猜约翰夫妇不会让她走出大门。” “就算是她的生日,我们也不能再等她了。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他站了一秒钟,眼珠转着,把就座的妇女们扫视一遍,接着拽拽从燕尾服的袖筒里露出来的衬衫袖口,然后一下子坐下来。眨眼间鱼子酱就不见了。“侍者,那瓶莱茵红酒呢?”他嘶声问。“接着上菜,先生们……”埃米尔屏住气,绷紧面颊,取走用过的碟子。老侍者把酒倒入一个大玻璃水罐,于是里面漂起薄荷、冰块、柠檬皮和长黄瓜条,此时高脚杯外已结了雾气。 “啊哈,跟变魔术似的。”“钻石纽扣”举杯放置唇边,尝了尝,一边放下酒杯,一边斜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人。她正往面包上抹黄油并把它塞到嘴里,同时还嘀咕着: “我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不过那不耽误你喝酒,是吧,玛丽?” 她咯咯笑着,用合起来的扇子拍拍他的肩。“噢,上帝,你是个怪人,你是的。” “我觉得激动,我的圣母。”老侍者对着埃米尔的耳朵嘘声说。 当他点亮餐车里两个火锅下的灯时,热雪利酒、奶油和龙虾的味道飘进房间。空气热腾腾的,充斥着刀叉撞击声、香水味和烟雾。帮着上完纽堡酱龙虾并斟满酒杯后,埃米尔靠墙站着,手划过潮湿的头发。他的视线滑过前面一个女人的丰满肩膀,落到一个扑了粉的后背上,那儿的蕾丝边下边有个小银挂钩已经开了。坐她旁边的秃顶男人用自己的腿钩住她的腿。她很年轻,跟埃米尔岁数相仿,一直看着男人的脸,展示湿润的嘴唇。这让埃米尔感到眩晕,但他还是看着。 “金发菲菲到底怎么啦?”“钻石纽扣”哑声叫着,嘴里塞满龙虾。“我猜她今晚又是借这招儿嘲笑我们的小聚会对她没有吸引力。” “这晚会足以让任何女孩驻足。” “那也许她希望她的生命中有一个惊喜,希望我们还在等着她。吁,驾,”“钻石纽扣”笑着。“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这次也不会开先例。” 桌子那边,“圆脸”已经把碟子推到一旁,开始玩着旁边女人手腕上的手镯。“今晚你是完美的吉布森(Charles Dana<1867-1944>,美国画家。——译注)女孩,奥尔戈。” “我正端坐着让人为我画像呢。”说着,她举起高脚杯对着灯光。 “送给吉布森?” “不,送给一位真正的画家。” “天啊,我要买下来。” “也许你根本没机会。” 她点着头,金发朝后梳着。 “你是个小坏蛋,奥尔戈。” 她笑了,可是嘴唇还紧闭着,没露出龅牙。 一个男人靠在“钻石纽扣”身上,短而粗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不,先生,如果要一个房地产代理推荐的话,23街已经够挤了……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是高代尔明先生,我要找个私人时间对你说的,是这个……纽约的大钱都是怎么挣来的?阿斯特尔,范德比尔特,费什……当然是靠房地产。现在该我们了,再来一次大规模圈地……就在这儿……买40……” “钻石纽扣”挑起一条眉毛,摇着头。“即使在美女大腿上过一夜,也要谨慎……别的事儿也是……侍者!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倒香槟这么慢?”他站起来,手掩嘴咳嗽一声,开始用他的公鸭嗓唱歌: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 好似巨浪翻腾着的香槟 大家都鼓起掌来。老侍者刚切开一条烤阿拉斯加鳕鱼,他面带春风,正要启开香槟瓶的软木塞。那木塞蹦到“斗篷”身上,引起一声尖叫。他们向“钻石纽扣”敬酒。 敬这个快活的大好人…… “那么,你怎么称呼这道菜?”长着蒜头鼻的男人斜倚着,问坐在身旁的女人。她的黑发中分,穿一件浅绿色带灯笼袖的裙子。他慢慢地眨眼,然后直盯着她的黑眼睛。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年轻的女士,你知道吗,我不常来这个镇……”他一口吞下杯中物。“每次我来,我总是心怀厌恶地离开……”他的脸因香槟而发亮发热,开始用目光探索起她脖子和肩膀的轮廓,然后游走到一只赤裸的胳膊上。“但是这次,我想……” “这一定是对生活的一个伟大探索。”她红着脸打断他的话。 “过去的生活很棒,粗糙的、单身男人的生活……很高兴过去我把自己打理得还不错……现在可没那么幸运了。” 她抬头看他。“你把那叫做‘幸运’恐怕是太谦虚了。”埃米尔站在化妆间门外。没有要上的菜了。衣帽间的红发女孩从他身边走过,衣服在臂部有一长条荷叶边。他笑着,试图让她看自己。她扬起鼻子对着空中用力吸气。因为我只是个侍者,所以她不会看我的。等我赚了钱,给他们看看。 “告诉查理再来两瓶莫耶尚东酒,这帮跟风的美国人。”他的耳朵里又传来老侍者的嘘声。 “圆脸”站着。“女士们,先生们……” “猪圈里的安静……”飞出一个声音。 “大母猪有话要说。”奥尔戈对自己说。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我们伯利恒的明星此次缺席且未能演出……” “吉力,别乱讲话。”“斗篷”说。 “女士们、先生们,虽然我对此地不熟……” “吉力,你喝醉了。” “……无论潮流……我是说无论我们是顺流还是逆流……” 有人猛地一拉“圆脸”燕尾服后摆,他一下子坐回椅子上。 “真可怕,”“斗篷”对坐在桌子尽头的一个雪茄色皮肤的长脸男人说,“真可怕,上校,吉力一喝醉就乱讲话……” 上校小心翼翼地卷着雪茄外面的锡纸。“天啊,你说什么?”他懒洋洋地说。灰色硬胡子上面的脸面无表情。“有个关于老阿特金斯,爱莉特·阿特金斯的可怕故事,那时她总是跟曼斯菲尔德在一起……” “真的?”上校说着,用一把顶部镶珍珠的小刀切开雪茄尾部。 “切斯特,你没听说玛碧·伊文斯获得了成功?”“坦白说,奥尔戈,我看不出她怎么办到的。她外表普通……” “他演讲,喝得烂醉,你知道他那样儿,那次他们正在堪萨斯巡回演出……” “她不会唱歌……” “可怜的家伙一到动真格的就完了……” “她的外貌一无是处……” “演讲起来跟鲍勃·英格索尔似的……” “可爱的老家伙……过去在芝加哥我就非常清楚他的底细……” “你说什么?”上校举起一根点燃的火柴小心地点着他的雪茄。 “天空中一个可怕的闪电,接着一个火球进入一侧窗户,又从另一侧窗户出去了。” “他……呃……死了吗?”上校面朝天花板,嘴里喷出一股蓝烟。 “什么,你是问鲍勃·英格索尔是不是被闪电劈死了?”奥尔戈刺耳地大叫。“不过是让他改信了无神论。”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那闪电让他意识到生命的重要,现在他加入了卫理公会。” “真好笑啊,多少演员都成了大官儿。” “否则怎么能吸引观众呢?”“钻石纽扣”用他那公鸭嗓插了一句嘴。 站在门外负责推转门的两个侍者倾听着门内花天酒地的声音。“不过是群可恶的猪……我的圣母!”老侍者嘘声说。埃米尔耸耸肩。“那个棕发女郎一直盯着你呢……”他把脸贴近埃米尔的脸,眨眨眼。“没准你要交好运了。” “我可不想要她们这样的人,更不想传染上她们的脏病。” 老侍者拍了一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不行……我年轻的时候,逮住机会就往上爬。” “他们瞅都不瞅你……”埃米尔牙缝里挤出一句。“只要穿上一套像样的西装就行。” “等一下,你学到的越来越多了。” 门开了。他们对着“钻石纽扣”恭敬地鞠躬。有人把女人的双腿搬到自己胸口。那人一脸潮红。他的下眼皮松弛,使他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古怪滑稽。 “怎么了,马可,到底怎么了?”他嘟嘟囔囔。“我们啥也没喝着……拿两夸脱亚特兰大奥兹申酒来。”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老侍者鞠躬。“埃米尔和奥古斯特,服务迅速,任凭吩咐。” 埃米尔沿着走廊走的时候还能听到歌声。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好似巨-巨-巨…… “圆脸”和“蒜头鼻”刚从洗手间出来,手挽着对方的胳膊站在大厅。 “这些笨蛋让我恶心。” “是的,先生,过去我们在旧金山举行的香槟晚宴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多么美好。” “顺便说一句,”“圆脸”靠在墙上稳住身子,说,“郝利奥克,我的朋友,你看没看到今早的报纸上有篇醒目的文章,是关于橡胶贸易的,我也参与其中哩……它让投资者紧张……是个小秘密。” “你对橡胶有啥了解?……这原料不怎么样。” “等着瞧吧,我的朋友,要不然你就失去一生中的大好时机了……不管喝没喝多,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钱味儿。” “那你咋没挣着钱?”“蒜头鼻”脸色发紫,看起来牢骚满腹。他俩的笑声混在一起,活像猫头鹰的笑声。 “因为我老是让朋友分享我的小秘密,”对方镇定地说。“嗨,小子,化妆间在哪儿?” “从这边走,先生。” 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百褶裙转着圈走过他们身边,棕色卷发中间是一张小鹅蛋脸,她咧嘴笑着,露出珍珠般的牙。 “菲菲·沃特斯!”大家齐喊。“哎呀,亲爱的小菲菲,到我怀里来。” 她被抱到一张椅子上,她站在那儿,两脚微微晃动,手里的玻璃杯倾斜着,香槟滴落出来。 “圣诞快乐。” “新年好。” “从今天起事事顺心……” 跟着她进来的一个金发年轻人以复杂的舞步绕着桌子,唱道: 噢,我们去动物展览会 那里有小鸟和野兽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真好,”菲菲·沃特斯大喊,揉乱了“钻石纽扣”的灰色头发。“真好。”她踢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欢快地跳跃,使劲地踢腿使她的裙子都堆到膝盖上了。 “噢,看哪,腿踢得高的小法国女郎!” “等着瞧小马芭蕾舞吧。” 男人们的脸上映出她的细腿,闪光的黑丝长筒袜向下越来越细,直到藏进玫瑰花饰的拖鞋里。 “她是个让人发狂的小东西。”“斗篷”大叫。 真好。郝利奥克在门口摆动身体,礼帽歪到蒜头鼻子上去了。她喊了一声,把那礼帽踢掉了。 “击中目标!”大家齐喊。 “天啊,你踢到我的眼睛了。” 她圆睁双眼看了他一秒钟,随即趴在“钻石纽扣”胸前大哭起来。“我不是想侮辱您。”她抽噎着。 “摸摸另一只眼睛。” “来人,拿纱布。” “天啊,她也许把他眼珠子给踢出来了。” “侍者,去叫辆出租马车。” “医生在哪儿?” “这家伙要花不少钱看病。” “蒜头鼻”踉跄着往外跑,一块浸满眼泪和血的手帕盖在他眼睛上。人们跟着他冲出门,最后出来的是那个金发男孩,一边转圈一边唱: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菲菲·沃特斯头放在桌上,呜咽着。 “别哭了菲菲,”上校还坐在那儿,他一整晚都坐在那儿。“我这儿有些东西大概对你有好处。”他沿着桌子推过来一杯香槟。 她吸吸鼻子,开始用小嘴喝香槟。“嗨,罗杰,你的孩子怎么样?” “他还好,谢谢……太乏味了,你知道吗?整晚跟这帮可恶的暴发户在一起……” “我饿了。” “好像没剩下什么吃的了。” “我不知道你也来,否则我会早点到的,真的。” “真的?……那很好。” 一段很长的烟灰从上校的雪茄上掉落;他站起来。“菲菲,现在我要叫一辆出租马车来,我们一起去公园……” 她喝光香槟,接着使劲点头。“亲爱的,已经4点钟了……” “你带外套了吧,亲爱的?” 她又点头。 “可爱的菲菲……我看你准备得不错。”笑容扭曲了上校那张烟草色的脸。“好,过来吧。” 她眼睛发花,四处张望。“我来时不是有个伴儿吗?” “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个!” 在大厅里,他们遇到了金发年轻人,他正对着人造棕榈叶下的消防水桶呕吐。 “别管他。”她说着皱皱鼻子。 “完全没必要。”上校说。 埃米尔把他们的外套拿来。红发女孩已经回家了。 “小子,看这儿。”上校挥舞着手杖。“给我叫辆出租马车……要保证马匹干净,车夫清醒。”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 房顶和烟囱上方的天空呈现一片宝石蓝。上校深吸了三四口拂晓的空气,把雪茄扔到水沟里去了。“我们去克莱利蒙吃一点早餐吧。整晚我什么都没吃。讨厌的甜香槟,唷!” 菲菲咯咯地笑。上校检查过马匹的后蹄,又拍拍它的头,他俩这才上了马车。上校细心地让菲菲靠在自己腋下,然后他们就出发。埃米尔在饭店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把一张5美元的钞票展平。他累了,脚背疼。 埃米尔迈出饭店的黑色门时,看见贡戈正站在门口等着他。贡戈的脸冻得发绿,翻卷着的衣领已经磨破。“这是我朋友,”埃米尔对马可说。“曾在一条船上干过。” “你外衣里面没藏瓶酒吧?我看见有些鸡肉还没坏就给倒掉了。” “怎么回事?” “失业了,全部情况就是如此……我从那家伙那儿什么也要不来。过来喝点咖啡。” 他们在一辆餐车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点了咖啡和炸甜圈。 “好吧,你喜欢可恶的农村猪?”马可问。 “为什么不?我哪儿都行。都一样,在法国挣得少但活得舒服;在这儿挣得多但活得不舒服。” “这个世界完全颠倒了。” “我想我会回船上……”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为啥不说英语?”一个脸似菜花的男人说,他把三杯咖啡用力地放在餐台上。 “如果我们说英语,”马可呵斥道,“也许你不喜欢我们谈话的内容。” “他们为啥开除你?” “见鬼。我不知道。我跟管事的一个老不死的吵架了……他住马厩隔壁;我洗马车的时候他非让我去擦他房间的地板……他老婆,长得这个模样。”贡戈边嘬嘴唇边对眼儿。 马可大笑。“最神圣的圣母玛丽亚!”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他们一下就明白了。然后我点点头,说了声‘好吧’。我每天8点去干活,晚上6点才下班,而他们还给我好多额外的脏活让我干……昨晚他们让我打扫浴室的马桶。我摇头……那是女人干的活儿……她发起火来,大吵大嚷。然后我就说英语了……去你妈的吧,我对她说……然后那个老不死的过来,拿一条马车鞭子把我赶到街上,还说不给我这周工钱了……我们对骂的时候,他叫来一个警察,我正要对警察解释那老不死的欠我这周的10块钱工钱,他说‘你找死’,还用木棒劈里啪啦打我的脑袋……他妈的……” 马可的脸红了。“他说‘你找死’?” 贡戈嘴里塞满炸甜圈,直点头。 “他自己是个发霉的爱尔兰穷鬼,”马可用英语嘀咕着。“我受够这个发霉的破镇子了……” “全世界都一样,警察打咱们,富人用根本不够买顿饱饭的工钱欺负咱们,这是谁的错?……上帝!你的错,我的错,埃米尔的错……” “这样的世界不是我们弄出来的……是他们,或者也许是上帝弄的。” “上帝站在他们那一边,跟警察一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要杀了上帝……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贡戈哼哼着,“灯下的资产阶级名叫上帝。” “你跟我们是一伙的吗?” 贡戈耸耸肩。“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我没钱,也没工作。你看。”贡戈用一根脏手指头指着裤子膝盖处的口子。“那是无政府主义者……天啊,我要去塞内加尔做个黑鬼。” “你看着已经像个黑鬼了。”埃米尔乐了。 “所以他们叫我贡戈嘛。” “不过你的想法很蠢,”埃米尔接着说。“哪儿的人都一样。就是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所以我才来纽约。” “上帝!我觉得好像回到25年前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你就懂了。你不会时常觉得羞耻吗?这里,”他用指关节敲敲胸膛,“我觉得这里发热,里边好像堵住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勇敢些,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该我们的天下了’。” “我对自己说,”埃米尔说,“你总有一天能发财。” “听着,离开托里诺港之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妈妈,还参加了同志集会……一个古巴来的家伙站起来发言……又高又瘦,非常英俊……他说革命后就不会有特权,不再有人靠别人养活……警察、政府、军队、总统、国王……他们就有特权。特权不是真实存在的,是幻觉。做工的人把那当真是因为他们相信。今天我们大梦初醒,不再信仰金钱和财产。我们将不再需要炸弹和路障……宗教、政治、民主,会让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大家要向人们传播:醒来吧!” “你吃完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贡戈说。 “你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吗?那人名叫艾利戈·马拉泰斯达,除了加里波第(Garibaldi Giuseppe<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将军。——译注),意大利人里数他最伟大。他一辈子不是在监狱里就是被流放,去过埃及、英格兰、南美,哪儿都去过。如果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就不怕他们了;任凭他们把我吊起来,枪毙我,我不怕,我很高兴。” “那家伙一定是疯了,”埃米尔慢慢地说。“他一定疯了。” 马可咽下最后一滴咖啡。“等等。你们太年轻了。你们将懂得……他们会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记住我的话……也许我太老了,也许我快死了,但是工人阶级从奴役下觉醒的那天即将到来……那时你可以在街上走,而警察都跑掉了;那时你进银行,钞票都堆到地上啦,你只需弯腰去捡,仅此而已……全世界的工人都要准备好。甚至在中国也有同志……你们法国的公社就是个开端……如果我们失败了,还有其他人……” 贡戈打个哈欠,“困死了。” 外面,柠檬色的晨雾打湿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水滴沿着房檐、栅栏、防火梯和垃圾桶边流下来,水花跳跃,砸碎了建筑物之间的大块阴影。路灯已经熄灭了。在一个拐角处,他们仰望百老汇,那里狭小焦枯,似乎被一把火烧过。 “我从没见过清晨,”马可说,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我对自己说,也许……是今天。”他清清嗓子,一拳打在路灯基座上;然后他蹒跚着,急促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离开另外两人。 “贡戈,你真的要回船上吗?” “干吗不?能周游世界。” “我会想你的……我得另外找间房子。” “你会找到另一个朋友跟你住上下铺的。” “可是如果你回船上去,那你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水手了。” “有啥关系呢?等你发了财,结了婚,我再来看你。” 他们沿第六街走着。一辆街车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路经的铁轨发出嗡嗡声,渐渐听不见了。 “你干吗不找个别的工作,跟我生活一阵子?” 贡戈从外衣胸袋里掏出两个雪茄尾,递给埃米尔一个,在裤腿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让烟雾缓缓从鼻子中飘出来。“我告诉你吧,这儿我受够了……”他把手按在喉结处,“实在受够了……大概我会回家,看看那些波尔多姑娘……至少她们不是鲸骨做的……我要当个志愿兵参加海军,扛一架红色的对空高射炮……发工资那天去喝酒,闹事,看看世界的最东边儿。” “30岁就得梅毒,躺在医院等死……” “有啥关系呢?……人的身体每隔7年就能恢复体力。” 从他们租住的房子的台阶上能闻到白菜和马棚味儿。他们打着哈欠,脚步踉跄。 “等待是个让人疲劳的活儿……让人脚跟疼……看,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能看见水塔后面的太阳。” 贡戈费力地脱下鞋袜和裤子,像只猫似的蜷在床上。 “那些破窗帘把光都挡住了。”埃米尔嘟囔着躺在床边儿上,伸展四肢。他不舒服地在皱皱巴巴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在他旁边,贡戈的呼吸低沉而有规律。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就好了,埃米尔想,什么也不操心……但是你要在这世上生存就不能那么过日子。上帝,真蠢……马可真是个老笨蛋。 他躺好,看着天花板上的灰尘,每当火车经过震动房子,他就发抖。以上帝的名字起誓,我一定要存钱。当他扭动床头的球形把手的时候,他想起马可嘶哑的声音:我从没见过清晨,我对自己说,也许…… “请原谅,我要离开片刻,奥拉夫森先生,”房地产经纪人说。“您和夫人可以谈谈这栋公寓……”他们肩并肩站在空屋子里,注视着窗外深蓝色的哈德逊河,河上有停靠在岸的军舰,也有逆流而上的帆船。 突然她转过脸看他,眼睛闪闪发光:“噢,比利,想想吧。” 他抓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你几乎可以闻到海洋的味道。” “想想吧,我们将要住在河边。我要在家里快乐地生活……威廉·C·奥拉夫森夫人,河滨路218号……我真想马上就把这个地址印在我们的名片上。”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崭新的干净的空房间。他是个大个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柔软如婴儿般的脸上深嵌着一双黯淡的蓝眼睛。 “很贵呀,伯莎。” “现在我们负担得起,当然负担得起。我们得按收入过活……你需要这栋房子,它符合你的身份……想想我们会多快活啊。” 房地产经纪人搓着手,从大厅那边走回来。“好,好,好……看得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们也非常明智,在纽约城里再没有更好的地点了,几个月后你们将得到爱戴和金钱……” “是的,我们第一个月就能得到。” “很好……您不会后悔的,奥拉夫森夫人。” “上午我给你寄张支票,全额付款。” “看您方便的时候……请问您现在的地址是……”房地产经纪人掏出一个本子,用舌头舔湿一个铅笔头。 “你写阿斯特酒店吧。”她向前一步,站在丈夫身前。“我们的东西目前都存在那儿。” 奥拉夫森先生的脸红了。 “还有……嗯……我们还需要纽约城里的两位担保人。” “我跟吉汀和布莱德利一起工作,他们是清洁工,住在公园路43号……” “他刚被任命为总经理助理。”奥拉夫森夫人连忙补充道。 当他们顶着大风、沿着河滨路走向市区的时候,她喊起来:“亲爱的,我太高兴了……现在我们就该住进去。” “可是你干吗说咱们住阿斯特酒店呢?”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们住布朗克斯吧,是不是?他会以为我们是犹太人呢,就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 “得了,要是你想感觉诚实些,我们这几天就搬到阿斯特酒店去嘛……我这辈子还没住过市中心的大饭店呢。” “噢,伯莎,这是原则问题……我不喜欢你那样。”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抽着鼻子。“你真是一丝不苟,比利……我庆幸我嫁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搂着她。“我们过去。”他掉过脸,生硬地说。 他们走过街区之间的交叉路口。拐角处,一栋农屋的挡雨板已经歪掉了一半,可房子还没倒。一个房间只剩下一半,蓝花的壁纸沾满灰尘,冒烟的壁炉,腐朽的碗橱,床边一根铁架已经弯了。 碟子在巴德油腻的手指间滑来滑去。泔水和热肥皂水的味儿。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碟子上的油有的滴到膝盖上,有的顺着手臂流到肘部。 “去他的,这可不是白人该干的活儿。” “只要有饭吃,我才不管呢。”犹太男孩说,他手里碗碟稀里哗啦地响,都快要堆到旁侧的三个厨子身上去了,那三个厨子在做煎鸡蛋、火腿、汉堡牛排、烤土豆和牛肉粒。 “当然我也要吃饭。”巴德说,舌头在牙缝间品味着一条咸肉丝,那是他用舌头从碟子上够下来的。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安静。犹太男孩递给巴德一根烟。他们站着,倚着水槽。 “洗盘子挣不着钱,”巴德说。“侍应生就好多了,他们有小费。” 一个戴棕色帽子的男人从餐厅的转门进来。那人长着宽下巴,猪眼睛,门牙中间直直地叼根长烟卷。巴德跟那人的眼光对视,感到腹内一阵寒气。 “这是谁?”他低声问。 “不知道……我猜是个客人吧。” “他没像个侦探似的看你吗?” “我咋知道?我又没坐过牢。”犹太男孩红了脸,伸出下巴。 收碗碟的男孩放下一大堆脏盘子。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戴帽子的男人再度经过厨房的时候,巴德只是看着自己的脏手。天啊,他要是个侦探咋办……巴德洗完一堆盘子后,擦着手走到门边,从钩子上摘下外衣和帽子,溜出侧门,经过垃圾箱,走到街上。真傻,两个小时的工钱都不要了。从一家眼镜店的窗户望进去,店里的表显示已是两点二十五分。他沿着百老汇走,途经林肯广场,经过哥伦布圆形广场,一直走向人群更密集的市中心。 她躺着,双膝蜷至下巴,脚趾勾着睡衣,睡衣紧绷绷的。 “躺平身子,睡觉吧,亲爱的……向妈妈保证你要睡觉。” “爸爸不来亲我跟我道晚安吗?” “他一进屋就来;他回办公室去了,妈妈要去斯平格恩太太家打牌。” “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快睡觉,艾伦……我要把灯拿走了。” “不要,妈妈,烛光有影子……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等他把事情办完。”她扭暗煤油灯。阴影带着翅膀从角落里飞扑出来。“晚安,艾伦。”妈妈身后,门的影子越来越窄,渐渐窄到像一根线那么细。门把手“喀”一声响;台阶向下,朝大厅伸展过去;前门“砰”地关上。寂静的房中某处有块表“滴滴答答”走着,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人跑过的声音,风声越来越大。黑漆漆的,只有街车映到门角的两道光。 艾伦想伸直脚,可是她不敢。她的视线不敢离开映在门角的街车的灯光。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床底,窗帘后,房间外,桌子下,黑影逐渐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脚踝,下巴夹在两膝之间。黑影使枕头显得更大了,黑影一处也不放过,向着床滑过来。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 外面黑色的旋风透过墙壁钻进来,使黑影跳动起来。她的上下牙打着架,发出跟钟表相似的“嗒嗒”声。她的手脚僵硬,脖子僵硬,她快要喊出声来。让喊声穿透外面的风声和砰砰声,让爸爸听到,爸爸就会回家。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尖叫。叫声能让爸爸回家。窗户被风吹得摇晃着,舞动着,黑影重重包围着她。然后她大哭起来,满眼是温暖的泪水,眼泪流过面颊流进耳朵。她翻过身,脸埋进枕头,哭着。 煤气路灯在漆黑的街道上闪烁了一阵,然后在苍白色的清晨里熄灭了。戈斯·麦克尼尔睡眼惺忪,在他的送奶车旁边走着,奶车后面挂着一个金属篮子,里面装着奶瓶。他在各家门口停下,收走空瓶,一边想着是一级奶还是二级奶或是几品脱奶油和黄油,一边在寒风中走上台阶。身后,房檐、水塔、屋顶、烟囱后面的天空逐渐红起来。门口和路边的白霜闪着光。马儿晃着头艰难地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结霜的人行道上留下了黑脚印。一辆沉重的装载啤酒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街那边驶来。 “你好吗,麦克,有点冷,是不是?”在第八大道的拐弯处戈斯·麦克尼尔挥动着手臂对那人喊。 “你好,戈斯。奶牛还下奶哪?”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坐在那头阉过的畜生后面勒住缰绳、返回奶品店了,空瓶子在身后的拖车里互相撞击,叮丁当当。在第九大道,一辆火车在绿色的小机头的牵引下轰隆隆地迎面疾驶过来,冒着一团团羊毛似的白烟,那些白烟在那些死板的黑色窗户房子之间消失于空气中。第一缕阳光恰巧投射在第十大道拐角处的几个烫金大字上——“丹尼尔·麦克吉力卡迪酒品店”。戈斯·麦克尼尔的舌头发干,清晨的空气使他嘴里有股咸味。这么冷的早晨该来罐啤酒。他把缰绳绕在马鞭上,跳下车。冻僵的脚落在人行道上,他感到刺痛。他一边跺着脚使血液通畅一边走进转门。 “如果这不是送奶工拿来要放在咖啡里的那一品脱奶油,我可就要挨骂了。”戈斯朝柜台边一个刚刷干净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 “伙计,我不舒服……” “你喝太多牛奶了,戈斯。我敢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长着四方形扁脸的酒吧老板咆哮着说。 酒吧里弥漫着黄铜器皿和锯末的味道。一束阳光从一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吧台后面有一幅镶在镀金画框里的画,画面上有一位跟放在菠菜上的煮老的鸡蛋一般沉默的裸女,那束阳光恰恰照在她的臀部。 “戈斯,这么冷的早晨啥能让你快活起来?” “我估计喝瓶啤酒就成,麦克。” 杯子里冒着泡沫,翻滚着溅出来。酒吧老板用一个木勺抹平杯口,让泡沫稍稍平息,然后又把杯子凑到酒桶龙头下面。戈斯舒服地用脚抵着黄铜栏杆。 “活儿怎么样?” 戈斯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用手在脖子上按个印儿,然后用那只手擦擦嘴。“忙得要死……我告诉你,我要去西部,到北达科他州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占一块不要钱的土地,种小麦……我对农业可拿手了……住在这个城市没啥意思。” “奈莉怎么想?” “她才不考虑这个呢,她喜欢舒服地待在家里,她习惯这样,不过我想,一旦她到了那儿,她就会觉得还是那里好。” “你说得对。这个镇子快成地狱了……我估计不久我跟孩子们也要离开这儿。要是我们能在住宅区买到一家一流的好餐馆或是公路旅馆就好了,我们就适合干这行。帮我留意布朗克斯镇外的房产,距离嘛,驾着马车走不了多久就行。”他沉思着,棒槌似的拳头托住下巴。“我对每晚把这些该死的醉鬼弄回家感到烦透了。我干吗要跳出柜台帮着拉架?就在昨晚,两个家伙开始动手,我不得不劝说他俩,把地方清出来……应付第十大道上的那些醉鬼们真是让我烦透了……在家喝酒吗?” “不,我怕奈莉会闻出来。” “噢,别管她。奈莉应该习惯喝酒的人。她老爹就爱喝酒。” “不过说真的,麦克,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没干过出格的事儿。” “我同意。奈莉确实是个好姑娘。就是她的一个发卷儿也能让小伙子们发狂。” 第二杯酒的泡沫沾在戈斯手指上。他大笑着拍着大腿。 “她是个美人儿,没错,戈斯,像个淑女。” “我想我要回她那儿去了。” “别人开始干活的时候,你这个幸运儿却回家跟老婆躺在床上。” 戈斯的红脸更红了。耳鸣。“她还得再躺会儿……再见麦克。”他跺着脚又回到街上。 天色变得阴冷。城市上空堆积着铅黑色的云。“起来,老骨头!”戈斯喊着,用缰绳拉动那阉过的畜生的头。第十一大道上积满冰霜,车轮闪着光,马蹄踏在圆石上。沿着铁轨传来机车的铃铛声,和闻声躲避的货车的咔哒声。此时戈斯似乎和妻子躺在床上,温柔地对她说:看,奈莉,你不介意搬到西部,是不是?我已经琢磨着要申请北达科他州的免费土地,在那里的黑土地上我们靠种小麦挣大钱;有五次大丰收我们就能发大财……为了孩子多挣钱……“喂,麦克!”可怜的老麦克在走自己的老路。身不由己干着讨厌的活儿。这样才好呢:当个麦农,一栋大房子,带畜棚的,猪、马、牛、鸡都有……梳着卷发的美丽的奈莉在厨房门口喂小鸡…… “噢,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上对戈斯喊,“小心你的车!” 鸭舌帽下一张嘴在大喊,绿旗飘扬。“天啊,我跑到铁轨上来了。”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他身后的马车碎裂了。车,阉过的畜生,一面绿旗,红房子,急速旋转着,被挤碎,然后一切陷入一片黑暗。 3 美元 围栏后面有许多脑袋,舷窗里也有许多脑袋。从下风处的一艘汽船上飘来马棚味,那艘船停在那儿,船侧的前桅上耷拉着一面黄色的检疫隔离旗。 “要是能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一个摇桨的老头说,“我愿意出一百万。” “就为了这个?”坐在船尾的年轻人说,“这里不是遍地是金子吗?” “我只知道一件事,”老头说,“我小时候,爱尔兰人在春天跑到这里,为的是赶第一拨鲱鱼鱼汛……现在没有鲱鱼了,而那帮家伙,老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里遍地是金子。” 一个高鼻梁、目光锐利的瘦脸年轻人靠着转椅靠背,脚放在崭新的桃花心木桌子上。他脸色灰黄,嘴微微撅着。他坐在转椅里身子向前探,看着鞋在桌面上留下的划痕。他妈的,我才不在乎。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使转椅发出“吱嘎”一声,他用握紧的拳头砸了一下膝盖。“结果,”他喊着,“3个月来我一直坐在这转椅上磨屁股……没有顾客上门,从法律学校毕业、当了律师又有什么用?”他皱眉看着玻璃门外的镀金大字: 温德鲍·治乔 理代务事师律 温德鲍,威尔士人的名字。他跳起来。我这三个月每天都是他妈的从字背面看的。我要发疯了。我得出去吃午饭。 他拉直背心,用手绢擦掉皮靴上的灰尘,然后绷起脸,做出一副业务繁忙的样子。他快步走出办公室,小跑下楼,来到少女巷。在小餐馆门口他瞥见一则用精致的特大号字体印刷的标题:日本人在奉天(今沈阳。——译注)遭狙击。他买下这份报纸,一面走进转门一面把它折起来夹在腋下。他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仔细看着菜单。现在绝不能奢侈。“侍者,给我来一份新英格兰餐,一块苹果馅饼,一杯咖啡。”长鼻子侍者皱着眉斜眼看着手里的便签,一边记下客人点的东西……这是一份没接到生意的律师的午饭。鲍德温清清嗓子,打开报纸……应该让俄国公债更灵活。退伍军人拜访总统……第十一街车轨上又发生一起事故。送奶人受重伤。好,这可以办成一件漂亮的索取赔偿金的案子。 家住西四街253号的戈斯·麦克尼尔为精细奶品公司赶送奶车。今日清晨受重伤,当时一辆运货火车正沿着纽约中心铁轨驶来。 他应该起诉铁路公司。我一定得找到那个男人说服他起诉铁路公司……目前仍在昏迷中……没准已经死了。他老婆更应该起诉他们了……今天下午我就去医院……抢在所有讼师政客之前。他坚定地咬了一口面包,大嚼着。当然不能让他们抢先,我要去他家里看看他有没有老婆,老娘,或是什么别的亲人。麦克尼尔先生,请原谅我不得不触及你的痛苦……是的,利远大于弊,所以别生气,忍着吧……他喝光最后一点咖啡,结了账。他在百老汇街乘上马车,心里不停地重复“西四街253号”。在去西四街的路上他经过了华盛顿广场。树木延展脆弱的紫色枝条伸向白色的天空;对面的房屋都有大窗户,发着粉色的光,冷冰冰的,都是富人的房子。有大批固定客户的律师正该在此处居住。咱们走着瞧。马车穿过第六大道,顺着路驶向邋遢的西区,那里一股马厩味儿,人行道上乱扔着垃圾,还有到处乱爬的小孩。想想吧,住在这里,跟爱尔兰人和外国人住在一起,这帮渣滓。253号的门口有几个很不醒目的门铃。一个妇人将袖子卷到腊肠似的手臂上,从窗口探出头发乱蓬蓬的脑袋。 “请问戈斯·麦克尼尔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正躺在医院里呢。他是住这儿。” “那就对了。他有什么亲人住在这里吗?” “你找他们干啥?” “工作上的一点小事。” “上到顶楼,你就看见他老婆了,不过她不太可能见你……可怜的人儿受不了她丈夫这件事的打击,他们结婚才18个月。” 楼梯上全是泥脚印,随处可见从垃圾箱溢出的脏东西。到了顶层,他看见一扇新漆的深绿色的门,就上前敲敲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肯定很年轻。 “麦克尼尔太太在吗?” “在,”又传来那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为麦克尼尔先生的事故而来。” “关于事故,是吗?”怀有戒心似的,门被拉开。她有美丽的珍珠白色的鼻子和下巴,起伏不平的棕红色头发,单调的发卷堆在又高又窄的前额上。灰色的眼睛目光锋利,怀疑地直盯着他的脸。 “我能不能就麦克尼尔先生的事故跟您谈谈?这里面涉及到几则法律条款,我觉得有责任告知您……顺便说一句,我祝他早日康复。” “是的,他会康复的。” “我可以进去吗?说起来要费些时间。” “我想可以。”她紧绷的嘴舒展开来,变成一个笑容。“我想你又不会吃了我。” “当然不会。”他的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大笑声。 她领他走进黑暗的起居室。“我不想把窗帘拉起来,这样的话你就看不见屋里有多乱了。” “麦克尼尔太太,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乔治·鲍德温,住在少女巷88号……你知道我专门受理这类案件……处理事情有条不紊……您丈夫由于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员工的不慎甚至可能是玩忽职守的行为而被撞倒,还差点被撞死。这完全足够立案起诉铁路公司。现在我有理由相信精细奶品公司将要为产生的损失——马匹,马车,等等——而提起诉讼了……”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戈斯很有可能获得赔偿金?” “正是如此。” “你认为他能获得多少?” “决定的因素有很多,他的伤势,法庭的态度,也许还有律师的技巧……我认为一万美元是个保守的数额。” “你不收钱吗?” “案子成功结束之前,律师几乎不收什么钱。” “你是律师?真的?你看起来太年轻,不像律师。” 棕色的眼睛在他的瞳孔中映现。他俩一起大笑起来。他感到身体里流过一股暖流,说不清什么滋味。 “总之我是个律师。我专门受理这类案子。上周二我为一位客户带去6000美元,他被一匹尥蹶子的驿马踢伤……正如您所知,公众对于停发第十一街铁轨的许可证有很高的呼声……我认为现在恰是时机。” “嘿,你是一直这么说话,还是谈公事的时候才这样?” 他仰头大笑。 “可怜的老戈斯,我总说他一直走运。” 隔墙传来一声孩子的嚎哭。 “是谁?” “是婴儿……小倒霉蛋儿除了嚎哭啥也不会。” “你们有孩子了,麦克尼尔太太?”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个冷战。 “只有一个……你以为有几个?” “戈斯是在急救医院吗?” “是,我敢说只要你提到是公事,他们就会让你见他。他一直在可怕地呻吟。” “那么,现在,您能说出几位目击者吗?” “迈克·德黑尼全看见了……他是军人。他是戈斯的好朋友。” “好极了,我们现在不光有案子本身,还有……他们会在庭外和解……我马上去医院。” 隔壁房间里又传来一声嚎哭。 “噢,那小子,”她轻声说,振作起来。“我们用得着那笔钱,鲍德温先生……” “我必须走了。”他拿起帽子。“我会尽全力办好这件案子。我可以定期来这里报告案情的进展吗?” “我希望你可以。” 当他们在门口握手的时候,他似乎不想放开她的手。她脸红了。 “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到访。”她机械地说。 鲍德温头晕目眩,蹒跚着走下楼梯。热血冲到头顶。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外面开始下雪。雪花鬼鬼祟祟地轻抚他滚烫的面颊。 公园的上空布满一道道云,像一片散养着小鸡的田野。 “爱丽丝,我们走这条小路。” “可是艾伦,我爸爸告诉我放学后直接回家。” “胆小鬼!” “可是艾伦,那些可怕的绑架者……”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叫我艾伦。” “那好吧,艾莲,埃斯特拉特的百合少女艾莲。” 艾伦披着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爱丽丝戴着眼镜,腿瘦得跟豆芽似的。 “胆小鬼!” “坐在长椅上的那些人是些可怕的人。过来吧,小美人艾莲,我们回家。” “我才不怕他们。只要我想飞,我就能像彼得·潘那样飞。” “那你怎么不飞?” “现在我不想飞罢了。” 爱丽丝开始哀求。“噢,艾伦,我觉得你太自私了……回家吧,艾莲。” “不,我要去公园散步。” 艾伦开始走下台阶。爱丽丝在台阶顶上站了一分钟,两只脚轮换着单腿独立保持平衡。 “胆小鬼!胆小鬼!”艾伦大叫。 爱丽丝哭着跑掉了。“我要去告诉你妈妈。” 艾伦走在灌木丛里的沥青小径上,踢着脚尖。 艾伦披着妈妈在赫恩斯买的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走在沥青小径上,踢着脚尖。妈妈在赫恩斯买的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的肩膀处有一个银质蓟别针。拉莫莫尔的艾莲快要结婚了。订了婚了。呜呜,哒哒,黑麦地里传来风笛声。长凳上的男人戴了一只眼罩。一个黑眼罩。一个黑眼罩。戴黑眼罩的绑架者,埋伏在灌木丛的绑架者戴着黑眼罩。艾伦不踢脚尖了。艾伦被戴眼罩的、戴一只眼罩的有臭味的大块头绑架者吓坏了。她吓得跑起来。她努力想要跑得更快一些,沉重的脚步擦过沥青。她吓得不敢回头。戴眼罩的绑架者就在身后。等我跑到灯柱那儿,我会跑得跟护士和婴儿一样快;等我跑到护士和婴儿那儿,我会跑得跟大树一样快;等我跑到大树那儿……啊呀,好累啊……我要跑到中央公园西路,然后顺着路跑回家。她吓得不敢拐弯。好像脚底踩了针似的跑着。她跑着,直到口干舌燥。 “你为什么跑呀,艾伦?”在诺兰街上跳绳的葛罗丽娅·德莱顿问她。 “因为我想跑。”艾伦喘着粗气说。 酒红色的晚霞染红了棉布窗帘,打破了房间内的忧郁阴沉。他们站在餐桌的两端。一盆水仙花还未去包装,包装纸上有星状的花朵图案,因为涂了磷粉,还隐约可见闪光。花盆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味,和屋子里刺鼻的香水味融在一起。 “鲍德温先生,你送我这盆花真是太好了。明天我把它带到医院里的戈斯那儿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叫我。” “但是我不喜欢叫你乔治。” “无所谓,我喜欢你的名字,奈莉。”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香水味缠绕在他手臂之间。他的手像空手套似的垂着。她的眼睛是黑色的,越来越大,她隔着花向他撅了撅嘴。她突然抬起手盖在脸上。他把手臂环绕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说真的,乔治,我们得小心。你不能老来。我可不希望这栋房子里的长舌妇们嘀咕我们的事。” “别担心那个……我们什么都不必担心。” “上周以来我一直像个疯子……我不干了。” “难道我不疯狂吗?我向上帝起誓,奈莉,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我不是那种人。” 她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噢,男人可说不准。” “可是如果你不是这么特别这么出众,我为什么会一直追求你?我从没爱过任何人,只有你,奈莉。” “说得好听。” “是真的……我从来没追求过别的女人。我一直在法律学校里用功读书,没时间交女朋友。” “现在找补回来。” “噢,奈莉,别那么说。” “说真的,乔治,咱们得断了关系。戈斯出院后我们怎么办哪?我连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天啊,我才不管发生什么事呢……噢,奈莉。”他摆正她的脸。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唇热烈地纠缠。 “小心,我们差点把灯碰倒。” “天啊,奈莉,你真好。”她的头垂在他胸前,他能感觉到她的发卷在他身上刺痒。天黑了。街灯的绿光像蛇一样缠绕在两人身上。她抬起眼睛望着他严肃得吓人的黑眼睛。 “奈莉,我们到那个房间去。”他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 “婴儿在那儿呢。” 他们分开站着,凝视对方,手脚发冷。 “来帮帮我。我把摇篮搬这儿来……小心点别吵醒她,要不她该大哭大叫了。”她哑着嗓子嘶声说。 婴儿睡着,她有弹性的小脸蛋绷着,小小的粉色拳头抓着床单。 “她看起来很幸福。”他偷偷笑着说。 “你不能小点声吗……把鞋脱掉……这儿有太多的男人鞋印了……乔治,我不想这样,可是我忍不住……” 他在黑暗中摸索她。“亲爱的……”他笨拙地爬到她身上,呼吸急促而疯狂起来。 “你这个平脚汉子骗我们哪……” “我没有,真的,以我妈妈的坟墓起誓,是真的……纬度27度西经12度……你们去那儿看吧……在那个岛上我们造了供副长官坐的船,当时艾略特·P·西姆金斯发现了4个男人,47个女性,包括妇女和小孩。我不是把这事告诉记者了吗?而且周日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可是他们究竟怎么从那里把你这个平脚汉子弄出来的?” “我醉醺醺地躺着,他们用担架把我抬出来的。我要是没被人发现就玩儿完了,跟老艾略特·P一样完蛋了。” 他们一抬粗脖子上的脑袋,放声大笑,圆桌子上玻璃杯被砸得乱响,他们啪啪地拍着大腿,胳膊肘戳到肋骨上。 “那艘船上有多少人?” “包括副长官道金斯先生一共是6个。” “七加四等于十一……老天……每个人分四又十一分之三……某个小岛。” “下一班轮渡啥时开船?” “最好再喝一杯……嘿,查理,把杯子倒满。”埃米尔碰碰贡戈的胳膊肘。“出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贡戈的眼睛湿着,走起路来有点摇晃,跟着埃米尔来到酒吧外面。“噢,小秘密。”“听着,我要去找一位女性朋友。” “你一直想的就是这事儿?我一直说你是个聪明人。” “听着,怕你忘了,我这儿有张纸记着我的地址:西二十二街945号。如果你没喝得烂醉如泥,你可以来找我,在这儿睡,但是不能带朋友或女人或别的什么人来。我跟女房东处得不错,我可不想破坏……你懂吗?” “但是我本想让你来参加一个聚会……像婚礼似的,以上帝的名义!……” “今早我上班去了。” “但是我兜里有8个月的工资……” “不管怎样明早6点左右来。我会等着你。” “你学会装模作样了,这让我感到厌恶。”贡戈向酒吧外面角落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皱眉看着室内。 “亲爱的贡戈,坐下来;巴尼要唱《英格兰的杂种国王》。” 埃米尔跳上一辆街车,那车开往住宅区。在十八街他下了车,向西一直走到第八大道。拐角处有两扇门,那是一个小铺子。一扇门上写着“糖果”,另一扇写着“蛋糕”。玻璃门中间是白色珐琅字母,写着“埃米尔·雷戈:高级美食”。埃米尔走进去。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个深色皮肤的矮胖女人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黑头发耷拉在嘴角。埃米尔摘下帽子。“日安,雷戈太太。”她被惊醒,抬起头,然后摆出一副笑容,展示着两个酒窝。“看看,就是这样,人们都把老朋友忘了。”她带着波德莱地区的口音,语速很快。“一周以来我一直对自己说,鲁斯泰克先生把朋友忘了。” “我根本没时间来。” “很多工作,很多钱,嗯?”她笑的时候肩膀和蓝色紧身衣下的大胸脯摇晃着。 埃米尔揉揉一只眼睛。“可能更糟……不过我等腻了……太累了;没有人注意一个跑堂的。” “你是个有抱负的男人,鲁斯泰克先生。” “您什么意思?”他脸红了,羞怯地说,“我的名字是埃米尔。” 雷戈太太翻翻眼皮。“那是我死去的丈夫的名字。我习惯叫那个名字。”她重重地叹口气。 “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火腿又涨价了。” “是芝加哥人干的……垄断猪肉,他们就是这么挣的钱。” 埃米尔发现雷戈太太的鼓眼睛正探究地看着他。“我真喜欢您上次的演唱……我常常想起来……音乐对人们有益,是不是?”雷戈太太笑着,酒窝越来越深。“我的丈夫不懂欣赏……为此我曾痛苦极了。” “今晚您能为我歌唱吗?” “你想让我唱歌吗,埃米尔?可是没人招呼客人了。” “如果您允许的话,铃铛一响,我就跑回来。” “很好,我学了一支新的美国歌,您知道这首歌有多么动听。” 雷戈太太用钥匙串上的一把钥匙锁好铁柜,然后把钥匙串挂在腰间,穿过玻璃门走到店铺后面。埃米尔手里拿着帽子,跟着她走进去。 “把你的帽子给我,埃米尔。” “请别客气。” 那边是一间贴着黄花壁纸的小会客厅,肉粉色门帘,煤气灯座下挂了一串水晶,钢琴上摆着一张照片。雷戈夫人坐下的时候,琴凳吱嘎作响。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埃米尔小心地坐在钢琴旁的椅子边上,帽子搁在膝盖,脸向前探着,这样他就能看到弹奏时她顾盼的眼神。雷戈夫人开始唱: 一只镀金笼子里的鸟儿 看起来赏心悦目 让人觉得它真有魅力 而且因为无忧无虑 它看起来并不…… 门口的铃铛大声响起来。 “马上就来。”埃米尔喊着跑进店里。 “博洛尼香肠半磅,切条。”一个梳马尾的小女孩说。埃米尔拿起刀,细心地切香肠。他踮着脚尖回到会客厅,把钱放在钢琴上。雷戈太太还在唱: 想起虚度的生命你感到悲哀 因为你无法跟同龄人生活 美貌固然很好 可是只为一个老人而美貌 她是一只镀金笼子里的鸟 巴德站在西百老汇和弗兰克林街的路口,吃着从袋子里掏出来的花生。已经是中午了,他的钱都花光了。头上,高架列车响雷般呼啸而过。眼前,阳光里微尘飞舞。他第三次拼出街道的名字,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一辆闪耀着黑色光泽的马车由两匹臀部油黑的马拉着,一下子拐过街角驶过他身边,拐弯时由于刹车过猛,红色闪光的车轮与地上的圆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赶车人身边的座位上有一个黄皮箱。车厢里,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对一个脖子上围着灰色毛皮围巾、帽子上插着灰色鸵鸟羽毛的女人大声说话。男人猛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着自己的嘴。马暴跳起来,冲进拥挤的人群。警察用胳膊推开人群,往前走。他们把男人从马车上弄下来,放在路边,那人正在吐血,脑袋耷拉到格子花纹的背心上。那女人站在他身边,高个子,脸色苍白,手里绞着毛皮围巾,帽子上的灰色羽毛在阳光下不住地晃动。“他妻子正要带他去欧洲……‘荷兰号’12点开船。我对他说永别了。他要赶12点开船的‘荷兰号’。他跟我说永别了。” “走开。”一个警察的手肘击中了巴德的胃部。他的膝盖发抖。他融入人群的边缘,颤抖着走开了。他机械地剥去一粒花生的外皮,把它放进嘴里。最好把剩下的留到晚上。他扭紧袋口,把它放回兜里。 霓虹灯映出粉色光和带绿边的紫色光,穿格子花纹西装的男人与两个姑娘擦肩而过。离他比较近的是一个大嘴鹅蛋脸的姑娘,目光锐利。他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一边摆弄着新的绸缎领带一边跟着她们。他确信马蹄形的钻石别针牢牢地别着。他又一次与她们擦肩而过。她的脸扭向另一边。也许她是……不,他看不出来。他运气很好,身上有50块钱。他坐在长凳上,任由她们跟自己擦肩而过。不能胡来,会被抓的。她们没注意到他。他跟着她们走在小径上,走出公园。他的心狂跳着。我愿意出100万美元,只要……请宽恕我,这是安德森小姐吗?姑娘们加快步伐。她们消失在穿过哥伦布环形广场的人群中。他急速地在百老汇街上一个挨着一个街区地找。大嘴,目光像刀锋般锐利。他左右扫视着姑娘们的脸。她能去哪儿呢?他沿着百老汇街急速地走。 艾伦坐在巴特利的一张长椅上,旁边坐着她父亲。她看着自己的棕色的带纽扣的新鞋。她把双脚伸出裙子的阴影,一缕阳光照着脚趾和所有鞋扣。 “想想那多好啊,”埃德·萨切尔说着,“坐着大船去外国。想像一下用7天的时间渡过大西洋。” “可是,爸爸,人们整天在船上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他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打牌、读书之类。然后他们跳舞。” “在船上跳舞!我觉得肯定站不稳,真可怕。”艾伦咯咯笑着。 “他们确实在时髦的大船上跳舞。”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出国?” “等我有一天攒够钱,我们也出去。” “哦,爸爸,快点攒多多的钱。爱丽斯·沃冈的爸爸妈妈每年夏天都去白山,不过明年夏天他们要出国。” 埃德·萨切尔注视着海湾。海湾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在棕色的薄雾下一直延伸到纽约湾。自由女神像站在那里,在拖船的烟雾、帆船的桅杆和大堆大堆的砖块沙砾中显得十分模糊,像一个梦游者。明亮的阳光照射着白色的帆和汽船的烟囱。红色的渡轮往返摆渡。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富有?” “有很多人比我们穷呢,艾伦……即使爸爸没钱,你也一样爱爸爸,对不对?” “当然了,爸爸。” 萨切尔笑了。“也许有一天我有钱了……你觉得‘埃德华·C·萨切尔注册会计公司’这个名字怎么样?” 艾伦跳起来:“噢,看那艘大船……我就是想坐那样的大船。” “那是‘哈拉比克’号。”一个嘶哑的伦敦腔在他们身边说起话来。 “真的吗?”萨切尔说。 “是的,先生。能在海上航行的最棒的船,先生。”坐在他们旁边的声音嘶哑的人热心地解释。他的小脸上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头上带着一顶帽子,帽舌的皮子已经破了。“是的,先生。‘哈拉比克’号,先生。” “看起来是艘很大的船。” “水面上最大的船之一,先生。我跑过很多年船,‘宏伟’号和‘日耳曼’号也是好船,先生,说起来顶多也就是有点不稳。30年来我一直是‘西曼和白星’号上的乘务员,现在我老了,他们把我解雇了。” “人都是这样,有时艳阳照,有时走背运。” “我们中有些人一辈子在船上,先生……如果我能回到故乡,我就算是个幸福的人了。这里不是老头子待的地方,这里是年轻强壮的人待的地方,是的。”他举起因痛风而变形的手直指自由女神像,“看她,她在望着故乡的方向。” “爸爸,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个人。”艾伦战栗着对着爸爸的耳朵轻声说。 “好的,我们走,去看看海狮。祝您顺利。” “你看我连一杯咖啡都不值,是不是,先生?我真是身无分文。” 萨切尔在污秽的关节突出的手上放了一枚10分硬币。 “可是爸爸,妈妈说过永远不要和街上的人交谈,如果他们非要这样,就叫警察,还要跑得越快越好,因为他们可能是绑架犯。” “我没有被他们绑架的危险,艾伦。他们只绑架小姑娘。”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像你这样跟街上的人交谈吗?” “不,亲爱的,当然不行。” “如果我是男孩呢,可以吗?” “我想可以。” 在养鱼池前,他们停留了一分钟,低头看着海湾。带拖船的大轮船喷着白烟超过了每一个与之并肩的船头,它比渡船和港口的小船高大得多。海鸥盘旋着,鸣叫着。阳光温柔地照在上层的甲板和画着黑道的黄色大烟囱上。前桅上一串小旗在深蓝的天空下活泼地飘动。 “那艘船上有好多从外国来的人,是吗,爸爸?” “你看看——甲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 巴德·库本宁从河东路出来穿过五十三街之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行道上堆着一大堆煤块。煤堆的另一侧,有个灰发女人穿着带荷叶边的女式衬衫,高耸的胸脯上别着一块粉色刻有浮雕的大贝壳。她正看着他的短粗下巴和从磨破的外套袖子里垂下的磨破了皮的手腕。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不是以为我会替你搬煤吧,夫人?”巴德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 “那正是你要做的,”女人声音嘶哑。“那可恶的运煤人今早把煤卸到这儿的时候还说他会回来把它搬进屋子里去。我猜他跟其他人一样喝醉了。我怀疑我是否放心让你进屋。” “我从北方来,夫人。”巴德结结巴巴地说。 “从哪儿?” “库珀斯镇。” “唔……我老家是布法罗。这个城市里的人确实是从哪儿来的都有……没准你是窃贼的同伙,不过我没办法,我得把煤搬进去……来吧,我的小伙子,我给你一把铲子和一个篮子……如果你没把煤块掉在路上或厨房地上——因为打杂女工已经走了——虽然地板已经刷干净了,可是煤也得搬进来呀……干完活我给你一块钱。” 当他提着第一篮煤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饥肠辘辘使他脚步不稳,头重脚轻,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有工作可做,这可比无休止地拖着脚步走街串巷、不停地躲避街车和马车强多了。 “你没工作吧,小伙子?”她问他。这时他提着空篮子回来,简直喘不过来气儿。 “我猜我还没习惯城市生活。我在农场出生长大。” “那你干吗要到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来?” “在农场待不下去了。” “如果这个国家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离开农场来到城市,那可就糟了。” “我以为我能找个码头工的活儿,夫人,可是他们就地解雇了好多人。也许我可以出海当个水手,可是他们不要新手……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多可怕……可怜的小伙子,你怎么没去救济所之类的地方?” 巴德提着最后一篮子煤进来的时候,发现餐桌的一角放着一碟冷炖肉、半条陈面包和一杯有点发酸的牛奶。他飞快地吃着,几乎连嚼都不嚼,然后把剩下的一点陈面包放进衣兜里。 “吃饱了没有?” “谢谢你,夫人。”他点着头,嘴里还塞着一嘴食物。 “你可以走了,非常感谢。”她把一枚25分硬币放在他手里。巴德对着手掌里的硬币眨眨眼。 “可是,夫人,你说你会给我一块钱的。” “我从来没那么说过。我在想……如果你不马上离开这里我就给我丈夫打电话……事实上我很想通知警察……” 巴德一言不发,把硬币揣进衣兜,慢吞吞地走了。 “真是不知感恩图报。”关门的时候他听见那女人轻蔑地说。 他的胃绞痛。他用拳头紧紧按住肋骨,又向东边走去,沿着长长的社区河边走。他随时想呕吐。如果我吐出来,对我没什么坏处。他走到街的尽头,在码头上的垃圾堆旁躺下来。身后飘来淡淡的蛇麻草味儿和机器轰鸣的酿酒厂的甜味儿。日暮时分的光线照在工厂面朝长岛的窗户上,玻璃因反光而发亮,拖船的舷窗闪闪发光。阳光在褐绿色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黄色和橙色,晒热了一艘逆流而上缓缓驶向地狱门大桥的帆船的顶帆。他体内的痛楚减轻了。他身体里有一种像落日般闪光发热的感觉。他坐起来。感谢上帝,我没有吐出来。 黎明,甲板上潮湿寒冷。如果把手放上去摸,会感到船边的栏杆都是湿的。港口褐色的海水闻起来像洗脸水,沙沙地响,轻柔地拍击着船身。水手们把舱门推开。铰链吱吱钮钮地响,小型发动机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个穿蓝罩衣的高个男人站在发动机的控制杆旁边,整个脑袋被蒸汽团包着,像块湿毛巾。 “玛蒂,今天真的是7月4号吗?” 母亲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乘升降梯来到晚餐室。乘务员正在往台阶底下码白菜。 “玛蒂,今天真的是7月4号吗?” “是的,亲爱的,恐怕是的……在节日这天到达真讨厌。但是我还是认为他们都在下面接我们。” 她穿着蓝色哔叽,戴着棕色长面纱,牵着一只红眼睛的棕色小动物,它的脖子上绕着一圈牙,真牙。它身上有樟脑球味儿,拆开的箱子味儿,还有乱扔着棉纸的衣橱味儿。晚餐室里很热,墙的那一边有发动机的呜咽声。他困得在掺了咖啡的热牛奶杯上直点头。三声钟响。他的头猛地一垂。随着船身摇晃,碗碟丁当作响,咖啡也溅了出来。随即,船锚“轰”地一声掉下水,锚链稀里哗啦地响,然后逐渐安静下来。玛蒂站起身透过舷窗往外看。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灼热的阳光会穿透薄雾……亲爱的,想想看,终于到家了。亲爱的,这儿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而且今天是7月4号。” “真不走运……吉米,现在你必须向我保证你要待在甲板上,行动要小心。妈妈要打包行李。向我保证你不会受伤。” “我保证。” 他用脚趾钩住吸烟室门口的铜门槛,在甲板上爬着,然后站起来擦擦裸露的膝盖,此时他恰好看到太阳冲破巧克力色的云层,并在油灰色的海水上射下一道明亮的红色。耳朵上长雀斑的比利正在对一艘黄白相间的拖船上的人们挥动着一块手绢那么大的丝绸旗子。他那一派的人,比如妈妈,都拥护罗斯福而不是帕克。 “你看到日出了吗?”他问,好像那是属于自己的。 “你知道我是从舷窗里看的。”吉米说,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丝绸旗子,然后走开。另一侧距陆地很近,最近的海岸上种满树,还有宽敞的灰顶白墙的房子。 “小伙子,回家的感觉如何?”一个穿粗花呢、垂着胡子的先生问他。 “纽约就是这样的?”吉米指向水的那一边,水面波澜不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宽阔。 “是的,小家伙,在雾中的那片岸就是曼哈顿。” “请问先生,你说那里是什么?” “那是纽约……你知道的,纽约建在曼哈顿岛上。” “它真的建在一个岛上吗?” “如果一个男孩不知道他自己的家乡在一个岛上,你会怎么看他?” 穿粗花呢的男人咧嘴大笑,一口金牙闪闪发光。吉米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跺着脚跟,心潮澎湃:纽约竟然是建在一个岛上的。 “小家伙,看起来你对回家很高兴。”一个南方淑女说。 “是呀,我要趴下,亲吻这块土地。” “噢,那是很好的爱国情感……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吉米浑身发烫。亲吻这块土地,亲吻这块土地,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挂黄旗的那艘是检疫船。”一个手上戴戒指的矮胖男人——他是个犹太人——对穿粗花呢的人说。“我们又要接受检查了……很快的,是吧?” “我们得进去吃早餐了,美国式早餐,美味的本土早餐。” 玛蒂沿甲板走过来,棕色的面纱飘动。“这是你的外套,吉米,你得穿上它。” “玛蒂,我能把那个旗子拿过来吗?” “什么旗子?” “那面丝质美国国旗。” “不,亲爱的,那是别人放好的。” “求求你,我真的喜欢那面旗子,因为今天是7月4号嘛。” “现在不行,吉米。妈妈说不行就是不行。” 泪水刺痛了他;他吞吞口水,抬头看她。 “吉米,它被皮带绑好了;而且妈妈费好大力气打完这些可恶的包裹已经很累了。” “但是比利·琼斯有一面。” “看啊,亲爱的,你错过了一些东西……那是自由女神像。”一个穿长袍的绿色高个女人举起手站在一个岛上。 “她手里是什么?” “一个火把,亲爱的……自由照耀世界……那一边是戈文尼斯岛。有树的那个地方是……看,那是布鲁克林桥……那个景色不错。看那些码头……那是巴特利……还有桅杆和船……那是三一教堂的尖顶,还有普利策大楼。” 汽船鸣着汽笛,红色的渡船摇摇晃晃,好像水面上的鸭子,一艘满载汽车的驳船由一只轧轧作响的拖船牵引着,那拖船还喷出大小相同的一团团棉花般的蒸汽。吉米的手很凉,他的脑袋里回响着轧轧声。 “亲爱的,你别太激动了。来,下来,看看妈妈在特等舱里落没落下什么东西。” 船在裹着木头碎片、纸壳子、橘子皮、白菜帮子的海水上行驶,离码头越来越近。岸上有一支铜管乐队,他们戴着白帽子,汗津津的红脸,演奏着《洋基歌》,手中的乐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欢迎大使的,你知道吗,就是那个从未离开过船舱的高个子。” 从倾斜的跳板下去,别摔倒。美国佬去城镇……油黑发亮的脸,亮晶晶的眼睛,亮晶晶的牙齿。 “是的,夫人,是的,夫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把它叫做纨绔子弟的……“我们有权通过,不受检查。”沮丧的海关官员深鞠一躬,秃顶露了出来。 鼓声咚咚,咚咚咚……蛋糕和糖果…… “艾米莉阿姨和大家都在这里……亲爱的,你来接我们真是太好了。” “亲爱的,我从6点钟就一直等在这儿啦!” “我的天,他长这么大了。” 轻薄的裙子,闪亮的胸针,一张张直盯着吉米的脸,玫瑰和叔叔们吸雪茄的味道。 “噢,他现在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到这里来,小伙子,让我看看你。” “再见,赫夫太太。你跟我们一路过来……吉米,我没看见你亲吻地面呢,小伙子。” “他让人筋疲力尽,老实孩子……真是个老实孩子。” 马车里有霉味,辘辘地沿一条宽阔的大街慢慢地前进,扬起灰尘。马车穿过满是酸臭味儿的街道,那里全是一些尖叫着的脏孩子。马车行进的时候,车厢一直在吱吱嘎嘎地响,车厢顶部还有咚咚的重击声。 “亲爱的玛蒂,你觉得车厢是不是要被砸漏了?” “亲爱的,不会。”她笑着,头歪向另一侧。她双颊粉红,眼睛在面纱后闪闪发光。 “玛蒂。”他站起来,亲亲她的腮。“玛蒂,这儿有这么多人。” “因为今天是7月4号嘛。” “那个男人在干什么?” “他在喝酒吧,我想。” 在一个用旗子围起来的小台子上,一个衬衣袖子上有红吊带的白胡子男人在演讲。“那是一位7月4日演说家……他在念《独立宣言》。”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7月4号。” 咚!……那是一声加农炮的响声。“那个讨厌的男孩一定是惊着马了……革命战争时,独立宣言就是在1776年的7月4日签署的。我的曾祖父加兰死于那场战争。” 一辆有趣的由绿色机头牵引的小火车在头顶呼啸而过。 “那是高架铁路……看,这是二十二街……这是弗拉迪龙大楼。” 马车在一个阳光闪耀的广场边拐个急弯,广场上充斥着沥青味道和人群。马车走近一扇大门,制服上有黄铜纽扣的黑人跑上前来。 “我们到了,第五大道饭店。” 杰夫姨父的冰淇淋,冰凉的桃子甜味充满口腔。下了船还是觉得脚底不稳,真是有趣。豆腐块一般方方正正的住宅区里,街道已被蓝色的薄暮笼罩。孟加拉焰火明亮的火箭窜进蓝色的薄暮,彩色的火星落下来。杰夫姨父在公寓门外的街上用烟头点燃,然后放轮转焰火。你得拿着罗马焰火筒。“拿好了,孩子,把脸转过去。”热气落到你手上,椭圆形的火球呼啸着,红色、黄色、绿色,火药的味道和纸屑。生气勃勃的街道的那一边,铃声丁当,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已经到百老汇街了。”铃声过后是消防队快速的马蹄声。然后是急救车的警报声。“有人要死了。” 盒子空了,摸着你的手指缝,你能摸到粗粒的火药和锯末。盒子空了,不,还有一些木质的小焰火底座。真是不错的焰火底座。“我们必须把它们点着,杰夫姨父。噢,杰夫姨父,这些才是最好的焰火呢。”底座里面藏着小爆竹,沿着沥青路面“嗖嗖”地飞出去,后面拖着炽热的羽毛尾巴,一阵烟雾后剩下的才真的是焰火底座。 安顿在一间陌生的大房子的床上,眼睛发热,腿也疼。“亲爱的,慢慢就不疼了。”玛蒂一边安顿他躺下一边说,她穿着一件袖子下垂的闪光丝衣,朝他俯身过去。 “玛蒂,你脸上的黑色小眼罩是干吗的?” “那个么,”她笑起来,项链丁当作响,“能让妈妈看起来更漂亮。” 他躺在那儿,四周是高大的衣橱和梳妆台。外面传来喊叫声和车轮的辚辚声,远处不时地传来音乐声。他的腿很疼,跟断了似的。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他还能看到黑暗中一个红色的焰火底座喷着火,呼啸着的尾部掉落着彩色火星。 7月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帘射进办公室。戈斯·麦克尼尔膝盖里夹着拐杖坐在轮椅里。因为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他的脸苍白浮肿。奈莉戴着一顶插着红色罂粟花的草帽,坐在桌后的转椅里前后摇晃着身子。 “到我这儿来,坐在我旁边吧,奈莉。如果那个律师看见你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她皱皱鼻子站起来。“戈斯,我看你要吓死了吧。” “要是你跟我一样,被那个铁路医生当成囚犯瞪着看,听着犹太医生和那个律师说自己成个残废了,你也得被吓死。上帝,我真的吓坏了。尽管我想他是在骗我。” “戈斯,你按我说的做。闭上嘴,听别人说。” “我一定不放过一个字。” 奈莉站在他身后,把他垂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拨。 “能回家真好,奈莉,能吃到你做的饭。”他搂着她的腰,使她离自己近些。 “想想吧,也许我以后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想我不太喜欢那样……上帝,要是我们拿到那笔钱,我都不知道怎么花。” “噢,爸爸会和以前一样帮我们的。” “上帝,希望我一辈子别生病。” 乔治·鲍德温走进来,关上玻璃门。他站着,手插在口袋里,看看这个男人和他妻子。然后他安静地笑着说: “办好了,两位。如果没有其他进一步的上诉要求,铁路方面的律师会给我一张12500美元的支票。那是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数额。” “12000,”戈斯喘着粗气。“12500。等一下……我能拄着拐走出门,还能跑呢……我得告诉麦克吉力卡迪去。那老家伙就地就得吓趴下……嗯,鲍德温先生,”戈斯支撑着身体,“你是个大人物……是不是,奈莉?” “他当然是。” 鲍德温试图不去看她。他身体里的激情咆哮着四溢,使得他的腿无力地发抖。 “我告诉你我们要干什么,”戈斯说。“我们要坐出租马车去找老麦克吉力卡迪,再去餐馆尝尝鲜,我请客。我得喝点酒让自己振奋一下。来吧,奈莉。” “我乐意去,”鲍德温说,“但是恐怕不能去。现在我很忙。但在你走前得签个名,明天我就把支票给你。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 麦克尼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对着文件。鲍德温感到奈莉正试着对他做手势。他只看着地上。他们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钱包。那是一个小皮钱包,背面灼出三色草图案,被放在了桌角上。玻璃门传来敲门声。他去开门。 “你刚才怎么不看我?”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 “他在这里,我怎么能看你?”他把钱包递给她。 她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使劲亲着他的嘴。“我们该怎么办?今天下午我能来吗?现在戈斯出了院,他再喝酒还得喝出病来。” “不,我不能,奈莉……工作……工作。我每分钟都很忙。” “是的,你忙……好吧,你好自为之。”她摔门而去。 鲍德温坐在桌后,咬着手指关节。他盯着那堆文件,但是根本没在看。“我得跟她断了。”他大声说,然后站起来。他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看着满书架的法律书、电话上的吉布森女孩图案的台历,和窗外阳光下布满灰尘的广场。他看看手表。午饭时间。他用一只手拍拍前额,走到电话那里。 “教会区1237号……桑德布恩先生吗?……菲尔,我过去跟你共进午餐如何?你此刻能出门吗?……当然……菲尔,我办完了,我替送奶人要来赔偿金了。有人说我是恶魔,我很高兴。因此我要请你吃顿便饭……再见……” 他微笑着离开电话,从帽钩上取下帽子,对着帽架上的一面小镜子仔细地戴好,然后快步下楼。 “鲍德温先生,情况如何?”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的艾默里先生灰头发灰眉毛、扁脸兜齿。 “非常好,先生,非常好。” “他们告诉我,你干得相当不错——就是纽约中央铁路公司那个案子。” “哦,我和希姆斯巴利在庭外达成和解。” “嗯。”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的艾默里先生说。 他们在街上即将分手之际,艾默里先生突然说:“改日我和太太与你共进晚餐如何?” “啊……嗯……非常乐意。” “我想了解这个行业里的年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好,我打电话给你。下周找个晚上吧。这样我们有机会聊聊。” 鲍德温挥挥裸露青筋的手,浆过的硬袖闪闪发光。然后他走在少女巷,在下午拥挤的人群里轻快地穿行。在珍珠街,他登上一段陡峭的黑色台阶,那里飘着煮咖啡的味儿。他敲敲落地玻璃门。 “请进。”一个低沉的声音喊。一个瘦高的、皮肤黝黑的男人,大步走出来给他开门。“你好,乔治,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我要饿死了。” “菲尔,我要请你吃一顿你这辈子从没吃过的最好的饭。” “好,我等着你请。” 菲尔·桑德布恩穿上外套,在写字台角上磕磕烟斗灰,然后对着里面昏暗的办公室喊了一句,“我出去吃饭了,斯拜克先生。” “好的,走吧。”里面的办公室里一个山羊般颤抖的声音回答。 “老头怎么样?”两人出门的时候鲍德温问。 “老斯拜克?半死不活。不过他好多年来一直是那样,可怜的老家伙。说真的,乔治,如果可怜的老斯拜克发生什么事,我会觉得非常难过的……他是纽约城里唯一的一个正直的人,而且也很有头脑。” “但是他没怎么动过脑子啊。”鲍德温说。 “也许会的……也许会的……你应该看看他的全钢建筑设计。他有个想法,未来的摩天大楼由钢铁和玻璃建成。最近我们一直用瓷砖做试验。天啊,他的设计会让你目瞪口呆。他有一句常说的话,说是有个罗马皇帝发现了砖石建造的罗马然后他把罗马变成大理石建造的了。他说他发现了砖石建造的纽约然后要把纽约变成钢……钢铁和玻璃建造的。我得给你看看他的城市重建项目。真是狂想。” 他们在餐馆角落的一个有椅垫的长椅子上坐下来,闻到牛排和烤肉味。桑德布恩伸直桌子下的腿。 “哇,很奢侈啊。”他说。 “菲尔,我们喝杯鸡尾酒吧。”鲍德温的声音从菜单后传来。“告诉你,菲尔,现在是刚开始的5年,这段时间最艰难。” “用不着担心,乔治,你能出人头地……我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 “我可看不出来,你总能找到绘图员的工作。” “我得说那是美好的未来,窝着肚子在绘图台的角落里度过一生……我的天!” “哎,斯拜克和桑德布恩公司也算是个有名的公司了。” “到那时候,人们都坐着飞机到处跑,你和我都得被淘汰。” “这里还是有好运的,不管怎么说。” “这里是你的舞台,乔治。” 他们将马提尼酒一饮而尽,开始吃牡蛎。 “我想知道那个说法是不是真的,说如果你喝酒的时候吃牡蛎,那么牡蛎就在你胃里变成皮革了。” “难倒我了……顺便问一句,菲尔,你跟那个速记员相处得如何?你们一直在约会吧。” “我在那女孩身上浪费了好多钱,喝咖啡,喝酒,看戏……她让我变成穷光蛋了……没错,她就是这样。你是个聪明人,乔治,远离女人。” “也许。”鲍德温慢慢地说,往握紧的拳头里吐了一个橄榄核。 他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在渡口入口处对面的道边,从一辆小四轮马车上传来的带颤音的口哨声。一个小男孩突然离开逗留在候船室的一群移民,朝小四轮马车跑过去。 “那像个蒸汽机车和它的零件。”他大叫着跑回来。 “派德莱克,你待在这儿。” “这里是南渡的街车站,”来接他们的蒂姆·哈罗万说。“顺着那条路走就是巴特利公园、草地保龄球场、华尔街和金融区。过来,派德莱克,你叔叔蒂默西要带你坐第九大道的街车。” 轮渡到了,只有三个人上岸,一个头上缠着蓝手绢的老妇人和一个披着紫红色围巾的年轻女郎站在一个带黄铜纽襻、被带子捆着的大箱子的两边;还有一个蓄着发绿的胡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盘根错节像是一个橡树根。老妇人眼睛湿湿地哀泣着说:“我的圣母,我们去哪里,我的圣母?”年轻女郎打开一封信,眨着眼看着那上面的华丽文字。突然她走向那个老人,“我不会读。”说着把信递给他。他绞着双手,头转来转去,一遍又一遍说着她不懂的话。她耸耸肩,笑了笑,回到箱子旁。一个留络腮胡子的西西里人正在跟那个老妇人交谈。他抓着箱子上的带子,把它拖到停在街对面的一辆白马拉的弹簧马车那里。两个女人跟着箱子。西西里人把手伸给年轻女郎。老妇人费力地登上马车后部的时候还在嘟嘟囔囔地哀泣着。西西里人靠在车上读信的时候,用肩膀轻推年轻女郎。她僵硬起来。“没问题,”他说。抖马缰绳的时候他回头大声对老妇人说,“第五大道……没问题。” 4 轨迹 到处乱糟糟的,毫无生机;火车上的减震器一直在敲击。男人离开标志杆。他双腿僵硬,无法再动。漆黑一片。他抬起膝盖和脚极为缓慢地走着,然后倚着货车大口喘气。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肌肉都木了,骨头也扭曲了。一束灯光晃着他的眼睛。 “快点滚开。公司的侦探就在院子里呢。” “喂,老兄,这里是纽约吗?” “没错,这儿就是。跟着我的灯光走,你能走到码头。” 他的脚几乎无法迈过长长的、隐约可见的十字形枕木,他摔了几跤,还绊倒了好几根标志杆。最后他坐在码头上,头埋在手掌里。海水冲刷海岸的声音像是狗在舔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从中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条带软骨的肉。他没喝水,就那么不停地嚼着直到嘴里分泌出来一点点唾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面包渣,然后四处看看。南面,铁路那头的天空已经浸润了橙红色。 “欢乐的白色之路。”他嘶哑着嗓子大声说。“快乐的白色之路。” 窗户上落着一道道雨水,吉米·赫夫透过玻璃注视着百老汇街上随漩涡形的人流移动的雨伞。有人敲门。“请进。”吉米说。他看到进来的是侍者而不是帕特,就转过身继续看窗外。侍者打开电灯。吉米在窗玻璃上看到他的影子,那是个很瘦的人,淡黄头发,一只手里高高地托着一个餐盘,那上面有好多拱形的银盖。那侍者喘着粗气走进房间,另一只手在身后拖着一个折叠架子。他猛地拉开架子,把盘子放在上面,又在圆桌上铺了一块台布。他身上传来一股油腻腻的食品味儿。吉米一直等着,直到他转过身来。然后他围着桌子打开银盖的一角:汤里有些绿色的小东西,烤羊羔,土豆泥,捣碎的甘蓝和菠菜,没有甜品。 “玛蒂。” “什么事啊,亲爱的。”合页门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妈妈,晚饭准备好了。” “你开始吃吧,孩子,我马上就来……” “不,妈妈,你不来我就不吃。” 他绕了餐桌一圈,把刀叉摆正。他把餐巾放在胳膊下面。戴尔米尼哥饭店的领班侍者正在布置餐桌,就座的是格劳斯塔克(意即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国度或境界。——译注)、波希米亚国王、航海家亨利王子…… “妈妈,你想当苏格兰的玛丽女王还是简·格雷夫人?” “亲爱的,那两个人的头都是被砍掉的,我可不想被砍头。”妈妈穿着肉色的茶会礼服。当她打开合页门的时候,一股隐约可闻的古龙水味和药味从她缀有流苏的袖子里面散发出来,并迅速地传遍整个房间。她脸上的粉扑得有点太多了,但是她的头发卷得很好,可爱的棕色眉毛画得也很漂亮。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她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在他面前放下一碟汤。 汤很稀薄,也不够烫。他喝了汤。 “哦,我忘了往你的汤里放面包块了,亲爱的。” “玛蒂……妈妈,你怎么不喝你的汤?” “今晚我不太想喝汤。我头疼,没法考虑点什么菜。没关系。” “要不然你当克里奥佩特拉吧?她胃口很好,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似的给什么就吃什么。” “甚至还吃珍珠。她把珍珠放进醋里,一饮而尽。”她的声音发抖。她向桌子对面的他伸出手去;他很有男子气概地拍拍她的手,微笑起来。“只有你和我,吉米。亲爱的你永远爱妈妈,是不是?” “亲爱的玛蒂,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今晚我觉得奇怪……我很累,从来没感觉好过。” “但是你做了手术之后……” “是的,我做了手术之后。亲爱的,浴室窗台上有一薄片新鲜的黄油,如果你能帮我拿过来,我要在这些甘蓝上抹一些……恐怕我又要抱怨食物了。这烤羊羔根本不对头。我希望它别让我们生病。” 吉米跑过合页门和妈妈的房间,来到一个小过道上,这里有樟脑丸和散落在椅子上的布片的气味。他打开浴室的门,红色的橡胶水管在他眼前晃动。他对突如其来的药味感到难受,觉得肋骨在收缩。他推开水管那头的窗户。窗台上有尘土,扣着黄油的碟子底部有点点煤灰。他站了片刻,向下看着通风井,因为不愿意闻到火炉中冉冉升起的煤气味,他用嘴呼吸。下面有个戴白帽子的少女将身子探出窗外,正对一个炉工说话,那个炉工两只裸露的脏手臂抱在胸前望着她。吉米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成天跟煤和蜡烛打交道,你的头发和腋下都油腻腻的。 “吉米!” “来了,妈妈。”他红着脸,“砰”地关上窗,回到起居室。他走得很慢,这样脸上的红晕就来得及褪掉。 “又在做梦吧,吉米?小梦想家。” 他把黄油放在妈妈的碟子旁边,坐了下来。 “快点,趁热把烤羊羔吃掉。你可以试试在上面抹些法国芥末。这样味道更好。” 芥末灼痛了他的舌头,他眼睛里流出眼泪。 “太辣了吧?”妈妈大笑着问。“你得学会喜欢吃辣的……他一直喜欢吃辣的。” “谁?” “一个我深爱的人。” 他们沉默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咀嚼声。紧闭的窗外不时传来马车的咔哒声和街车缓慢行驶的声音。蒸汽管道发出敲击声和嘶嘶声。通风井下,腋窝下油腻腻的炉工对着戴浆过的帽子的少女,从歪斜的嘴里迸出一大串话——脏话。芥末的颜色是…… “用一分钱打赌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我们之间不许有秘密,亲爱的。记住,你是妈妈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一只海豹——斑海豹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非常冷,我想。” “但是你不会感觉到的。它们有一层脂肪保护,所以就算坐在冰山上它们也觉得暖和。不过想游泳的时候就能在海里游泳,这可真好玩。它们可以游好几千英里,中间不停。” “但是妈妈也旅行了好几千英里,中间也没停过,你也是啊。” “什么时候?” “出国和回国。”她的双眼明亮,她在逗他。 “哦,不过那是在船上。” “我们过去常常坐‘玛丽·斯图尔特’号在海上巡航。” “哦,给我讲讲,玛蒂。” 有人敲门。“进来。”淡黄头发的侍者在门口探头。 “可以收走了吗,夫人?” “是的。给我拿些水果沙拉,水果一定要现切的。今晚一切都很糟糕。” 侍者喘着气,把盘碟收到托盘上。“对不起,夫人。”他喘着。 “好吧,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侍者。你吃什么,吉米?” “我能要份浇冰的甜品吗,玛蒂?” “好的,如果你听话。” “当然。”吉米迸出一声大叫。 “亲爱的,餐桌上不许你那样大喊大叫。” “可是如果只有我们俩,就没关系。浇冰甜品万岁!” “詹姆斯,一个绅士不管是在家,还是在非洲的野外,他的行为永远一致。” “嘿,我希望我们在非洲的野外。” “你吓着我了,亲爱的。” “我要那样大喊大叫,吓跑所有狮子和老虎——是的,我就要那样。” 侍者回来了,托盘上有两个盘子。“对不起,夫人,浇冰甜品已经卖完了。我替年轻的先生带来巧克力冰淇淋。” “噢,妈妈。” “没关系,亲爱的……可是以前一直都不缺的……只好吃它吧,饭后我让你出去买糖果。” “哦,太棒了。” “但是吃冰淇淋别吃得太快,否则肚子疼。” “我已经吃完了。” “你把它吞下去了,小坏蛋……穿上雨鞋,宝贝儿。” “可是根本没下雨啊。” “按妈妈说的做,亲爱的。别磨磨蹭蹭。我要你以名誉担保一定回来。今晚妈妈一点都不舒服,如果你待在大街上,妈妈会非常担心的。那么多可怕的危险……”他坐下来穿上雨鞋。他在脚跟处费力地套鞋的时候,她给他一张一美元钞票。她用丝质长袖里的手臂搂着他的肩膀。 “我的亲爱的。”她哭着。 “妈妈,你不要这样。”他使劲推她。他能感觉到她胸衣上的鲸骨压着他的手臂。“我马上就回来,马上。” 台阶上有一根用来固定猩红色地毯的铜杆,吉米脱下雨鞋塞进雨衣口袋里。他没戴帽子,他在桌旁旅馆侍者们好奇的目光里跑了出去。“出去散步?”最年轻的那个浅色头发的侍者问他。吉米聪明地点点头,跑过胸前有发光纽扣的门童,跑到百老汇街上。街上充斥着喧哗声与脚步声,陌生的脸走出商店和穹顶灯的灯光后就罩上了阴影。他经过安索尼亚,快步向商业区走。门口一个黑色眉毛的男人嘴里吸着烟,懒洋洋地躺着,他可能是个绑架者。但是住在安索尼亚的人跟住在我们那里的人一样都是好人。接下来是电报局,纺织品店,染房和洗衣店,一个中国人开的干洗店里飘出奇怪的蒸汽的糊味。一个男人拿着一罐煤油擦过他身边,油腻腻的袖子擦过他的肩膀,那人身上散发着汗味和煤油味。没准他是个纵火犯。纵火犯的念头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火。火。 惠勒的店。门外有一股夹杂着硬币和光滑的大理石味儿的香甜气味;窗台下的栅栏里传出热巧克力的气味。黑色和橙色的皱纹纸适合万圣节。他都想走进去了,却想起再过两个街区就到梅勒的店了,在那儿他们找钱的时候给你小小的银质的机头和汽车模型。我得抓紧时间。在溜冰场别待太长时间,这样在冰场你就碰不上强盗,凶手,暴徒,肩膀上架着长枪,开枪,砰……倒下一个坏蛋!那是他们中最坏的那个。砰……又倒下一个。溜冰场真是具有魔力啊……爬上房子的墙头,翻到房顶,跳过烟囱,来到弗拉迪龙大楼,快速跑过布鲁克林大桥的桥索。 梅勒店里的糖果。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他在柜台边等着有人来招呼他。“这是6角钱,请来一磅混合巧克力奶酥。”他不假思索地说。她是一个金发妇人,有点对眼。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不回答。“对不起,请您快点,我赶时间。” “好的,每个人都得排队,”她气喘吁吁。他站着,眨眼看着她,双颊燃烧着。她推给他一个包装好的盒子和一张写着“在付款处交款”的纸条。我才不哭。付款处的妇人灰发,瘦小。她从一个好像小动物舍里供小动物出入的小门里伸出手拿走他的纸币。收款机发出清脆的一响。很高兴收到钱。一枚25分硬币,一枚10分硬币,一枚15分硬币和一个小杯子。那是4毛钱吗?只有一个小杯子,没有机头或汽车模型吗?他拿起硬币,没拿小杯子。他腋下夹着盒子匆匆出门。妈妈要说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他朝家的方向走,双眼直视前方,因金发妇人的无礼而懊恼。 “哈……原来是出门买了糖果,”浅色头发的侍者说。“你要是再晚点回来,我就要给你一些糖果了。”吉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听他低声说。他跑上台阶,踢到铜杆的时候它嗡嗡响。来到贴着白色珐琅字母503的巧克力色房门前,他想起了雨鞋。他把糖放在地上,把雨鞋套在自己的湿鞋外面。真走运,玛蒂没开着门等他。也许她已经从窗户里看见他了。 “妈妈。”她不在起居室。他吓坏了。她出去了,她走了。“妈妈!” “到这儿来,亲爱的。”卧室传出她虚弱的声音。 他摘下帽子,脱掉雨衣,跑进去。“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宝贝儿。我头疼,就是这样,头很疼……在手绢上洒点古龙水,然后轻轻放在我头上,而且别像上次那样放在我眼睛上。” 她躺在床上,床单是天蓝色的。她的脸白里透青。肉色的丝质茶会礼服松松地搭在椅子上。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她胸衣的带子。吉米细心地把浸湿的手绢放在她的额头上。他朝她俯下身子的时候,古龙水的强烈气味直冲他的鼻子。 “很好。”她的声音很虚弱。“亲爱的,给艾米莉阿姨打电话,河滨路2466号,问她今晚能不能过来。我想跟她谈谈……噢,我的头要炸开了。” 他跑向电话,心怦怦乱跳,眼里涌出眼泪。出乎意料,艾米莉阿姨的声音很快出现在电话那端。 “艾米莉阿姨,妈妈病了……她希望您来……妈妈,她马上就过来,”他喊着,“可以吗?她马上就过来。”他踮着脚尖走进妈妈的房间,捡起胸衣和茶会礼服,把它们挂进衣橱。 “亲爱的,”她虚弱的声音传来,“拿走我头发里的发针,它们弄疼我了……噢,宝贝儿,我觉得我的头好像要炸了……”他的手伸进她那比丝绸还光滑的头发,拿出发针。 “噢,别,你弄痛我了。” “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艾米莉阿姨——纤细的身子穿着晚礼服,外面套着橡皮雨衣——匆匆忙忙地走进房间。她薄薄的嘴边带着一缕同情的神色。她看见妹妹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男孩穿着短裤,手里拿着一把发针站在她身边。 “怎么了,莉莉?”她静静地问。 “亲爱的,我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莉莉·赫夫使劲喘着气,发出“咝咝”声。 “詹姆斯,”艾米莉阿姨厉声说,“你必须上床睡觉去……妈妈需要绝对安静。” “晚安,亲爱的玛蒂。”他说。 艾米莉阿姨拍拍他的背。“别担心,詹姆斯,一切我来照顾。”她走向电话,用一种低沉但清晰的声音要着号。 糖盒在门口的桌子上。吉米把它放在腋下的时候觉得心虚。经过书柜的时候,他取下一本美国大百科,把它放在另一边腋下。他阿姨没有注意到他出去。地牢的门开了。门外是一匹阿拉伯马和两个忠心耿耿的随从,他们正等着帮他飞越自由的边界。走过三个门之后就是他的房间了。房间里寂静而黑暗。打开电灯,灯光照亮了“玛丽·斯图尔特”号的船舱。好的,船长,收起船锚,向温华德岛进发,黎明前不要打扰我。我有些重要的文件要仔细阅读。他脱下衣服,穿着睡衣裤跪在床边。躺下来睡觉之前我向主我灵魂的上帝祈祷如果我在醒来前死去请主将我带去。 然后他打开盒子,把枕头拿到灯下的那一侧床头。他的牙咬开巧克力奶酥松软的馅。让我看看…… A.第一个元音,几乎所有字母表中的第一个字母,但在阿拉伯语和阿比西尼亚语的字母表中列第十三位,在古代北欧文字中列第十位…… 讨厌,那是个长毛的…… AA,Aachen(见Aix-la-Chapelle词条) Aardvark…… 哈哈,他看起来真有趣…… (orycteropusca pensis),哺乳动物类,踯行动物,贫齿动物,仅见于非洲。 Abd Abd-el-halim,埃及王子,莫哈默德·阿里与一个白人女奴所生之子…… 他读着,两颊绯红: 白奴之王。 Abdomen(语言学来源待定)——身体的下部,包括横膈膜和骨盆…… Abelard——不再保持师生关系。他们心中洋溢的除了尊敬还有多愁善感,适合Abelard年龄的教会(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交流机会,而且他的性格对保持两人的和平至关重要。海洛维兹的条件背叛了他们的亲密关系……Fulbert报复性地将他流放……一群暴徒冲进Abelard的家把他打得重伤,替他报了仇…… Abelites——受到谴责的、与撒旦进行的性爱。 AbimelechI,吉甸的中东小妾所生之子,杀掉除约撒姆之外的十六个兄弟后登基为王,在围攻示巴时被杀…… Abortion…… 不。他的手冻得冰凉,吃下这么多巧克力使他觉得有点恶心。 Abracadabra. Abydos…… 他下床喝了杯水,下一个词条是Abyssinia,书上有沙丘和不列颠人烧死抹大拉的雕版插图。 他的眼睛刺痛。他身体发僵,感到困倦。他看着他的英格索尔表。11点了。他突然感到恐惧。如果妈妈死了……他把脸压在枕头上。她站在他身边,穿着缀蕾丝花边的舞会长袍,丝质的拖地长袍后摆作响,她香喷喷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面颊。他一下子呜咽起来。他猛地趴下,脸埋在枕头里。他不停地哭了很长时间。 他醒来,发现灯光使他眩晕,房间里又闷又热。书在地上,奶酥在他身下被压碎,黏乎乎的,有些渗到盒子外面。 他的表停了,表针指着一点四十五分。他打开窗子,把巧克力放进衣柜抽屉,关上电灯。那是他忽然想起来的。他因为恐惧而发抖,于是他穿上浴袍和拖鞋,踮着脚尖朝黑漆漆的大厅走。他听听门外的动静。人们在低声交谈。他轻轻地敲门,然后扭动门把手。一只手猛地推开门,吉米看见一个高个男人。他戴着金丝眼镜,脸上刮得很干净。合页门关上了,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古板的护士。 “詹姆斯,亲爱的,回床上去,别担心,”艾米莉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妈妈病得很厉害,需要绝对安静,不过已经没什么危险了。” “至少现在是,麦里瓦尔太太。”医生在眼镜后面喘着气说。 “小宝贝,”护士的声音低沉而使人安心,“他整晚不睡,一直在担心,而且一次也没有打扰过我们。” “我要回去了,先安顿你上床。”艾米莉阿姨说。“我的詹姆斯一直是好孩子。” “我可以看看妈妈吗?只看一眼,这样我才能知道她还好。”吉米胆怯地看着眼镜后的大脸。 医生点头。“噢,我必须走了。我会在四点或五点钟的时候来,看看情况如何。晚安,麦里瓦尔太太。晚安,贝林斯小姐。晚安,孩子。” “请走这边。”训练有素的护士把手放在吉米的肩上。他的身子在她手下扭动着,跟在她后面出去了。 妈妈房间的一角有一盏灯亮着,上面别着的一块毛巾投下影子。从床上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他听不出来那是谁。她痛苦的脸转向他,眼睛闭着,眼皮发紫,嘴歪到一边。他盯了她半分钟。“好吧,我现在回床上去。”他轻声对护士说。他的血液冲到头顶。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僵直着身体走出门,看也不看阿姨和护士。他的阿姨说了句什么。他跑过走廊,跑进自己的卧室,摔上门又插上门闩。他握着拳头僵直地站在房间中央,浑身发冷。“我恨他们。我恨他们!”他大声喊出来。然后他咽下一声呜咽,关了灯,爬上床,钻进冰冷的被子里。 “太太,看您这么好的生意,”埃米尔甜言蜜语道,“我以为您的店里需要人手帮您呢。” “我知道,我的工作让我忙死了。我知道。”雷戈太太坐在收款台后面的凳子上,叹了一口气。埃米尔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盯着放在他肘边的大理石板上的一块韦斯特伐利亚德式火腿的横截面。然后他羞怯地说:“像您这样的女人,雷戈太太,一个像您这样美丽的女人,是不会缺少朋友的。” “啊,这样……我一个人过了太久了,我没有别的密友。男人都是畜生,而女人,噢,我跟女人处不来!” “历史和文学……”埃米尔开口说。 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跺着脚走进来。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戴着一顶花床似的帽子。 “比利,别太奢侈了。”她说。 “可是诺拉,我们得买点吃的,喝茶的时候吃的。而且到了星期六,一切都会好起来。” “除非你不再玩马,否则一切都好不了。” “噢,看长远些,好不好?我们买些肝泥香肠。我的天啊,那块冷火鸡胸肉看起来不错。” “馋猪。”黄发女人嘀咕着。 “别再说我了,行不行?我就要这个。” “是的,先生,火鸡胸脯很不错。我们还有小鸡肉,骨头都剔掉了。埃米尔,我的朋友,去厨房帮我找找那些小家禽。”雷戈太太说着,坐在收款台后面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像上帝在降神谕似的。男人拿一顶缝着花格条纹带子的厚边草帽扇着风。 “温暖的夜晚。”雷戈太太说。 “没错,诺拉,我们应该去岛上,而不是在这个城市里闲逛。” “比利,你很清楚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好不起来。”“别老提这个。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到周六,一切都会好起来。” “历史和文学,”埃米尔在顾客拿着鸡肉离开后递给雷戈太太一个半美元的银币让她锁进钱箱,然后接着说,“历史和文学教育我们世上有友谊,有时甚至是值得信赖的爱情……” “历史和文学!”雷戈太太打心眼里感到好笑,“对我们很有好处。” “但是您在这个异国的大城市里从未感到过孤独吗?干什么都不容易。女人们看的是你的钱包而不是你的心灵。我再也受不了了。” 雷戈太太的宽肩膀和大胸脯随着她的大笑而摇晃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还在笑。她的胸衣吱吱响。“埃米尔,你长得不错,性格又稳重,你在这个世上能混得很不错。但是我不会再让男人约束了。我受够了。除非你带着5000块钱来找我。” “你真是个残忍的女人。” 雷戈太太又笑了。“来吧,你可以帮我打烊。” 星期天,市区一片宁静,阳光灿烂。鲍德温带着套袖坐在桌后,仔细地读着一本小牛皮封面的法律书。他不时地在一本便签簿上用规矩的字体写下笔记。一声电话铃打破了安静。他看完正读的那段,然后大步走过去接电话。 “是的,这儿只有我自己,你想来就过来。”他放下听筒。“讨厌。”他喃喃自语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奈莉没敲门就进来了,看见他在窗边踱来踱去。 “你好,奈莉。”他头也不抬地说。她静静地站着盯着他。 “看着我,乔治,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 “我讨厌装模作样。” “没人发现什么,不是吗?” “当然没有。” 她走过去,拉直他的领带。他温柔地吻她的嘴。她穿着有装饰物的淡紫红色棉布裙子,手上拿着一把蓝色遮阳伞。 “最近如何,乔治?” “很好。你知道吗,你们给我带来了好运。现在我手上有几个好案子,而且我搭上了好几个有价值的大人物。” “可是没给我带来什么好运。我一直不敢去忏悔。神父会认为我得下地狱。” “戈斯怎么样了?” “哦,他有一大堆计划。可能以为自己要挣大钱了,因此越来越自大。” “奈莉,离开戈斯过来跟我一起住怎么样?你离婚,然后我们结婚。那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有点滑稽……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但是值得一试,奈莉,真的,值得。”他搂着她亲吻她僵硬的嘴唇。她推开他。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来这里……噢,刚才我想着要见到你所以我上楼的时候多高兴啊……你的律师费已经支付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注意到她前额的发卷已经松开了。一缕头发落在眉毛上。 “奈莉,我们不应该这么痛苦地分离。” “你告诉我为什么不?” “因为我们都爱对方。” “我不会哭。”她用一块起了褶的手绢按按鼻子。“乔治,我会恨你的……再见。”她出去,门被重重地摔上。 鲍德温坐在桌后,咬着铅笔头。鼻腔里还残留着她的头发带给他的刺痛。他的喉咙发干。他咳嗽起来。铅笔头从嘴里掉出来。他用手绢抹掉唾沫,重新坐回去。泪眼朦胧中,法律书上的大段文字变得清晰起来。他从便签簿上撕下写了字的纸,把它扔到一堆文件上面。在新的一页纸上他开始写:纽约州最高法院的决定……突然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开始咬铅笔头。窗外传来没完没了的叫卖花生的口哨声。“好吧,就是那样。”他大声说。他接着用整齐的字体写:“派特森起诉纽约政府案……最高法院的决定……” 在海员俱乐部里,巴德坐在窗边,慢慢地仔细读着一份报纸。他旁边的两个人在下棋。他们的胡子是刚刮的,粗硬的胡子茬发青,穿着笨重的工作服。其中一个吸着烟斗,他每吸一口就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窗外,雨不停地落在广场上,使广场的地面水光粼粼。 万岁,活一千年,工兵队第四排的老头们在前往修理鸭绿江桥时说……纽约先驱报独家报道…… “将军,”吸烟斗的人说。“他妈的,我们喝一杯去。今晚没法好好地呆着。” “我发誓,那老太太……” “别胡扯了,杰斯,我知道你发什么誓。”一只长着浓密的黄色汗毛的紫色大手把棋子划拉进盒子里。“告诉那老太太你要喝一杯御御寒气。” “那又不是假话。” 巴德看着玻璃上他们的影子远去。 “你叫什么名字?” 巴德被一个尖厉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把头转过来。他正好看到一双灰蓝色眼睛。那是一个小个子,脸皮发黄,长着一张癞蛤蟆似的脸:大嘴,鼓眼,黑色平头。 巴德抬起下巴。“我叫史密斯,怎么了?” 那小个子伸出一只结满老茧的大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麦迪。” 巴德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姓什么?”他问。“我叫杰斯·麦迪……莱普兰德·麦迪……过来喝一杯吧。” “我身无分文,”巴德说。“一分钱也没有。” “我请。我有很多钱,拿去!”麦迪把手插进破旧的格子条纹西装的口袋。拿着满满两手钱顶巴德的胸脯。 “留着你的钱吧。不过我会和你去喝一杯。” 他们走到珍珠街拐角处的酒吧时,巴德的手肘和膝盖已经湿透了,冰冷的雨滴还在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他们进了酒吧,莱普兰德·麦迪在吧台上放下一张5美元纸币。 “所有人的酒我请;今晚我高兴。” 巴德赶上了免费的午餐。“好久没吃东西了。”他回到吧台取他那份酒的时候说。威士忌灼热了他的喉咙,烘干了他的衣服,让他恍惚又回到孩子的时候,那时他在周六下午去打橄榄球。 “放在这儿,莱普,”他拍着小个子男人宽阔的后背喊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嗨,旱鸭子,明天我和你一起出海。怎么样?” “当然。” “现在我们去鲍沃利街看小妞。我请。” “鲍沃利街的小妞才不会跟你走咧,你这无赖。”一个耷拉着黑胡子的醉醺醺的高个子说。他俩往转门那儿走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走在他们中间。 “她们会的,不是吗?”莱普说着后退了一步。他挥动铁锤一般的拳头向上一击,正中那人的下巴。那人倒下去,歪歪扭扭地要起来,但是转门已经在他眼前关上了。酒吧里传来一声嚎叫。 “我是个狗娘养的,莱普,我是个狗娘养的。”巴德吼叫着再次拍着他的后背。 他们挽着胳膊在雨中走到珍珠街。水淋淋的街道上,拐角处的酒吧对他们张开大嘴。镜子和铜杆发出黄光,粉色裸女画的镀金画框透过威士忌酒杯的底部刺激着酒鬼们的眼睛,令他们血脉喷张。街道两边是昏暗的房子,街灯摇曳,好像游行队伍里的手提灯。然后巴德发现自己在一间挤满了人的黑暗的房间里,膝盖上坐着一个女人。莱普兰德·麦迪站着,胳膊搂着两个女孩的脖子。他猛拉开衬衣展示胸脯上用红绿两色纹的一个裸男和一个裸女的文身,两个图案搂抱着,像蛇似的交缠着。他收紧胸部,使胸部的皮肤颤动,裸男和裸女的文身也随之颤动,这时所有的人都笑了。 菲尼尔斯·P·布莱克海德推开办公室的窗户。他站着,俯视着布满板岩和云母石的海港,来往车辆的呼啸声,房子里发出的喧闹声,闹市区传来的喊叫声,各种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像吹着哈德逊河向西流淌的风中飘过的烟雾。 “嗨,施密特,把我的小双筒望远镜拿来,”他回头喊道。“看……”他边调焦边对准一艘白色汽船。那艘船的黄色烟囱被熏得乌黑,它正经过总督岛。“那是要进港的‘阿诺达’号吗?” 施密特是一个佝偻的胖子。脸上的皮肤松弛憔悴,形成很多皱纹。他往望远镜里看了一眼。“没错,是它。”他关上窗子。喧闹声变小了,显得空洞,就像是一枚贝壳里的回音。 “哎呀,他们动作很快,在半小时内就能靠上码头。等着瞧吧,你瞧检查员穆利根。他已经就位……视线别离开他。老玛坦泽跑出来给我们报信。如果明晚之前没把锰运出去,我就把你的佣金扣掉一半。听明白了吗?” 施密特笑的时候松弛的面颊颤动。“没有危险,先生。到现在你应该很了解我了。” “当然我了解。你是个好帮手,施密特。我刚才在开玩笑。” 菲尼尔斯·P·布莱克海德瘦高个,长着银色的头发和红色的鹰一般的脸。他走回到桌后桃花心木的扶手椅,按了一下电铃。“好的,查理,带他们进来。”他对出现在门口的淡黄色头发的听差说。他僵直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你好,斯多若先生;你好,戈尔德先生。请随意。就这样。现在看看这儿,关于罢工的事。你们知道,我代表的铁路公司和码头公司很有诚意。我有信心,我敢说我很有信心,我们可以和平解决此事并达成一致意见。当然你们可以随时见我。我知道我们在内心里有相同的利益,这个伟大的城市、这个伟大的港口的利益。”戈尔德先生把帽子推到后脑,清清嗓子,然后用吼叫般的大嗓门说,“先生们,我们面前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是……” 阳光下,一只苍蝇在窗台上用后腿摩擦着翅膀。它像人洗手似的一会儿弯曲前腿、一会儿又伸直,又仔细地抚摸圆脑袋刷刷毛,就这样把自己清洁了一遍。吉米的手盘旋在苍蝇的上面然后拍了下去。苍蝇在他手掌里嗡嗡叫着,使他手心发痒。他用两根手指摸索它,慢慢地把它挤成食指和拇指之间的一团灰色浆汁。他把它抹到窗台下面。他感到一阵恶心。可怜的苍蝇,而且已经把自己洗得这么仔细。他站着,长时间地从布满灰尘的、在阳光照射下微微反光的玻璃往下看通风井。不时地有个没穿外衣的男人托着收碗碟的餐盘走过院子。从厨房传来隐约的下菜单和洗碗碟的声音。 他盯着窗玻璃上灰尘的小小反光。妈妈中风了,而下周我要回学校上学。 “嗨,赫夫,你学会打架了吗?” “赫夫和基德在参加轻量级拳击赛之前先参加次特轻量级的。” “但是我不想。” “基德想。他来了。围起个拳击场,你们这些家伙。” “我不想,求你了。” “他妈的,你必须参加,如果你不参加,我们要把你俩都往死里揍。” “弗莱德,你发过誓,还被罚过一毛五分钱。” “我忘了。” “你去,把他打成肉饼。” “别失手,赫夫,我在你身上下了注。” “就是那样,给他重击。” 基德苍白的扁脸像个气球似的在他面前弹跳着。他的拳头打中吉米的嘴。打破的嘴唇上带着咸味的血。吉米挥出拳,打得他膝盖顶着肚子倒在地上。他们拉开他,把他拉回墙角。 “去,基德。” “去,赫夫。” 他的鼻子和肺里有血腥味。他喘着粗气。对方伸出一脚将他绊倒。 “够了,赫夫被打倒了。” “跟女的似的,跟女的似的!” “可是弗莱德,他打倒基德了。” “闭嘴,别吵吵!老霍皮马上就来了。” “只是一个友好的回合,是不是,赫夫?” “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滚出这个房间!”吉米挥动着双臂叫喊着,他的眼里全是泪。 “爱哭娃!爱哭娃!” 他跑出去,摔上门又推动桌子顶住它,然后颤抖着爬回床上。他转过头,咬着枕头,因羞耻而扭动着身体。 他盯着窗玻璃上灰尘的小小反光。 亲爱的,可怜的妈妈最终让你登上火车而自己回到酒店空荡荡的房间的时候,她非常不快乐。亲爱的,没有你,我非常孤独。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把你所有的玩具兵拿了出来,就是那些一直由波特·阿瑟保管的玩具兵。我把它们都摆在图书室的书架上,摆成对阵的仗势。这样很傻吧?别介意,亲爱的,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我又能见到我的孩子了…… 枕头上一张压皱的脸。妈妈中风了而下周我要回学校上学。眼圈下发黑的皮肤变得松弛,白发悄悄爬上她棕色的头发。妈妈从来不笑。中风。 突然他转过来,面朝房间,手中拿着一本薄皮书倒在床上。海浪拍击礁石发出轰鸣。他用不着读。杰克快速地游过礁湖静谧的蓝色湖水,站在阳光下的黄色海滩上,抖动着身子甩掉水珠。他大张着鼻孔闻着身边孤独的篝火上烤着的面包果的味道。椰子树顶的蕨类植物上,长着漂亮羽毛的小鸟尖叫着,偷偷地笑着。房间闷热,使人昏昏欲睡。吉米睡着了。甲板上有一股草莓柠檬水味儿,还有一股菠萝味儿。妈妈穿着白裙子,和一个戴着游艇帽子的黑皮肤男人在那儿,阳光照在奶白色的帆上波纹起伏。妈妈温柔的笑声变成尖锐的“噢嗬嗬嗬”。一只像渡轮那么大的苍蝇从水面上朝着他们走过来,伸出一只锯齿状的爪子。“跳,吉米,跳;你跳下去就行。”黑皮肤男人的喊叫声钻进他的耳朵。“但是,求你了,我不想……我不想。”吉米哭着恳求。黑皮肤男人打他,跳跳跳…… “就来。是谁呀?” 门口是艾米莉阿姨。“你怎么锁着门,吉米?我从不允许詹姆斯锁上自己的房间。” “我喜欢那样,艾米莉阿姨。” “想想吧,一个男孩居然在下午的这个时候睡觉。”“我在读《珊瑚岛》,然后睡着了。”吉米脸红了。 “好吧。跟我来。贝林斯小姐说不要去妈妈的房间。她在睡觉。” 他们站在有调料油味道的狭窄的升降梯里。黑人男孩朝吉米咧嘴一笑。 “医生怎么说,艾米莉阿姨?” “一切跟预期的一样顺利,你不必担心那些。今晚你要跟表兄妹们玩个痛快。你和同龄的孩子相处太少,吉米。” 在黯淡的天色中,他们顶着盘旋在街道上、席卷一切的大风走向河边。 “我猜你很高兴回到学校,詹姆斯。” “是的,艾米莉阿姨。”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在学校度过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你一定每周至少写一封信给妈妈,詹姆斯,她现在只有你了。贝林斯小姐和我会按时把妈妈的情况告诉你的。” “是的,艾米莉阿姨。” “还有,詹姆斯,我希望你认识我的孩子詹姆斯。他和你同龄,也许发育得更好一些,你们应该成为好朋友。我希望莉莉把你也送到霍茨基斯去。” “是的,艾米莉阿姨。” 艾米莉阿姨的公寓楼里大厅不太高,有许多大理石柱,开升降梯的男孩穿着带铜扣的巧克力色制服,而且升降梯是方形的,四壁镶有镜子。艾米莉阿姨在七楼的一扇红色桃花心木门前停下来,从钱包里拿出钥匙。大厅尽头有一扇镂空窗户,通过它可以看见哈德逊河、汽船和黄色落日下河边院子里升起的烟柱。艾米莉阿姨打开门的时候他们听到钢琴声。“那是梅茜在练习。”房间里放钢琴的地方铺着一块古老的厚地毯,奶油色木制工艺品和木制镀金油画框之间是印有银色玫瑰的黄色壁纸,画上画的是坐在平底船里的人们和正在饮酒的主教。梅西从琴凳上跳起来的时候把马尾辫甩到肩膀后面去。她有一张奶油色的圆脸,一个有点扁平上翘的哈巴狗似的鼻子。打拍器仍在打着拍。 “你好,詹姆斯。”她撅起嘴跟妈妈接个吻之后说。“可怜的莉莉阿姨病得这么重,我感到很难过。” “你不想亲吻你的表妹吗,詹姆斯?”艾米莉阿姨说。 吉米迟疑着走向梅茜,用他的脸碰了碰她的脸。 “这个吻可真滑稽。”梅茜说。 “你们两个在晚饭前可以做个伴儿。”艾米莉阿姨沙沙地穿过蓝色天鹅绒门帘进入隔壁房间。 “我们不要再叫你詹姆斯了。”梅茜停下打拍器后说,她站着,棕色的眼睛严肃地盯着她的表哥。“不能有两个詹姆斯,对不对?” “妈妈叫我吉米。” “吉米是个普通名字,不过我想我们在找到一个更好的名字之前可以先用这个……你能捡起几块抛石?” “抛石是什么?” “天啊,你不知道抛石是什么?等到詹姆斯回来,他一定会笑你的!” “我知道杰克玫瑰。妈妈过去喜欢这种玫瑰,不喜欢其他种类的。” “我只喜欢美国玫瑰,”梅茜一边跳上一把扶手椅一边宣布。吉米站着,一只脚的后跟踢着另一只脚的脚尖。 “詹姆斯在哪儿?” “他很快就到家了。他在上骑马课。” 他们之间的微光变成死寂。火车停车库里传出火车机头的呼啸声和货车接合时发出的咣当声。吉米跑向窗边。 “梅茜,你喜欢火车头吗?”他问。 “我觉得它们令人讨厌。爸爸说,因为噪音和烟雾,所以我们要搬走了。” 阴暗中吉米能分辨出大火车头的体积。一条条青铜色和浅紫色烟雾从烟囱里旋转而出。铁轨上一个红灯转为绿灯。车铃开始缓慢地、懒洋洋地响起来。火车喷着蒸汽,咣当咣当地向前开,逐渐加速,不知不觉陷入红色的尾灯后盘旋着的薄暮中。 “我希望我们住在那里。”吉米说。“我已经有272张火车头图片,如果你喜欢,我改天拿给你看。我在收集。” “多有趣啊,收集!看,吉米,你挡住光了,我得开灯。” 梅茜打开灯后,他们看到詹姆斯·麦利维尔站在门口。他长着铁丝似的浅色头发和一脸雀斑,狮子鼻长得跟梅茜的一模一样。他穿着骑装和皮绑腿,手里拿着一根长皮鞭轻轻地甩来甩去。 “你好,吉米。”他说。“欢迎来到这个城市。” “詹姆斯,”梅茜大叫,“吉米不知道抛石是什么!” 艾米莉阿姨从蓝色天鹅绒门帘后出现。她穿一件镶蕾丝的高领绿色丝绸上衣。额头上的白头发有一个光滑的卷儿。“孩子们,你们现在该去洗手了。”她说,“五分钟后开晚饭。詹姆斯,带表弟回你房间,快点,脱掉你的骑装。” 当吉米跟着他的表哥走进餐厅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就座了。6枝颜色深浅不同从红色至银色的蜡烛下,刀叉小心地发出碰撞声。桌子的一头坐着艾米莉阿姨,她旁边是一个红脖子、后脑勺很扁的男人,另一头坐着杰夫姨父,他的格子领带上别着一个珍珠别针。他的身子坐进去把整把扶手椅塞得满满的。黑皮肤女仆在旁边侍候,轻轻地端上烤饼干。吉米拘谨地喝完他的汤,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杰夫姨父边喝汤边用急促的声音谈话。 “不,我告诉你,威金森,纽约已经不再是我和艾米莉刚搬来时的那样了,那时诺亚方舟刚刚靠岸。这个城市里有太多犹太人和下等爱尔兰人了,所以影响了城市。十年后,一个基督徒就没法谋生了。我告诉你,天主教徒和犹太人要把我们赶出这个城市了,那就是他们要做的。” “这里是新耶路撒冷。”艾米莉阿姨笑着插一句嘴。 “不好笑。如果一个男人一直努力工作,毕生想要建立自己的事业,那他可不想被该死的外国人赶出去,不是吗,威金森?” “杰夫你太激动了。这样你会消化不良的。” “我会冷静下来的,妈妈。” “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问题是这样的,麦利维尔先生。”威金森先生深锁眉头。“这个国家的人太宽容了。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家允许。毕竟是我们建立了这个国家,然后当我们允许大量外国人——欧洲的人渣,波兰犹太人区的垃圾——到这里来,还把我们赶出去。” “事实是:一个正直的男人不会用政治弄脏自己的手,他会抵挡诱惑不在政府部门任职。” “没错,现在精力充沛的男人想挣更多的钱,想要更多的钱,他们在政府部门挣不了那么多钱。当然,最有能耐的人都找别的路子。” “再加上那些没文化的犹太人和下流的爱尔兰人,他们连英语都不会说而我们就给了他们投票权。”杰夫姨父又开始了。 女仆在艾米莉阿姨面前放下一盘堆得高高的炸鸡肉,盘子的外圈摆着烤玉米。大家都忙着进食,谈话暂时中止。“哦,我忘了告诉你,杰夫,”艾米莉阿姨说,“周日我们去斯卡代尔。” “噢,妈妈,我讨厌周日出门。” “他是整天待在家里的乖宝宝。” “可是我只有星期天才能在家里。” “好吧,是这样的:我在梅拉德家跟哈兰家的姑娘们喝茶,她们坐在旁边,而巴克哈特太太……” “是那个约翰·B·巴克哈特太太吗?她先生是国家银行的副总裁之一?” “约翰是个好人,是城里很有前途的人物。” “亲爱的,正如我一直所说的那样,巴克哈特先生说我们应该去和他们共度周末而我无法拒绝。” “我父亲,”威金森接着说,“过去是老约翰·巴克哈特的医生。老头脾气怪僻,很早以前,在阿斯特上校的时代,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到毛皮贸易上。他有痛风,总是发可怕的誓言。我记得见过他一次,他是一个红脸老头,长长的白发,头上秃顶的地方扣着一个丝帽。他有一只名叫托拜厄斯的鹦鹉,街上走着的人从来都分不清在屋里大声咒骂着的是托拜厄斯还是巴克哈特法官。” “哦,时代变了。”艾米莉阿姨说。 吉米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妈妈中风了,而下周我要回学校上学。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他和斯基尼在池塘边玩完蟾蜍后回来。他们穿着蓝衣服,因为那天是周日。烟木花在谷仓后面盛开。一大群人正在欺负哈里斯,他们叫他爱基(IKY,犹太人),因为他是个犹太人。他的声音像是哀泣:“你们停下来,好不好?我穿的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 “噢噢,米斯特·所罗门·莱维穿着他最好的减价处理货犹太长袍,”嘲弄的口哨声。“你花五块一买的吧,爱基?” “我敢说他是在大减价时买的。” “如果他是在大减价时买的,我们就拿水龙带来喷他。” “大家住手!” “闭嘴,别这么大声喊。” “他们只不过在开玩笑,不会伤害他的。”斯基尼低声说。 爱基在叫骂声中被踢进池塘,他泪痕纵横的苍白的脸朝上。“他根本不是犹太人,”斯基尼说。“不过我告诉你谁是犹太人,那个欺负弱小的大胖子斯旺森。”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室友告诉我的。” 他们四散跑开。小哈里斯爬上岸,头发里全是泥,外套袖子往下淌水。 冰淇淋上浇着热巧克力汁。“一个爱尔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走在街上,爱尔兰人对苏格兰人说,桑迪,我们喝一杯去……”前门传来一声拖长的铃声使他们忽略了杰夫姨父的故事。黑人女仆慌慌张张跑回餐厅,对艾米莉阿姨耳语着。“……而苏格兰人说,麦克……出了什么事?” “是乔先生。” “真见鬼!” “也许他确实有事。”艾米莉阿姨匆忙地说。 “似乎事情紧急,夫人。” “莎拉,你怎么让他进来了?” “我没让他进来,他自己进来的。” 杰夫姨父推开碟子,把餐巾拍到桌子上。“噢,见鬼!我去跟他谈谈。” “想办法把他弄走……”艾米莉阿姨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嘴还半张着。通向起居室的走廊上,从门帘后面探出一个脑袋。那张脸像小鸟似的,下垂的尖鼻子,上面是一丛黑色的、印第安人似的直发。双眼布满血丝,其中一只安静地眨着。 “大家好!小家伙们好吗?不介意我闯进来吧?”随着嘶哑的嗓门提高,一个皮包骨的高大身体从门帘后钻出来。艾米莉阿姨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嘿,艾米莉,你必须……嗯……原谅我。我觉得在……嗯……家里的炉火旁边度过一晚……嗯对我有好处。你知道的,亲情的高尚的影响。”他站在杰夫姨父的椅子后面轻轻摇着头。“杰佛森,大男孩,市场情况如何?” “还好。要坐下来吗?”他嘟哝着。 “他们告诉我……如果你能从一个老书记员……嗯……一个退休的经纪人那里搞到内部消息……每天都有经纪人……哈哈……但是他们告诉我说区际快速运输的股票值得买进一点。别那样斜眼看着我,艾米莉,我马上就走。嘿,你好吗,威金森先生?孩子们看起来不错。我敢说那是莉莉·赫夫的儿子……吉米,你还记得你的……嗯……表哥乔·哈兰吧?没人记得乔·哈兰,除了你,艾米莉,你还希望你能忘了我呢……哈哈……妈妈怎么样了,吉米?” “好点了,谢谢。”吉米从绷紧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哦,你回家的时候替我转达我对她的爱,她会明白的。莉莉和我一直是好朋友,甚至在我不受家人欢迎的时候也是。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希望我走开……我告诉你,孩子,莉莉是这群人里最好的人。不是吗,艾米莉,她不是咱们这帮坏蛋里最好的人吗?” 艾米莉阿姨清清嗓子。“她当然是,最美丽,最聪明,最真诚。吉米,你妈妈是个女王,一直对这些人太好了。上帝作证,我要为她的健康干一杯。” “乔,请你小点声。”艾米莉阿姨像打字机似的迸出这几个字。 “噢,你们都以为我喝醉了……记住了,吉米,”他的身子探过桌面,带威士忌酒味的呼吸喷在吉米脸上。“有些不一定是人为的错……环境……嗯……环境。”他摇晃着站起来的时候碰掉了一个玻璃杯。“如果艾米莉一定要那样斜眼看我,我就走……但是记得将乔的爱带给莉莉·赫夫,虽然他已经落魄了。”他蹒跚着走到门帘后面消失了。 “杰夫,我就知道他得弄碎那个塞夫勒花瓶。看看,他总算出去了,给他叫个马车。”詹姆斯和梅茜从餐巾后爆发出尖锐的咯咯的笑声。杰夫姨父脸色发青。 “要是我给他叫个马车,我就见了鬼了。他不是我表哥。他应该被锁起来。艾米莉,下次你看见他你可以告诉他这是我说的:如果他再这个样子来这儿,我就把他扔出去。” “杰佛森,亲爱的,发火是没有用的。又没造成什么伤害。他已经走了。” “没造成什么伤害?想想我们的孩子。设想一下如果在这儿的不是威金森而是一个陌生人。他会怎么看我们家?” “不用担心那个,”威金森先生声音嘶哑,“家教最好的家庭往往出事。” “乔不喝酒的时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艾米莉阿姨说。“想起多年前老哈兰一手掌控整个路石市场的时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报纸上把他叫做路石之王?” “那是在出了洛蒂斯·密泽斯事件之前。” “好了,让孩子们离开吧,到其他房间去玩,我们来喝咖啡。”艾米莉阿姨尖声说。 “是的,他们早就该离开了。” “你会玩‘五百’吗,吉米?”梅茜问。 “不,不会。” “你觉得那个詹姆斯怎么样?他既不会玩抛石也不会玩‘五百’。” “那些是女孩子的游戏,”詹姆斯傲慢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也不愿玩。” “噢,是吗,斯玛迪先生?” “我们玩‘抢动物’吧。” “可是我们人不够。人少不好玩。” “而且上次你傻笑得太厉害,以至于妈妈让我们停下来。” “妈妈让我们停下来是因为你踢着小比利施穆茨的尺骨让他哭起来了。” “要不我们下楼看火车吧。”吉米插嘴道。 “大人们禁止我们天黑后下楼。”梅茜严厉地说。 “我说,我们来扮演股票交易吧……我有价值100万美元的债券要卖,梅茜是牛市,吉米是熊市。” “好的,我们该做什么?” “主要是绕着屋子边跑边叫。我做买卖。” “好的,经纪人先生,我要买下所有债券,它们每股值5分。” “不,不能这么说。你得说96美分及其一半之类的。” “我给你500万买下那些债券。”梅茜挥舞着写字台上的速记簿大叫。 “傻瓜,它们只值100万。”吉米喊出声。 梅茜一动不动地站着。“吉米,你刚才说什么?”吉米觉得心里很羞愧。他看着自己的硬皮鞋。“我说,傻瓜。” “你没上过主日学校吗?你不知道圣经里写着,上帝说如果你叫别人傻子你就会堕入地狱之火吗?” 吉米不敢抬起眼睛。 “啊,我再也不想玩了。”梅茜站起来。吉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客厅。他抓过自己的帽子跑出门,跑下白石铺成的六层台阶,跑过穿带铜扣的巧克力色制服的看升降梯男孩的身边,跑出有粉色大理石柱的大厅,跑到第七十二街上。天黑了,吹着大风,到处是笨重的影子和急匆匆的脚步。最后他走上酒店里熟悉的猩红色台阶。他疾步走过妈妈的房门。他们会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他冲进自己的房间,闩上门,又上了双锁,然后站在那儿靠着门大口地喘气。 “你结婚了吗?”这是埃米尔给贡戈开门的时候,贡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埃米尔穿着汗衫。鞋盒一般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塞得满满的,一个罩锡皮的煤气灯给屋子照明并取暖。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比塞大和特伦耶布。我是个出色的海员。” “出海,那是个堕落的职业。我已经存了200块钱。我在戴米尼戈商店工作。” 他们肩并肩坐在看不出形状的床上。贡戈拿出一个顶部有镀金埃及神像的小包。“四个月的工钱,”他拍着大腿。“看见梅·丝薇泽了吗?”埃米尔摇摇头。“我得弄一把手枪。在那些该死的斯堪的纳维亚港口,他们坐船冲出来,贩卖东西的船里坐的是又高又胖的金发女人。” 他们沉默了。煤气咝咝地燃烧。贡戈吹着口哨长出一口气。“哎,戴米尼戈,她很漂亮……你怎么没跟她结婚?” “她不喜欢我太接近。我经营那个商店比她经营得好。” “你过得太轻松了。应该从女人们那里把她们的东西都拿过来变成自己的,让她嫉妒。” “她不约束我。” “想看明信片吗?”贡戈从兜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看,这些是那不勒斯,那儿所有人都想来纽约。那张是阿拉伯舞女。她们的肚皮扭来扭去……” “听着,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埃米尔突然喊起来,把明信片掉在床上。“我要让她嫉妒!” “谁?” “厄恩斯坦恩……雷戈夫人……” “当然,找个姑娘在第八大道上一块儿溜达几回,我敢打赌她就傻眼了。” 床边椅子上的闹钟响起来。埃米尔跳起来按下闹铃,然后从脸盆里掬起水扑着脸。 “见鬼!我得去上班。” “我去地狱餐馆看看能不能找到梅。” “别像个傻子似的把钱花光。”埃米尔说。他打起精神,正在对着有裂纹的镜子系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胸前的扣子。 “我告诉你的是真的。”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脸凑近埃德·萨切尔的脸,还用手掌轻轻敲着桌子。 “也许是吧,威勒,不过我看过好多人破产。说真的,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冒险。” “老兄,我典当了女儿的银茶具、我的钻石戒指和婴儿的奶瓶。这事绝对万无一失。如果你不是我的好朋友而我又不欠你钱的话,我才不拉你入伙呢。到明天中午你的钱就能多出百分之二十五。然后如果你想在这局赌博中稳操胜券,你只要卖掉四分之三,拿着剩下的,在两三天之内,你就有机会了。你的钱像……像直布罗陀的礁石一样安稳。” “我知道,威勒,当然它听起来不错。” “嘿,老兄,你不想在这个破办公室里待一辈子吧?为你的小女儿想想。” “但是我现在待在这儿,这就是问题所在。” “但是埃德,吉本斯和斯旺戴克在今晚股市闭市前已经开始以3分的价格买进了。克莱恩很聪明,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只股挂头牌。股市将对其趋之若鹜。” “除非那些搞肮脏勾当的家伙改变主意。我太了解那伙人了,威勒。听起来像第一流的主意。但是我研究过太多关于破产的书了。” 威勒站起来,把烟头扔进痰盂。“好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真见鬼!我猜你喜欢每天在哈肯塞克和办公室之间两头跑,还喜欢一天工作12个小时。” “我相信按自己的方式工作,就是这样。” “等你老了,攒几千块钱有什么用?而且又得不到什么补偿。老兄,我要做两手准备。” “你去做两手准备吧,威勒,你告诉他们。”那个人跺着脚冲出去并摔上门时萨切尔喃喃自语。 大办公室里有成排的黄色办公桌和被罩上的黑色的打字机。萨切尔坐在一张桌旁整理账目,只有他身边亮着一盏灯。房间尽头有三扇窗户没有窗帘。透过那些窗子他能看到点点灯光淹没了大堆的建筑物,和一角漆黑的天空。他在格纸上抄写一大页备忘录。 范坦进出口公司(2月29日前(含)资产和债务报表),纽约分公司,上海、香港和直辖殖民地…… 上期结余$345,789.84 房地产500,087.12 盈利和损失399,765.90 “一群可恶的骗子!”萨切尔大声咆哮。“整个账目没有一项不是假的。我才不相信他们在香港或是别的地方有什么分公司!” 他靠回椅子上,望着窗外。建筑物里的灯光熄灭了。天空一片漆黑,他只能看到一颗星星。应该出去吃饭,像我这样吃饭不规律会消化不良。假设我听信威勒所谓的官方消息。艾伦,你觉得这些美国玫瑰如何?它们茎高八英尺。我希望你能看看我为你规划的出国接受教育的路线。是的,离开我们新买的能看到中央公园的房子的确很遗憾……还有市区。费都西利会计事务所,爱德华·C·萨切尔,总经理……一团团蒸汽飘过漆黑一片的天空,遮住了星星。入伙,套牢……他们都是骗子和赌徒……听信,然后挣钱挣得盘满钵满,挣到银行里存有巨款。只要你敢冒险。还在想这些真是浪费时间,真蠢。回到范坦进出口公司。蒸汽遮住街灯的红色反光,迅速地飘过漆黑一片的天空,扭曲着,飘散着。 美国联合仓库里的库存货物价值$325,666.00 入伙,然后拿到325666美元。钞票像蒸汽似的堆积着,在星星旁边扭曲着,飘散着。百万富翁萨切尔在一间漂亮豪华的房子里,靠在窗台上,身体探出去看着漆黑的城市上空飘过笑声、交谈声、丁当声和灯光。在他身后,交响乐团在杜鹃花从中演奏着;私人电报嘀嗒嘀嗒嘀嗒接收着消息:从新加坡、瓦尔帕莱索(智利中部一港口城市。——译注)、奉天、香港和芝加哥汇来的钱源源不断。苏茜靠在他身边,她穿着兰花做成的裙子,朝他耳朵里吹气。 埃德·萨切尔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站起来。你这个傻瓜!她已经死了,再想那些还有什么用。我得出去吃饭,否则艾伦要责怪我了。 5 蒸汽压路机 薄暮笼罩着街道,一片萧瑟。黑暗紧紧压迫着蒸汽腾腾的铺着沥青的城市,把雕花窗框、商店的文字招牌、烟囱、水塔、通风设备、救生通道、模型、图案、褶皱、眼睛、手和领带压扁,压成大块大块的蓝色,大团大团的黑色。越来越重的压力下,窗户里忽然亮起灯光。夜色逼仄着,使霓虹灯亮起来,使沉闷的街区里伴随着脚步声的回响亮起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光亮。沥青反射着光。房顶上文字招牌的灯光“唰”地亮起来,工厂灯光昏暗,黑沉沉的天空映着点点亮光。 一台蒸汽压路机轰鸣着在水泥大门前新铺的沥青路上来回地轧着。传来一股烧焦的油脂、蒸汽和热油漆的混合气味。吉米·赫夫小心地沿着路边走着。鞋底磨破了,脚被石头硌得生疼。他与脖子黑黝黝的工人们擦肩而过,闻着他们身上传出的大蒜和汗味,沿着这条新铺的马路向前走。走了一百码后,他在灰色的郊区小路上停下来,这条路两侧有电线杆和电线,远处是一片灰色的纸盒房子和一大群身影灰蒙蒙的建筑工。天空是知更鸟蛋的颜色。5月的暑气在他血液里翻涌。他猛地拉掉黑色领带,把它放进口袋。他的脑海中疯狂地翻来覆去地唱着一支曲子: 我厌倦了紫-罗兰 把它们拿走 太阳的壮丽,月亮的华美,星辰的光辉。每颗星星的光辉都各不相同。死人的复活也是这样……他快步走着,脚踏进映满星辉的水坑溅起泥点。他试图驱赶耳朵里回响的低沉单调的曲声,摆脱指尖触摸绉纱的感觉,忘掉百合花的香气。 我厌倦了紫-罗兰 把它们拿走 他加快步伐。前面的路是上山的。水渠里有从草地和蒲公英丛流过来的明亮的溪水。房屋渐疏。谷仓两边的文字招牌上油漆已经剥落,上书:莉迪娅·品克汉姆蔬菜综合商店,出售啤酒:百威牌、红鸡牌、吠犬牌……玛蒂中风了,现在她已经下葬了。他不能去想她那时候长什么样。她死了,就是这样。一道篱笆后传来喜鹊的叫声。那只铁黑色的小鸟飞过头顶落在一根电线杆上接着唱,然后飞过头顶落在一个废弃的锅炉边上接着唱,然后又飞过头顶又接着唱。天空变成深蓝色,布满珍珠母色的薄云。最后一次他感觉到身边有丝绸的沙沙声,感觉到系蕾丝的长袖下伸出一只手温柔地覆在自己的手上。他躺在婴儿床上,脚伸出围栏,暴露在蜷伏的黑影下冰冷的空气中;当她俯身的时候,那些黑影急速地退缩到墙角去了。她的发卷落到额头上,丝质袖子蓬松,她的嘴边有颗黑痣。她亲吻了他的嘴。他加快步伐。他的血管里血流加速,热血沸腾。薄云散开形成玫瑰色的泡沫。他能听见自己走在旧碎石路上的脚步声。在一个十字路口,太阳照在山毛榉树苗粘糊糊的枝芽上闪闪发光。对面有个路牌写着“扬克斯城”。路中间摇晃着一个凹进去的番茄罐头盒。他一边踢着那个罐头盒一边往前走。太阳的壮丽,月亮的华美,星辰的光辉……他继续走。 “你好,埃米尔!”埃米尔点点头,连头都不回。那姑娘追上来,抓住他的外衣袖子。“你就是这样对待老朋友的吗?现在你跟那个蛋糕西施搭伙了?” 埃米尔甩开手。“我现在赶时间,就是这样。” “如果我去告诉她,你和我站在第八大道的窗户前拥抱着接吻是为了让她对你死心塌地,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贡戈的主意。” “这招儿好不好使呢?” “当然。” “难道没什么要感谢我的吗?” “梅,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下周三晚我不上班,我会来带你去看个表演。接客生意怎么样?” “很糟,我正打算不干了,想去堪帕斯找个舞女的工作。在那儿你才能遇到那些衣着像样的人。再也不招呼这些水手和海上的粗人了,我要找个体面些的工作。” “梅,你有贡戈的消息吗?” “从一个地方邮来的明信片,他妈的,我不会念那个地名。真好笑,我给他写信要钱,他给我寄张明信片!那家伙缠了我一晚上,然后就给我张明信片!而且他那玩意够细的,是不是?” “再见,梅。”他突然替她把插有勿忘我花的无边帽戴上,吻了吻她。 “嘿,那么细,田鸡腿似的。第八大道可不是亲姑娘们的地方,”她抱怨着,把一绺黄卷发塞回无边帽里。“我不用费劲就能让你们跑来找我。” 埃米尔走开了。 一辆消防车、一辆水喉车和一辆救生车经过他身旁,街上回响着它们的轰鸣。三个街区外有一栋房子冒着烟,还不时从房顶窜出火苗。人群在警戒线后挤得水泄不通。透过密集的后背和帽子,埃米尔瞥见隔壁房顶上的一个消防员,还有三股水流射进顶层的窗户。一定是蛋糕店对面。他挤进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这时人们突然纷纷向两边闪开。两个警察正押着一个黑人。那个黑人的胳膊折了,像断了线似的摆来摆去。另一个警察从后面上来啪啪打着黑人的一侧脑袋,然后又用警棍打。 “就是这小子放的火。” “他们抓住放火的人了。” “那是个纵火犯。” “上帝,他是个卑鄙的放火犯。” 人群又合上了。埃米尔和雷戈太太一起,站在她的商店的门口。 “亲爱的,这让我激动……我有点害怕火。” 埃米尔站得比她稍微往后一点。他慢慢地将一只胳膊围上她的腰,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臂,“一切都好。看,没火了,只有烟。你买了保险了,对吗?” “是的,保额一万五。”他捏捏她的手,然后拿下他的手臂。“来,亲爱的,我们回去。” 一进商店,他就抓住她的两只胖手。 “厄恩斯坦恩,我们何时结婚?” “下个月。” “我等不了那么久,不可能!下周三如何?那样我就能帮你清点库存了。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个店卖了,然后搬到住宅区去,挣更多的钱。” 她拍拍他的面颊。“小野心家!”她说着,从心底发出笑声,这使她的肩膀和丰满的胸脯晃动起来。 他们要在曼哈顿中转站换车。艾伦新手套的大拇指处已经裂开,可是她还是神经质地、不停地用食指去抠。约翰穿一件系带子的雨衣,戴一顶暗粉色毡帽。当他的脸转过来的时候,她禁不住转移视线望向雨景。外面,雨水在铁轨上闪闪发光。 “我们上车了,亲爱的艾莲。噢,小公主,你看我们坐上火车了,从佩恩站出发。这样傻乎乎地站在新泽西的荒野里等车真是可笑。”他们坐的是豪华铁路客车。雨下着,在约翰的浅色帽子上投下10分硬币大的阴影,他咂着嘴。“小姑娘,我们离开了。看看你是多么美丽,我的爱,多么美丽,你有一双笼中的鸽子般的眼睛。”艾伦穿着新裁的衣服,肘部那里有点紧。她希望能感到快乐并去倾听传入她耳朵里的他叽里咕噜的话语,但不知为何她愁眉深锁。她只能面向窗外,看着外面褐色的沼泽,工厂成千上万的黑色窗户,城镇里坑坑洼洼的街道,运河上锈迹斑斑的汽船,畜棚和达拉谟牛肉的标志,还有纵横交错的雨水中的圆叶荷兰薄荷。火车停下的时候,宝石般的雨水在窗玻璃上竖直地流下;而当火车加速的时候,一道道雨水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的脑中有许多车轮行驶,轰隆隆的声音说着“曼-哈顿中-转站,曼-哈顿中-转站”。要过很久才能到达亚特兰大。等我们到了亚特兰大城……噢,雨下了40个白天……我就会高兴起来……噢,又下了40个夜晚……我要让自己感到高兴。 “艾莲·萨切尔·奥格勒索普,这是个好名字,不是吗,亲爱的?噢,我厌倦了爱,给我酒,给我苹果……” 坐在空荡荡的豪华客车里,坐在绿色的天鹅绒座位上,这是多么舒服。约翰注意听着她翻来覆去的胡言乱语,布满雨水的窗外,褐色的沼泽向后滑去,一股类似蛤蜊的气味飘进车厢。她看着他的脸笑了。他的脸一直红到红棕色头发的发根。他戴着黄手套的手盖在她戴着白手套的手上,“现在你是我的妻子,艾莲。” “现在你是我的丈夫,约翰。”笑声中他们看着坐在舒适的空荡荡的车厢里的对方。 “亚特兰大城。”几个白色的字母,有着令雨停下来的魔力。 雨水冲刷着木板路,在狂风中撞击到玻璃上,好像水从水桶里流出来那样。她能听到雨中传来码头间断断续续的海水冲击的轰鸣。她躺着,望着天花板。她身边睡着约翰。他像个孩子似的安静地呼吸,枕头对折了之后枕在头下。她浑身冰冷。她小心地下了床,留神没有惊醒他,然后站着望向窗外,看着木板路上长长的、排成V形的灯光。她把窗户推上去。雨水打在她脸上使她感到刺痛,也淋湿了她的睡袍。她用前额抵住窗框。噢,我想去死。我想去死。她身上的寒气全都集中到了胃里。噢,我要生病了。她走进浴室,关上门。她呕吐起来,这时她感到好多了。然后她小心地爬上床,没有碰到约翰。如果她碰到他了她就要去死。她躺着,双手紧贴身体两侧,双脚并拢。她脑中回响着豪华客车的隆隆声;她睡着了。 风吹窗框的声音使她醒过来。另一半大床上,约翰躺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风声和雨声吹打着窗户,就好像车厢、大床和一切东西都被吹动着、像海面上空的飞船一样向前飘着。噢,雨下了40个白天……寒冷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唱着小曲,使血液温暖起来……噢,又下了40个夜晚。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头发上。他的脸在睡梦中一下收紧,用小孩子一样的声音抱怨着说“不要”。这使她偷偷笑起来。她在床的外侧躺着偷偷地笑,像她小时候在学校里那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雨水冲刷着玻璃,歌声越来越响亮直至成为脑中的一支铜管乐队: 噢,雨下了40个白天 又下了40个夜晚 直到圣诞节才停 洪水中唯一幸存的人 是地峡的长腿杰克 吉米·赫夫坐在杰夫姨父对面。两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蓝色碟子,里面有一块排骨、一个烤土豆、一小撮豌豆泥和一根芫荽。 “看看你自己,吉米,”杰夫姨父说。明亮的吸顶灯的光线照亮了胡桃木板装饰的餐厅,照得银质刀叉、表链、别针银光闪闪,完全罩住了擦得亮晶晶的碟子和碗盖,然后在细花软呢和人造丝台布下被黑暗吞噬。“你觉得如何?”杰夫姨父问。他的两个大拇指插在浅黄色绒毛背心口袋里。 “这家俱乐部很不错。”吉米说。 “这个国家最有钱、最有成就的男人都到这儿来吃饭。你看角落里那张桌子。高森海默坐在那儿。再往左边一点,”杰夫姨父俯身向前降低声音,“那个长着强壮下巴的是J.王尔德·拉波特。”吉米切着羊排,没回答。“好的,吉米,也许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我要和你谈谈。既然你可怜的妈妈已经……已经去世,艾米莉和我就成了你的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和莉莉遗嘱的执行人。我要告诉你你该怎么办。”吉米放下刀叉,坐直身体望着他的姨父。他用冰冷的手抓住椅子的扶手,看着姨父的下颌骨在丝绸领结的红宝石别针上方不停地笨重地动着。“你现在16岁了,是吗,吉米?” “是的,先生。” “好吧,这样的话……你妈妈的财产已经清算完,你有大约55000美元的财产。幸运的是,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家伙,可以提前上大学。现在,她那笔体面的嫁妆足够你上哥伦比亚大学——既然你坚持去哥伦比亚大学。我自己,而且我也确信你的艾米莉阿姨跟我想法一样,更希望你去耶鲁大学或普林斯顿大学。你在我眼中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弗莱德里克斯堡的室外流汗工作,每个月才挣15美元。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看不出你在金钱方面有足够的责任感……嗯……足够的挣钱的热情,并在男人的世界里成名立万。看看你周围,勤俭和热情使这些人取得了现在的成就。它们也造就了我,使我能够为你提供舒适的房子,还有文化环境,这些都是我提供给你的。我发现你受到的教育有点特别——可怜的莉莉跟我们在很多方面看法不同,但是真正决定你一生的阶段才刚刚开始。现在,振作起来,为你未来的事业打下基础。我的建议是,向你的伙伴詹姆斯学习,在公司里以自己的方式向上爬。从现在起你们都是我的儿子。这意味着努力工作,但是最终它会带给你一个非常坚实的起点。别忘了,如果一个人在纽约成功,那么他就是真的成功了!”吉米坐在那儿,看着他姨父宽阔严肃的嘴里冒出泡沫似的一大堆话,甚至没有品尝出刚刚吃下的羊肉的味道。“好吧,你想从事什么职业?”杰夫姨父探过身子,灰色的鼓眼睛看着他。 吉米被一块面包哽住,脸色通红。最后他无力地、结结巴巴地说:“听您的,杰夫姨父。” “那是否意味着今年夏天你愿意到我的办公室工作?感受感受像个男人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挣钱的滋味,了解了解怎么经营生意?”吉米点头。“我想,你做出的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杰夫姨父边说边靠回去,灯光照在他铁灰色的头发上。“顺便问一句,你要什么甜品?数年之后,吉米,当你拥有自己的事业并事业有成时,我们会记得这次谈话。这是你事业的起点。”衣帽间的女孩递给吉米他的帽子时浓密的金色卷发下露出轻蔑的笑容。在一大堆挂在钉子上的鼓着的礼帽、呢帽和庄严的巴拿马帽中间,他的帽子看起来像是被压扁了,软塌塌的,还沾着泥土。随着升降梯下降,他的胃跟着绞痛起来。他走出升降梯,来到拥挤的大理石大厅。有片刻的时间他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退回来,手插在兜里靠在墙上,看着人们从永远在转动着的转门里出出进进。嚼着口香糖的脸颊柔软的女孩,留着刘海的短脸盘女孩,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奶油色皮肤的男孩,歪戴着帽子的小流氓,一头大汗的送信人,交叉的目光,扭动的臀部,咀嚼烟草的红色颌骨,菜色的深凹下去的脸,年轻男女的扁平身体,老年人的大腹便便的身体……都蜂拥着,推搡着,拥挤着,在转门的两侧,走出转门到百老汇街上去,或是从百老汇街上走进转门里来。吉米挤进一侧转门,走出去,中午、夜晚和早晨,转门像做香肠的肉馅似的年复一年地转着,磨着。突然他的肌肉僵硬了。杰夫姨父和他的办公室会下地狱!这句话在他心里说得如此大声,以至于他左右看看是否有人听到了。 他们会下地狱。他摆正肩膀,挤进人群走向转门。他的脚跟落在一只脚上。“天啊,你看你踩什么呢?”他在街上。百老汇街上一阵旋风吹着他的嘴和眼睛。他顺着风走向巴特利。在三一教堂的后院里,速记员和办公室听差坐在墓碑之间吃着三明治。一伙外国人站在汽船停靠线外。头发粗硬的挪威人,宽脸的瑞典人,波兰人,一大群来自地中海或斯拉夫的身上有蒜味、皮肤黝黑的人,还有三个中国人和一伙东印度水手。在海关前的三角形空地上,吉米·赫夫转过身,迎着风沿着百老汇街望向远方。杰夫姨父和他的办公室会下地狱。 巴德坐在帆布床边上,伸着胳膊打哈欠。从汗酸味的呼吸和湿衣服中传来鼾声,人们在睡梦中翻身,压得床下的弹簧吱嘎响。遥远的黑暗中点着一盏电灯。巴德闭上眼睛,头歪在肩膀上。噢上帝,我想睡觉。亲爱的耶稣,我想睡觉。他用膝盖压住握紧的双拳以防它们颤抖。天上的父啊,我想睡觉。 “怎么了,老兄,睡不着?”旁边的帆布床上传来一个安静的声音。 “见鬼,睡不着。” “我也是。” 巴德看见一只手肘支着的长满卷发的大脑袋正转过来对着他。 “这是个恶心、肮脏的地狱。”那个声音平静地继续说。“我要告诉全世界……而且只给4毛钱!他们住皇冠酒店,还……” “你在城里待过?” “到8月份就10年了。” “老油条了!” 帆布床下传来一个粗粗的声音,“喜剧结束吧,你们两个!你们以为这儿是哪儿,犹太人野餐啊?” 巴德放低声音:“真好笑,好几年了,我一直想着要去城里……我在北方的农场里出生并长大。” “你干吗不回去?” “我不能回去。”巴德感到冷。他想停止颤抖。他把毯子拉到下巴那儿,翻过身,面对着正在说话的男人。“每年春天我都对自己说,去吧,自己拿种子种庄稼,回家给牛挤奶,但是我从没做过;我就那么一直晃荡着。” “这阵子你在城里都干些什么?” “我不知道。大部分时间我坐在工会广场,然后我在麦迪逊广场过夜。我跟过霍布肯、朱泽和弗拉特布什,现在我是个游民,成日在鲍沃利游荡。” “上帝,我发誓明天就离开这儿。我害怕这里。这地方警察和侦探太多了。” “要想挣钱,你可以干送报纸的活儿。但是听我的,老兄,回农场去吧,跟亲人们在一起,日子就好过了。” 巴德跳下床,粗暴地拉那人的肩膀。“跟我到灯那儿去,我给你看样东西。”巴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朵里奇怪地回响。他大步走过鼾声如雷的人们。那个人,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头发卷曲,眼睛深陷得好像要缩到脑袋里去似的,从毯子底下爬出来,也没穿衣服就跟他去了。在灯光下,巴德解开工作服,把它顺着肌肉鼓出的手臂和肩膀扯下去。“看看我的后背。” “上帝。”那人用长着长指甲的脏手摸着一大片白色和红色的疤,轻声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老东西就是这么对我的。12年里,他一直是想鞭打我就鞭打我。经常把我剥光,在我后背上放一个烧红的通条。他们说他是我爸爸,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我13岁时跑了。那时他把我吊起来然后开始鞭打我。现在我25岁了。” 他们回去了,一言未发就躺下了。 巴德盯着天花板,毯子一直拉到眼睛下面。当他往房间尽头的门那里看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嘴里叼着雪茄戴着礼帽的人站在那儿。他用牙咬着下唇以防喊出声来。当他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人不见了。“嗨,你还醒着吗?”他轻声说。那家伙咕哝着。“我要告诉你。我用刨草根的锄头把他的脑袋打碎,跟踢烂柿子似的把他的脑袋打碎。我告诉他离我远点,他不听。他是个上帝都怕的大块头,他希望你怕他。我们正在那片地里刨漆树根,打算种羊草。我就让他在那儿躺着直到天黑,他的脑袋碎得跟烂柿子似的。篱笆的一角遮着他,这样从路上就看不见了。然后我把他埋了,回到房子里煮了一壶咖啡。他从来没让我喝过咖啡。天亮前我起床,动身出发了。我一直告诉自己,在大城市里要把你找出来,就像大海捞针。我知道老东西把钱放哪儿了;他有和你的脑袋一样大的一卷钱,但我只敢拿10块钱……你还醒着吗?”那人咕哝着。“我小的时候跟老萨凯特的女儿是伙伴。她和我常常一起去萨凯特家树林里的冰库,我们还常常一起谈论怎样去纽约发大财,可是现在我没工作,又总是害怕。到处都有侦探跟踪我,那些人戴着礼帽,兜里揣着手铐。昨晚我去找妓女,她看出我眼里的恐惧,就把我撵出来了。她能从我眼里看出来。”他斜靠着坐在帆布床边,用嘶嘶的声音对着那个男人的脸说着。那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看这儿,小子,你要是这样下去可不行。有钱吗?”巴德点头。“你最好给我让我替你保管。我是个老管家,我能让你过下去。你穿上衣服下楼去吃得饱饱的。你有多少钱?” “一美元找回的零钱。” “你给我二毛五,剩下的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巴德穿上裤子,递给那人二毛五。“接着你回这儿来,睡个好觉,然后明天我和你就回北方去拿那卷钱。你不是说那卷钱跟你脑袋一样大吗?然后我们在他们抓不着我们的地方把钱分了。我们对半分。你同意吗?” 巴德跟他猛地握了一下手,然后系上鞋带,走到门口,走下痰迹斑斑的楼梯。 雨停了。带有木头和青草味道的冷风吹皱了本来打扫得很干净的街道上的泥潭。在沙瑟姆广场的小餐馆里,三个人帽子盖在眼睛上正坐着睡觉。柜台后面的人正在读一张粉色报纸的运动版新闻。巴德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他点菜。他觉得冷,什么都不想。幸福。饭菜送上来,他吃了褐色的腌牛杂碎。他仔细地享受每一口食物,每喝一口加了很多糖的咖啡就用舌头抵住牙咬碎一口土豆。用一块面包擦过盘底之后他拿了一根牙签走出门。 他剔着牙走上布鲁克林大桥脏兮兮黑黢黢的入口。路中间有一个戴着礼帽叼着雪茄的男人。巴德虚张声势似的昂首走过他身边。我才不怕他,让他跟着我吧。拱形的人行道上除了一个打着哈欠的警察之外空无一人。抬头看天。就像在星星间散步。路两头的街道上方块形的房子中亮起点点灯光。河水像头上的银河一样发出微光。灯光安静地、平滑地溶入潮湿的夜色。一辆汽车疾速驶过桥,使钢梁哗哗作响,使钢丝像班卓琴上的弦一样颤动。 当他走到布鲁克林区这一侧的钢梁时,他转过身沿着朝南的汽车道走。去哪儿无所谓,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在他身后,一个蓝色的夜晚开始发光,正如一块铁开始被锻造。黑色的烟囱和一道道房顶后面,市中心那些建筑玫瑰色的模糊轮廓淡淡发光。夜色变得像珍珠一样温润起来。所有的侦探都跟着我,都戴着礼帽,那个在鲍沃利的人,厨房里的老太太,酒吧店主,街车售票员,警察,妓女,水手,码头卸货工,在公司机械地工作的人……他想,我应该告诉那人老东西的那卷钱在哪儿,那个肮脏的游民……有一枚硬币在他身上。所有该死的侦探都有一枚。河水很平静,平滑得像个钢炮筒。去哪儿无所谓,现在哪儿都不能去。锭盘和楼群之间的影子是一片粉末状的水洗蓝色。桅杆装饰着河,紫色的、巧克力色的和肉粉色的烟飘到灯上。现在哪儿都不能去。 穿着燕尾服、戴着金表链和红色印章戒指,和玛丽娅·萨凯特一起坐马车赶往自己的婚礼;坐四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去市政大厅接受市长任命成为议员;他们身上的光环越来越大,他们骑马踏过缎子和丝绸去参加婚礼;和玛丽娅·萨凯特一起坐在铺着粉色长毛绒的白色马车里穿过夹道的人群,人群正在挥舞手里的雪茄、鞠躬、摘帽;市议员巴德和他家财万贯的新娘坐着一辆载满钻石的马车……巴德正骑在桥栏杆上。太阳已经从布鲁克林区后面升起来了。曼哈顿岛上的窗玻璃染上了红色。他举起一只手遮着眼睛,身子猛地向前一探。喉咙里的嚎叫声在他掉下去的同时被扼住了。 “审慎”号拖船的麦克阿维船长站在驾驶舱里,一只手放在舵上。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刚在放在罗盘箱旁边架子上的咖啡里沾湿的饼干。他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人,眉毛漆黑,嘴唇上面浓密的黑色胡须打过蜡。他刚要把沾了咖啡的饼干往嘴里放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东西掉下来,砸进水里,激起好几码高的水花。与此同时,一个倚在发动机舱门口的人大叫着:“一个人刚从桥上跳下来。” “真见鬼。”麦克阿维船长放下饼干打舵。强烈的水浪像冲一根稻草似的把船冲到一边。发动机舱里三声钟响。一个黑人拿着一面带着钩子的桨往前跑。 “去帮帮他,莱德。”麦克阿维船长说。 一番忙乱之后,他们在甲板上放下一个黑色的软塌塌的东西。一声钟响。两声。麦克阿维船长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扭着鼻子,看向水面。 “他还有气吗,莱德?”他沙哑着嗓子问。那个黑人的脸色发青,牙齿打颤。 “没有了,先生。”一个红头发的男人慢慢地说。“他的脖子折了。” 麦克阿维船长一半的胡子进了嘴里。“真倒霉。”他呻吟着说。“一个人在结婚当天居然碰到这种事。” 第二部分 1 马背上的贵妇 艾伦街上清晨第一辆街车轰隆隆地行驶着。日光急不可耐地钻进老砖房的窗户里,并在街车的钢轨上撒下点点金光。 猫儿们离开垃圾箱,臭虫们离开熟睡的孩童们又脏又软的脖子和汗津津的四肢爬回墙里去了。街角的房子里,人们在床垫和毯子或棉被之间不停地翻身,挣脱开被子的孩子们尖叫起来并拳打脚踢。 瑞沃顿街的拐角处,那个留着乱蓬蓬的胡子、无人知晓其家住何方的老头正在摆他的泡菜摊子,腌小黄瓜、甘椒、瓜皮和辣泡菜在各自的大盆里横七竖八、展叶伸蔓,发出冷冷的胡椒的香气。那番景象就像是麝香味的床畔和轰鸣阵阵的冰冷街道旁出现了一个沼泽花园。 那个留着乱蓬蓬的胡子、无人知晓其家住何方的老头坐在他的花园中间,好像坐在葫芦架下的约拿。 吉米·赫夫走上四级吱嘎响的台阶,在一个门把手上有手指印的白色房门上敲了敲。门上用铜钉钉着一张卡片,上面用古英文字母整洁地书写了一个名字“桑德兰”。他站在一个牛奶瓶、两个奶油瓶和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旁边,等了很长时间。开始时门后有沙沙声和楼梯吱嘎声,然后就听不到声音了。他按下门框上的门铃。 “他说,玛姬,我已经被你打垮了,然后她说,快进来,别淋着雨,你全身都湿了……”楼梯上传来说话声。听声音那个男人穿的应该是一双系扣的鞋,那个女孩大概穿着凉鞋,没准还穿着粉色丝袜。女孩穿着有羽毛的裙子,戴着阔边少女帽;年轻男人的背心缝着白边,领带上有绿色、蓝色、和紫色的条纹。 “但你不是那种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是哪种女孩?” 声音随他们走下楼梯而越来越清晰。 吉米·赫夫使劲按了一下门铃。 “谁?”从门缝中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女人声音。 “我找普莱恩小姐。” 他瞥见蓝色晨服上方那人肥胖的下巴。“噢,我不知道她起床了没有。” “她说她这个时间在。” “请你等一下再进来,”她在门后吃吃地笑,“好让我来得及躲起来。请原谅,但是桑德兰先生以为你是收租金的呢。有时他们周日来,只不过是为了跟你开玩笑。”门缝里传出卖弄风情的笑声。 “我顺便把牛奶带进去好吗?” “好的,进来后请坐在大厅,我去叫露丝。”大厅里很黑,有睡眠、牙膏和按摩霜的气味,拐角处有一张临时床,乱七八糟的床单上,还留着一个人形。一个雄鹿角做成的帽架上乱糟糟地挂着草帽、丝巾和几件男士外套大衣。吉米把一张摇椅上放着的胸衣拿走,坐了下来。不同房间的不同角落里传出女人们的说话声,人们套上衣服的声音,和翻看星期天版报纸时的哗啦声。 浴室的门开了,穿衣镜反射的阳光照亮了一半大厅,光亮里出现了一个人,那人的头发像铁丝似的,苍白的椭圆形脸上生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后面跟着一个瘦削的橘色身影,棕色的头发,拖鞋里满不在乎的粉色足跟踩在台阶上。 “唔,唔,吉米。”露丝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唱歌似的假嗓子对他说。“但是不许你看我,也不许你看我的房间。”一个贴满卷发纸的脑袋像乌龟那样探出来。 “嗨,露丝。” “你可以进来,如果你发誓不看。我还没梳洗,屋子像猪窝。我刚开始卷头发。我马上就好。”灰色的小房间里到处都是衣服和演员照片。吉米背靠门站着,从挂钩上垂下的一个丝质的东西弄得他耳朵发痒。 “小记者工作如何?” “我在地狱餐馆,它很棒。找到工作了吗,露丝?” “嗯,嗯……这周之内也许会有几份进项。不过我拿不到了。噢,吉米,我绝望了。”她晃着头把卷发夹子弄掉,然后梳理新卷出的波浪。她有一张受惊似的苍白面孔,一张大嘴和蓝色的眼皮。“今天早晨我知道我应该起床做好准备,但是我做不到。没有工作还要早起真是让人感到沮丧。有时我想到床上去一直躺到世界末日。” “可怜的露丝。” 她朝他扔过去一个粉扑,他的领带和蓝色斜纹哔叽西装的翻领上沾了一层粉。“你不可怜吗?你是个老鼠。” “我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你瞧瞧你干的。别躲,露丝。我身上还有粉味呢。” 露丝尖声笑着,用后脑勺对着他。“噢,吉米,你真滑稽。用鸡毛掸子试试。” 他低着下巴看着领带,脸色通红。“开门的那个模样可笑的女孩是谁?” “嘘!隔着墙什么都能听到。那是凯西。”她咯咯笑着轻声说。“卡桑德拉·威尔金斯,过去跟摩根的舞女们在一起。不过我们不应该笑话她,她人很好。我很喜欢她。”她发出短暂的一声大笑。“你是个小傻瓜,吉米。”她站起来,按住他手臂上的肌肉。“你总是让我像发了狂似的。” “那是上帝干的……不,我非常饿。我走过来的。” “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了。” “噢,吉米,我没有时间观念。喜欢这顶帽子吗?噢,我忘了告诉你。昨天我去看埃尔·哈里森了。真可怕!如果我没有及时跑到电话那儿去并威胁要给警察打电话……” “看对面那个滑稽的女人。她的脸跟骆驼一模一样。” “正是因为她,我才终日夹着尾巴做人!” “为什么?” “噢,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你会吓着的,吉米。”露丝靠近镜子在唇上抹着口红。 “能吓着我的事多了,我看不出这个有什么可怕。可是过来,我们出去吧。太阳在外面照耀,人们从教堂出来往家走,回去大吃一顿或是坐在塑胶植物丛中看周日版报纸。” “噢,吉米,你是个坏蛋!马上就好。小心,你勾到我最好的舞衣上了。” 一个穿黄色套头衣梳黑色短发的女孩正在大厅里叠着临时床上的床单。有一瞬间,吉米没认出这张抹着琥珀色粉和口红的脸就是他从门缝里看到的那张脸。 “嗨,凯西,这位是……请原谅,威尔金斯小姐,这位是赫夫先生。你可以给他讲讲关于爬过通风管道的那位妇人的故事,还有你认识的札幌和尚。” 卡桑德拉·威尔金斯咬着嘴板着脸。“她太可怕了,赫夫先生……她说的都是最可怕的事。” “她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别人烦恼。” “噢,赫夫先生,我很高兴终于认识你了,露丝一直在说起你……噢,恐怕我那么说有些轻率……我一向口无遮拦。” 大厅对面的房门开了,吉米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那人长着鹰钩鼻,红色的头发很不均匀地左右分成两部分。他穿一件绿色的缎子浴袍和一双红色摩洛哥拖鞋。 “发生什么了,卡桑德拉?”他用做作的牛津腔慢慢地说。“今天有何预言?” “只有一件事,费茨·西蒙斯格林太太的电报。她希望我明天去斯卡斯代尔看她并跟她讨论格林纳利剧院的事儿。请原谅,奥格勒索普先生,这位是赫夫先生。”红发男人抬起一条眉毛,用一只柔软的手握了握吉米的手。 “赫夫,赫夫……让我想想,是乔治亚州的赫夫家族吗?亚特兰大有一个古老的赫夫家族。” “我想不是的。” “太糟糕了。曾经有段时间,约西亚·赫夫和我是好朋友。现在他是第一国家银行的总裁,是宾夕法尼亚州斯克兰顿的优秀公民,而我……只是一个江湖骗子,落魄潦倒。”他耸肩的时候,浴袍滑落,露出平坦无毛的胸膛。 “你看奥格勒索普先生和我马上要排练《雅歌》。他读剧本,我把它改编成舞蹈。你一定要来看我们排练。” 你的肚脐是一个不贪图美酒的圆形高脚杯, 你的腹部是一堆散落着百合花的小麦…… “噢,现在不要念。”她吃吃地笑着把两条腿压在一起。 “约约,关上门。”房间内传出一个女孩低沉安静的声音。 “噢,可怜的艾莲,她想睡觉。认识你很高兴,赫夫先生。” “约约!” “来了,亲爱的。” 那女孩沉重的睡意使他感到不舒服,而那女孩的声音使他感到兴奋。他紧张地站在黑暗的大厅里,站在凯西旁边,一言不发。某处传来咖啡和烤焦的面包味。露丝从他后面走过来。 “好的,吉米,我准备好了。我怀疑我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落下什么,我要饿死了。”吉米抓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推向大门。“已经两点了。” “好吧,再见,亲爱的凯西,我六点钟给你打电话。” “好的,露丝。很高兴认识你,赫夫先生。”大门在凯西咬舌的吃吃笑声中关上。 “哎呀,露丝,那屋子像地狱似的让我毛骨悚然。” “吉米,现在别发火,因为你需要食物。” “告诉我,露丝,奥格勒索普先生到底是干吗的?他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奥格勒从他的窝里爬出来了?”露丝发出短暂的一声大笑。他们走在肮脏的阳光下。“他是不是告诉你说,他是佐治亚州奥格勒索普家最强壮的人?” “那个黄铜色头发的可爱女孩是他的妻子吗?” “艾莲·奥格勒索普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且她也不是那么可爱。她还是个孩子,而且非常自负。只不过她在《桃花》中演得还算成功罢了。你知道人们对这些精致的小东西总是小题大做。总之她能演戏就是了。” “她有那样一个丈夫真是遗憾。” “奥格勒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如果没有他,她还在合唱团里……” “美女与野兽。” “如果他要对付你,吉米,你可得当心。” “为什么?” “奇怪的人,吉米,奇怪的人。” 一辆高架火车轰鸣着驶过,挡住了他们头上的阳光。他只能看见露丝的嘴形好像在说话。 “看,”他大喊着以盖过渐弱的轰鸣声。“我们去堪帕斯,早饭午饭一起吃,然后去帕利塞德散步。” “你是个小傻瓜,吉米,早饭午饭一起吃怎么吃啊?” “你吃早饭,我吃午饭。” “真傻!”短促地大笑着,她挽住他的手臂。他们往前走的时候她的银色小包撞击着他的肘部。 “凯西是什么人,那个神秘的卡桑德拉?” “不许你笑话她,我很喜欢她。如果她不养那只可怕的白色小狮子狗就好了。她把它养在房间里,它从不运动,味道实在难闻。她的房间在我隔壁。然后她有了一个固定的……”露丝吃吃地笑着。“他比那只狮子狗还糟糕。他们订婚了,他把她的钱都借光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告诉别人。” “我没谁可告诉。” “还有位桑德兰夫人……” “对了,我瞥见她走进浴室——一个老太太,穿着棉袍,戴一顶粉色睡帽。” “吉米,你吓着我了。她总是弄丢假牙,”露丝说着,街车的轰鸣盖住了她下面的话。餐厅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将车轮的轰鸣阻止在外。 一支乐队正在演奏《诺曼底苹果花开的时候》。屋子里充满阳光,烟雾缭绕,挂满纸做的彩带,上面写着“龙虾每日新鲜送达”、“现在请品尝蛤蜊”、“请品尝我们的法式蒸贻贝(农业部推荐)”之类的话。他们在一张用红色字母写着“楼上牛排晚会”的纸条底下坐下来,露丝用一根长面包逗着他。“吉米,你觉不觉得早餐吃扇贝很堕落?不过我当然先喝咖啡。” “我要吃一小份牛排和洋葱。” “如果你打算跟我待一下午的话,就别吃那个,赫夫先生。” “噢,好吧。露丝,我把我的洋葱放在你脚下。” “那不意味着我同意你亲我。” “那么……在帕利塞德?”露丝的吃吃的笑变成短促的大笑。吉米的脸通红。 阳光从草帽的缝隙里落在她脸上。她轻快地走着,因为裙子很紧,所以步幅很小。透过薄薄的中国丝绸,阳光像只手似的轻轻挠着她的后背。在闷热的街道上,商店、穿礼拜日服装的人们、草帽、遮阳伞、出租车,凡此种种在她身边破碎着、褶皱着、用闪闪发光的锋利的刃割破着她的皮肤,就好像她从刀丛中走过来似的。她继续在这锯齿般的、脆弱易碎的噪音中行走。 林肯广场的人群中,一个女孩慢慢地骑着一匹白马。她齐胸的长发随马儿白垩色臀部的摇摆而飘垂。镀金边的马鞍上绣着红绿交织的字母“当德琳”。她戴一顶绿色的瓦顿童帽,上面插了一根红色的羽毛;一只手冷冰冰地抓着轻轻晃动的缰绳,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镀金把手的短马鞭。 艾伦看着她走过,然后她沿着一片被烟熏黑的绿地走,横穿过马路,走到公园。一群男孩在被阳光烤焦的草地上玩橄榄球。有树阴的长椅上都坐满了人。穿过弯曲的汽车道时,她的尖尖的鞋后跟陷进沥青里。两个水手伸展着四肢躺在阳光照射下的长椅上,她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咂咂嘴。她能感觉到他们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的脖子、大腿和脚跟。她试着向前走的时候控制住臀部不扭。路边小树上的树叶爱莫能助。南边和东边,朝阳的建筑包围了公园,它们在西边投下了紫色的阴影。一切都被警察和礼拜日服装拘束着,它们刺痛、出汗、生锈。她为什么没坐街车?她盯着一个年轻男人草帽下露出的一双黑眼睛,那个男人正开着红色斯杜斯汽车要把它停到路边。他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闪动,他笑着猛地把头转过来,撅着嘴好像在亲吻她的面颊。他拉紧手刹,用另一只手打开车门。她猛然收回视线,抬起下巴继续走。两只铁绿色颈毛珊瑚色爪子的鸽子从她前面蹒跚地走开。一个老人正一边逗弄松鼠一边掏装在纸袋里的花生。 失陷的战场上一位淑女穿着一身绿衣骑着白色的牡马……绿色,绿色,当德琳……戈代娃头上系着高傲的斗篷…… 身披金甲的舍曼将军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停了一下,看看发出珍珠母一样白光的大厦。是的,这是艾莲·奥格勒索普的公寓。她上了一辆开往华盛顿广场的公共汽车。周日的下午,第五大道上满是灰尘,人们摩肩接踵,服装色彩缤纷。树阴的一侧,一个人戴着高帽穿着外套。遮阳伞、夏装、草帽在阳光下的广场上惹人注目。阳光照射在房子顶层的窗户上,照在豪华轿车和出租马车外表的漆上。公共汽车的座位上,一对对情侣轻轻晃动着,坐得越来越近,他们身上传来一股混合着汽油、沥青、荷兰薄荷、滑石粉和香水的气味。一个商店橱窗里摆放着油画,栗色布料,镀金餐具后面放着刷了清漆的古董椅。罗吉斯街。谢利的店。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穿着鞋套,戴着柠檬色的手套。也许他是一个商店巡视员。经过派垂克街时,她闻到从敞开的大门里传出的熏香味。戴米尼哥的店。在她前面,那个年轻人的手臂偷偷地搂着旁边穿灰色法兰绒的女孩。 “上帝,乔可真倒霉,他必须娶她。他才19岁。” “我猜你觉得他很‘不幸’吧。” “茉特尔,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敢打赌你就是那个意思。你见过那女孩吗?” “我敢说那不是他的。” “什么?” “那个孩子。” “比利,你的话真可怕。” 四十二街。工会会员俱乐部。“这是非常有趣的聚会,非常有趣。每个人都来了。这次的演讲令人愉快,使我想起了过去的时光,”她身后一个有教养的声音嘶哑着说。是沃尔多夫。“他们的旗子鼓着,比利……那个可笑的、被任命为暹罗大使的家伙待在那儿。我今天早晨在报纸上读到的。” 当你——我的爱——和我分开的时候, 我要把最后一个吻印在你的唇上, 然后离开……心,出发,那是谁 ……保佑,这个,小姐 ……当你……当你——我的爱——和我…… 第八街。她下了车,走进布莱福特的地下室。乔治正背对着门等着,他不停地开合着公文包的锁头,发出劈啪的声音。“艾莲,你早该到了。没几个人能让我等3刻钟。” “乔治,你不能责怪我。我刚才一直非常快乐。我好几年没这么开心了。我有属于自己的整整一天,我穿过公园从一百零五街走到五十五街。到处是有趣的人。” “你一定累了。”他的瘦脸上眼角堆满皱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好像一艘勇往无畏的帆船。 “我以为你一天都在办公室呢,乔治。” “是的,我刚才一直在处理几个案子。我不能指望别人做哪怕是日常的工作,所以我必须自己做。” “你知道吗,我已经料到你要那么说了。” “什么?” “就是等我3刻钟之类的。” “噢,你什么都知道,艾莲。喝茶的时候要不要来点糕饼?” “可是我对任何事都一无所知,那就是问题所在。我想还是来点柠檬吧。” 玻璃杯互相碰撞。从镜子里看去,蓝色的雪茄烟雾中绿荧荧的脸、帽子、胡子都在浮动。 “但是,亲爱的,这是一个古老的谜。对男人来说也许是这样,可是它没有提到女人。”旁边的桌子传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你的女权主义已经成为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了。”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我是一个自我主义者又怎样?上帝知道我受了多少苦!”“火能净化一切,查理……” 乔治开始说话,试图吸引她的目光。“鼎鼎大名的约约怎么样啦?” “噢,我们不要谈论他。” “关于他的事谈得越少越好是吗?” “乔治,我不让你笑话约约,好歹他是我丈夫,除非离婚将我们分开。不,我不是为了逗你发笑。你太愚钝太简单,无论如何无法理解他。约约是个复杂的而非悲剧性格的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不要谈论夫妻。小艾莲,重要的是你和我能够坐在这里,没有人打扰我们。我们何时再见对方,真正地再见到对方,真正地……” “我们说不准,是不是,乔治?”她冲着杯子低声笑起来。 “但是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她看着他大笑起来,一边试着用粉色的手指托住一块被咬了一口的樱桃馅饼。“你在证人席上扮演可怜的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吧?我想你更像这样:2月31日夜里你在哪儿?” “我可是非常认真的,这是你不能了解、或许也是不想了解的。” 一个年轻人站在桌边,轻轻摇晃着,低头看着他们。 “嘿,斯坦,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鲍德温板着脸抬起头看他。 “鲍德温先生,我知道我很无礼,但是请允许我稍坐片刻。有一个我不能见的人正在找我。天啊,那面镜子!如果他们看见你,就不会再找我了。” “奥格勒索普小姐,这位是斯坦伍德·艾默里,我们公司主要合伙人的儿子。” “很高兴认识你,奥格勒索普小姐。我昨晚见到你了,但是你没看见我。” “你去看表演了?” “我一想到你的表演如此精彩,就恨不得飞过去看。” 他有红润的棕色皮肤,贪婪的眼睛距尖鼻子的鼻梁很近,一张永不安静的大嘴,一头棕色的卷发直立着。艾伦轮流打量两个人,心里偷偷笑着。他们三个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今天下午我看见那个骑马的女孩,”她说。“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如我所想像的那样——马背上的贵妇。” “手指戴上戒指,脚趾挂上铃铛,走到哪儿都淘气。”斯坦屏住一口气快速地说出来。 “你想说音乐,是不是?”艾伦笑了。我也总是说‘淘气’这个词(英文中音乐为“music”,淘气为“mischief”。——译注)。 “学校情况如何?”鲍德温不甚热心地问,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想它还健在。”斯坦脸红了。“不过我希望我回去之前它被烧掉。”他站起来。“请一定原谅我,鲍德温先生……我的打扰真是非常无礼。”当他转向艾伦的时候,她闻到他的呼吸里有威士忌味。“请原谅,奥格勒索普小姐。”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一只干燥的手紧紧捏着她的手。他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往外走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侍者。 “我无法理解那个可恶自负的小鬼!”鲍德温大喊一声。“老艾默里的心都碎了。他相当聪明,人品不错,别的方面也都好,可他成天只是喝酒、闹事。我想他需要的就是参加工作并了解钱的意义。那些大学生的问题就是钱太多了。不过感谢上帝,艾莲,没人打扰我们了。我从14岁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工作。现在到了我想把工作暂时放到一边的时候了。我想要享受生活,去旅行,去思考,让自己快乐。我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能跟得上市区的工作节奏了。我要学习玩乐,放松紧张的神经。我在你身上就可以做到。” “我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减压阀。”她笑了,睫毛上下扑动着。 “今晚我们去乡下找个地方。我在办公室里待了一天简直要窒息了。我讨厌星期天。” “但我还要排练。” “你可以说你生病了。我来打电话叫车。” “天啊,那是约约!嗨,约约。”她把手套举过头顶挥舞着。 约翰·奥格勒索普脸上扑着粉,嘴唇在立领上方挤出一个谨慎的微笑,袖子蓬松,袖口系着黑带子。他伸着手挤过拥挤的座位。“你好,亲爱的,这可真是一个惊喜。” “你们认识,对不对?这位是鲍德温先生。” “请原谅,如果我……嗯……打扰了你们的约会。”“没那回事,请坐,我们都来一杯加冰威士忌……我真想见到你,真的,约约……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今晚没别的事儿,你可以坐下来待一会儿。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对角色的理解。” “当然可以,亲爱的,没有什么能让我更高兴了。” 乔治·鲍德温浑身发紧,他往后靠着,手抓着椅背。“侍者!”他突然大喊出声,那声音仿佛金属裂开般刺耳。“马上拿三杯加冰威士忌。” 奥格勒索普把下巴搁在手杖顶部的银球上。“信任,鲍德温先生,”他开始说,“夫妻之间的信任是非常美好的。时空对其没有影响。即使我们中有一个去中国待上一千年,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一点都不会变。” “你瞧,乔治,约约的问题在于他年轻时读了太多莎士比亚的作品了。可是我得走了,要不然默顿该骂我了。谈谈工业社会里的奴隶制度。约约,告诉他什么是平等。” 鲍德温站起来。他的颧骨有轻微的潮红。“请让我带你去剧院。”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从来不让任何人带我去任何地方。约约,你要保持清醒看我表演。” 粉色和白色的云朵下,第五大道也是粉色和白色的。在使人生厌的谈话、吸入烟雾和鸡尾酒之后,她感到风中的空气十分新鲜。她高兴地向出租车司机摆手并向他微笑。然后她发现一双渴望的眼睛正从一对弓形的棕色眉毛下严肃地看着她。 “我在这附近等你出来。我能捎你一段儿吗?我的福特车就在街角……请吧。” “但是我马上要去剧院。我要彩排。” “好的,请一定让我带你去。” 她沉思着,开始戴手套。“好吧,不过是我非要你去的。” “好的。就在那儿……我就那么杵在那儿可真是粗鲁,是不是?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无论如何我已经遇到你了。这辆福特的名字叫丁戈,不过那也是另一个故事……” “能遇到有爱心的年轻人真是很高兴。纽约没有有爱心的年轻人。” 当他发动汽车时,他的脸通红。“噢,我真是太年轻了。” 发动机轰鸣启动了。他动动身子用修长的手按按油门。“我们也许会被抓起来:汽车的消声器松动了,有可能掉下去。” 开到三十四街的时候,他们经过一个在街道上骑着白马的女孩身边。她齐胸的长发随马儿白垩色臀部的摇摆而飘垂。镀金边的马鞍上绣着红绿交织的字母“当德琳”。 “给手指戴上戒指,”斯坦按着喇叭唱道,“给脚趾戴上铃铛,不管头皮有多少,她都能治好。” 2 地峡的长腿杰克 中午,联合广场。卖光了。必须腾出地方。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跪在布满灰尘的沥青路上,小男孩擦亮鞋,短帮鞋和牛津鞋。太阳像蒲公英似的光芒四射,照在刚擦亮的鞋尖上。走这条路伙计,先生小姐夫人,商店后面我们有新款软呢大衣,优质低价……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必须腾出地方。 正午的阳光盘旋着扭结到一起。无声的音乐烘托出印度。他吃米饭,她吃炒面。他们塞了一嘴食物跳着舞,修长的蓝色女装挤压着黑色的漂亮西装,漂白过的发卷贴着黑色的直发。 十四街上,光荣啊光荣啊,军队来了,旁边大步走着他们的爱人;光荣啊光荣啊,四人一排,闪亮的海军蓝色的圆形救世军军章。 优质低价。必须腾出地方。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必须腾出地方。 来自利物浦的英国汽船“拉雷”号,船长凯特维尔;933个大包,881个盒子,10个篮子,8包针织物;57个盒子,89个大包,18篮棉线;156包毡子;4包石棉;100袋线轴…… 乔·哈兰停止打印,抬头看天花板。他的指尖酸痛。办公室里的糨糊、纸张和未穿衬衫的人发出陈腐的气息。透过开着的窗户他能看到通风管道墙的一角,还能看到一个眼皮发青、对着窗外发呆的人。淡黄头发的办公室听差在桌角放下一张纸条:波洛克先生将于5点10分见你。他的嗓子里有一个硬硬的肿块。他要解雇我了。他的手指又开始打字。 来自格拉斯哥的荷兰汽船“戴夫特”号,船长童普;200个大包,123个盒子,14只小桶…… 乔·哈兰在巴特利闲逛着,然后他发现长椅上有一个空位,于是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太阳被大团的金黄色蒸汽遮住,淹没在泽西那边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坐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落日,就像看着牙医候诊室里挂的一幅画。一艘拖船驶过,排放出大团的漩涡状的蒸汽,把落日染得黑一块儿红一块儿。他坐在那儿看日落,等待着。本来我有十八块五毛五,租房子用了不到六块,干洗花掉一块八毛四,我欠查理四块一毛五,共七块八毛四,十一块八毛四,十二块三毛四,十八块五毛五里只剩六块一毛六了,如果不喝酒,那么在找到另一份工作之前还能过3天。噢,上帝,我的运气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过去我一直走运。他的膝盖发抖,胃里感到恶心。 乔·哈兰,你的生活被你搞得一团糟。45岁了,没有朋友,也没有钱。 独桅艇转舵的时候帆是三角的,紫红色。窄船驶过去,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孩急忙躲避。他们在阳光下变成青铜色了,头发是淡黄色的。独桅艇驶入红色的港口时,乔·哈兰咬着嘴唇憋回眼泪。上帝,我需要一杯酒。 “那不是犯罪吗?那不是犯罪吗?”坐在他左边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说。乔·哈兰转过头。那个人的红色脸膛上全是皱纹,头发银白色。他的两只脏手展开报纸的戏剧版。“那些年轻的女演员都不穿衣服……她们怎么也不放过你。” “你不喜欢看她们在报纸上的照片吗?” “她们怎么也不放过你,我说……如果你没工作,也没钱,这些照片有什么用?” “很多人都喜欢看这些照片。过去我也喜欢。” “过去……你现在没工作?”他野蛮地咆哮着。乔·哈兰摇摇头。“怎么回事?她们应该放过你,不是吗?你得到开始铲雪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你到那时要做什么?” 老头没回答。他折起报纸,揉揉眼睛,然后喃喃自语。“都不穿衣服,那是犯罪,我说的准没错儿。” 乔·哈兰站起来,走了。 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了。由于坐得太久,他的膝盖僵硬。他疲倦地走着,能感觉到勒紧的腰带下肥胖的肚腩在抽痛。可怜的老马,你得喝一杯才能思考。转门里传来杂酿啤酒的味道。转门内,酒吧老板的脸像一个放在温暖的桃花心木架子上的黄苹果。 “给我一杯黑麦酒。”威士忌使他的咽喉发热,真香。让我又成为一个男人。他没再喝别的酒,直接去领免费午餐,吃了一个汉堡包和一枚橄榄。“再来一杯黑麦酒,查理。酒能让你成为一个男人。我失业好多次了,那就是我的问题所在。你现在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吧,我的朋友,可是他们过去叫我‘华尔街巫师’呢,而那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明我在运气方面有罕见的优势……是的,先生,不客气。又健康又长寿,但是遇到白虎星……哈,使你成为一个男人……年轻的先生们,我在想,你们当中有谁没呛过水?有多少人呛水之后变得更悲哀?多少人变得更聪明?另一个表明在运气方面有罕见优势的例子。但我没有。先生们,十年来我在商场打拼,十年来我日夜守着自动收报机,十年来我失败过三次,直到上次。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查理,给旁边的这些好朋友再来一杯,我请客,你自己也来一杯……天啊,她可高兴了……先生们,只是另一个在运气方面有罕见优势的例子。先生们,我走运的秘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可以在过去的报纸、杂志、谈话和演讲中找到证据。一个肮脏的流氓最终成为——甚至有本侦探小说是描写我的,叫《成功的秘密》,如果你们足够好奇的话可以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里查到这本书……我成功的秘密是……你们听的时候也许要发笑,会说,乔·哈兰喝醉了,乔·哈兰是个老傻瓜……是的,你们会的……十年来我做边缘生意,我全部买进,我买下我从未听说过的股票,每次我都获利。我的钱堆积如山。我手下有4个银行。我开始吃喝玩乐,但那还不是我的全盛时期……不过你们急着要听的是我的秘密,你们觉得能用得上……不,你们用不上……这是一条蓝色钩编领带,是我小的时候妈妈为我钩的……不要笑,否则上帝会诅咒你。……不,我还没说到正题呢。另一个表明在运气方面有罕见优势的例子。我和另一个伙伴投入一千美元买一只鲁斯韦尔和纳什维尔股票的那天,我戴着这条领带。25分钟之内股票上涨25个点。那只是刚开始。然后我逐渐地注意到,我没戴那条领带的时候就是我失手的时候。它已经旧了,破破烂烂的,我就试着把它揣在兜里。没有用。我必须戴着它,你们明白吗?剩下的就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先生们……有一个女孩,上帝诅咒她,我爱她。我想让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我不能为她做到的,因此我把那领带献给了她。我假装那是个笑话,自我解嘲,哈哈哈。她说,留着没用,已经破旧了,然后她把它扔进火里……只不过是另一个例子……朋友们,你们不会让我再请一杯酒,是吧?我没想到今天中午我资金短缺……先生们,我感谢你们……啊,你们又有活力了。” 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信差被挤得贴在一个金发的高个女人背后,那女人身上散发着玫瑰花味。每次地铁呼啸叫着加速或减速时,他们的胳膊、包裹、肩膀、屁股就撞击着贴得更近。他的汗津津的印着“西联”字样的帽子被碰到头的一侧。如果我有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好了,那样的女人能让地铁停顿、光线消失、火车出轨。如果我又有钱又有魅力就能得到她。地铁减速的时候她倒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的鼻子被她的脖子压扁了。地铁停下来。他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下了车。 他走到地面上的时候,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大楼有些头晕目眩。百老汇挤满了人。九十六街上,水手们三三两两地闲逛着。他在一家点心店吃了一份火腿和一份德国香肠三明治。柜台后面的女人长着跟地铁里的女人一样的奶油色头发,但胖得多也老得多。他嚼着最后一口三明治走进日本花园大厦的电梯。他坐着思考了一会,不断变换的绿色数字映入他的眼帘。哼,他们会觉得一个送信的穿着这身衣服很好笑。我最好离开这儿。我还是去送电报吧。 走下楼梯的时候他紧了紧腰带。他懒洋洋地从百老汇走到一百零五街,然后转向东朝哥伦布大道走,边走边仔细地看着门牌号,消防栓,窗户和屋檐。就是这家。只有三楼亮着灯。他按响三楼的门铃。门锁“嗒”地一声开了。他跑上楼。一个长着红色脸膛、头发像杂草般乱蓬蓬的女人正从火炉边抬起身子并探出头。 “电报,收信人是桑提欧诺。” “这儿没这人。” “对不起,夫人。我一定是按错铃了。” 门摔上了,砸到他的鼻子。他吓得一激灵,松弛的脸一下子绷紧。他踮起脚尖轻轻地跑上顶层,然后爬上一个小梯子来到一个活板门口。他在钉死的木板上往前爬,一片漆黑。他屏住呼吸。他一爬上铺着煤渣的房顶就把活板轻轻地放回原位。烟囱在他周围矗立着,在明亮的街道的映衬下显得乌黑。他蹲着走到房子的后面,顺着排水管落到消防栓上。落地的时候他踩碎了一个花盆。一片漆黑。他从一扇窗户爬进一间有浓重女人气息的房间,手伸到一张被褥乱糟糟的床上,摸摸枕头底下,又沿着一个衣柜摸索,弄翻了一个粉盒之后,他用了点劲儿轻轻地拉开衣柜的抽屉,一块表,一根针刺了他的手指——那是一个胸针,里面的角落里卷着什么东西;钞票,一卷钞票。跑吧,今晚就偷这一笔。顺着消防栓到隔壁去。没有灯光。另一扇窗户开着。爬过去,跟从婴儿手里拿走糖果一样容易。相似的房间,有熏香味和狗味,还有点油彩的味道。黑暗的房间里他的身影模糊。他摸索着衣柜的玻璃门,手伸进一罐冷奶油里去了,在裤子上擦擦。见鬼!脚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发出一声尖叫。他站在狭窄的屋子中间发抖。小狗在角落里狂吠起来。 房间的灯亮了。一个女孩站在开着的房门口,用一把左轮手枪对着他。她身后有一个男人。 “你在干吗?咦,那不是‘西联’送信的吗?”灯光在她头发上撒下金色,使她穿着红色丝绸睡袍的胴体清晰可见。那个年轻男人瘦长结实,头发棕色,衬衫的扣子没系。“你在屋子里干吗呢?” “求您了,夫人,我是饿得挺不住了才来的,饥饿,我可怜的老娘要饿死了。” “很有趣,是不是,斯坦?他是个贼。”她挥动着左轮手枪。“过来,到大厅里来。” “是的,小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请别把我交给警察。想想我可怜的就要饿死的老娘,她会伤心的。” “行,但是你必须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偷到东西呢,真的。” 斯坦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停地笑。“艾莉,你中了头彩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去年一整个夏天我不是都在表演这个场景吗?放下你的枪。” “不,小姐,我没带枪。” “我不相信你,不过我想我会放你走。” “上帝保佑你,小姐。” “但是你是个送信的,你能赚到钱。” “上周我被解雇了,小姐,我太饿了,所以才干出这种事。” 斯坦站起来。“让我们给他一美元,告诉他滚出这里。” 当他走到门外的时候,她拿出一张钞票递给他。 “上帝,你们是好人。”他抽噎着说。他伸手夺过那张钞票,亲吻着它。弯腰亲吻她手的时候他瞥见宽松的红色丝绸睡袍中腋下的胴体。当他浑身发抖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回头看见那男人和女孩挽着手臂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他。他的眼里充满泪水。他把那张钞票塞进钱包。 小子,如果你因为女人而变得心软,你就会发现你完蛋了……不过,那只手倒是相当柔软。他吹着口哨走向街车站,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车。他不时地把手放在后兜上摸摸那卷钱还在不在。他跑上一栋公寓的四层,那里飘着炸鱼味和煤气味。他在一扇油污的玻璃门外按了三遍门铃。等了片刻,他轻轻地敲门。 “是你吗,麦克?”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我是尼基沙茨。” 一个头发红褐色的刀疤脸女人开了门。她在打褶并镶有蕾丝的衬裙外套了一件毛皮大衣。 “怎么样,孩子?” “上帝,我干活时被一个漂亮女人抓住了,你猜怎么着?”他兴奋地说着,跟在那女人身后走进一间墙皮剥落的餐室。桌子上摆着用过的玻璃杯和一瓶绿河牌威士忌。“她给我一美元,还告诉我做个好孩子。” “真的?” “这儿有一块表。” “这是一块英格索尔,算不上是好表。” “好吧,拿着灯看看这个。”他掏出一卷钞票。“那不是一卷钞票吗?天啊,有好几千!” “让我看看。”她从他手里抢过钞票。她的眼睛突然睁大。“嘿,你是个傻小子。”她把钱扔到地上,绞着双手做出一个犹太人的手势。“那是舞台道具。你这个猪脑子,那是舞台道具!你他妈的……” 他们咯咯笑着肩并肩坐在床边。在充满丝织品气味的房间里,放在衣柜上的一束黄玫瑰的香味渐渐消失。他们的胳膊紧紧搂着对方的肩膀。突然他猛地挣脱开,俯下身子吻她的嘴。“一个小贼。”他气喘吁吁地说。 “斯坦……” “艾莉。” “我还以为是约约呢。”她从发紧的嗓子里挤出一句低语。“偷偷摸摸走来走去就跟他一样。” “艾莉,我真是不能理解,你怎么能和他一起跟这么多人一起生活呢!你是这么可爱。我真是不能理解。” “在我遇见你之前,很容易理解……约约很不错,真的。他是个怪异而悲伤的人。” “但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应该住在伍尔沃思大楼的顶层,住在一间堆满雕花玻璃和樱桃花蕾的公寓里。” “斯坦,你后背的棕色皮肤在脱落。” “游泳造成的。” “这么快?” “我猜这些是去年夏天留下来的。” “你是个幸运的年轻人,是不是?我一直没学会正确地游泳。” “我教你。如果下周日天气晴朗,我们早点起床,跳进‘丁戈’开着它去长滩。沿着海滩走到尽头,那里从来没人去过。你甚至用不着穿泳衣。” “我喜欢你这样的身体,瘦却有力,斯坦。约约皮肤白,肌肉松弛,像个女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别提起他。” 斯坦分开腿站着,扣上衬衫。“艾莉,我们收拾收拾,出去喝一杯。天啊,我讨厌在这个时候遇到认识的人,还要对他们说谎。我敢打赌我会把椅子扣在他们头上。” “我们还有时间。住这儿的人没有12点之前回家的。我在家是因为我头疼。” “艾莉,你喜欢这样的头疼吗?” “喜欢极了,斯坦。” “我猜那个‘西联’小贼知道……天啊……盗窃,通奸,悄悄爬上消防栓,像猫儿似的溜下排水管。犹大啊,真是不错的生活!”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艾莲紧握着他的手。走到破旧的门廊上信箱前面时,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压着她的脸亲吻她。他们几乎没喘气就走上了通往百老汇的街道。他的手放在她腋下,她用手肘夹着他的手使之紧贴着她的肋骨。她看着人群,橱窗里的水果,蔬菜罐头,装橄榄的罐子,一家花店里的藤兰,报纸,变换的电气标志,一切都像是透过水族箱的厚玻璃看似的那样遥远而模糊。他们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阵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草帽下忽然射出的墨玉似的目光,下巴的神态,薄嘴唇,四方形的后背,颧骨下方饥饿的阴影,无数张女孩和年轻男人的脸,他们呼出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跟他保持一致的步伐在这清凉的黄色夜晚散步。 他们坐在一张餐桌旁。一支交响乐队演奏着。“不,斯坦,我什么也不能喝。你请便。” “可是艾莉,你不像我一样觉得这很棒吗?” “比你还觉得棒,再棒我就没办法承受了。我没办法集中精神在一杯酒上,然后把它喝下去。”她在他明亮的目光下退缩了。 斯坦喝多了。“我希望土壤里有你的身体,结出果实,”他不断地重复。艾伦一直拿叉子使劲扭着有弹性的威尔士冷兔肉。她开始像一艘将沉的不幸轮船一样摇晃着歪倒。在地板中间的一块四方形空地上,四对舞者正跳着探戈。她站起来。 “斯坦,我要回家。我今天起得早,又排练了一天。12点往剧院打电话找我。” 他点头,又灌进一杯加冰威士忌。她在他椅子后面站了片刻,低头注视着他浓密的头发。他正在自言自语温柔地对自己念诗:“看见身穿白袍的好战的阿芙洛狄蒂,真美。看见她披散的头发和赤裸的脚,天啊……像落在西边海洋里的落日一样发光。看见不情愿的……真他妈好啊,萨福(Sappho,希腊女诗人。——译注)的诗。” 再度走上百老汇,她感到非常快乐。她站在街中间等待去住宅区的街车。偶尔一辆出租车从她身边“嗖”地开过去。河上的暖风中传来汽船长长的鸣笛声。她的心里有几千人在大合唱。电车响着铃开过来,停了。上车的时候她想起斯坦的身体在她的手臂间散发出的令人陶醉的汗味。她坐下来,咬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上帝,陷入爱情真可怕。对面的两个男人长着青鱼似的短下巴,拍着大腿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我要告诉你,吉姆,打动我的是艾莉娜·卡索……看她在台上跳舞,我好像听到天使在哼唱。” “不,她太瘦了。” “但是她在百老汇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轰动。” 艾伦下了车,在一百零五街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向东走。床垫和睡眠的臭味从狭窄的窗户里飘出来。垃圾箱在排水沟边散发着恶臭。在一处门廊的阴影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紧紧抱住对方的手臂摇摆着,正互道晚安。艾伦幸福地笑了。百老汇有史以来最大的轰动。这句话像电梯似的把她载到空中,那里的电灯信号闪着红色、金色和绿色,那里的屋顶花园散发着兰花香气,她穿着金绿色的裙子和斯坦随着跳跃的音乐跳着探戈,几百万人在周围鼓掌,掌声热烈得像下冰雹一样。百老汇有史以来最大的轰动。 她走上白色的台阶。在写着“桑德兰”的门前,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站着拿钥匙摸索锁洞,心脏不停地狂跳,她摸索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猛地将钥匙插进锁里,打开了门。 “怪人,吉米,怪人。”赫夫和露丝·普莱恩坐在一个天花板很低又咔嚓作响的餐馆里。他们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两人的脸在糕点盘上方咯咯地笑着。“看起来世界上所有的笨蛋演员好像都到这儿吃饭。” “世界上所有的笨蛋演员都住在桑德兰太太的房子里。” “巴尔干半岛有何最新消息?” “巴尔干半岛一切都好……” 越过露丝插着深红色花冠的草帽,吉米看见一些脸上有青紫斑点的人坐在拼起来的餐桌旁边。两个面有菜色的侍者在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挤过去。露丝咬了一口芹菜梗,睁大了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 “噢,我觉得喝醉了,”她胡乱说着。“酒上头……太可怕了,不是吗?” “一百零五街上发生过哪些惊人的勾当?” “噢,你没赶上。真滑稽……大家都跑到大厅,桑德兰太太头上还贴着卷发纸,凯西哭喊着,托尼·亨特穿着睡衣站在自己的房门口……” “他是谁?” “一个小青年。可是吉米,我必须把托尼·亨特的事情告诉你。怪人,吉米,怪人。” 吉米觉得脸发烫,他低下头看碟子。“那就是他的问题所在,是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被吓着了,吉米,承认你被吓着了。” “不,我没有,接着说,从头到尾说一遍。” “噢,吉米,你真趣……凯西抽泣着,她的小狗叫着,那看不见的精灵卡斯蒂洛正在呼唤警察,然后在某个未知男人藏在大礼服里的双臂下隐去了。约约挥舞着一把左轮手枪——一个镍制的小东西,照我看可能是一把水枪……唯一看起来神志正常的就是艾莲·奥格勒索普……你知道那金色的头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说真的,我幼小的心灵没留下多大的印象。” “最后,奥格勒对这场闹剧感到疲倦,他用响亮的声音大叫,‘拿走我的武器,否则我要杀了这个女人!’托尼·亨特夺走他的枪,把它放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艾莲·奥格勒索普像谢幕似的微微鞠了一躬,说‘大家晚安’。接着冷静得像根黄瓜似的走进房间去了……你能想像到吗?”露丝突然压低声音,“餐馆里每个人都在听我们说话……我觉得真是讨厌。但是更糟的还在后头。奥格勒砸了几次门但都没人开。然后他去找托尼,像《哈姆雷特》里的弗比斯·罗伯森似的转着眼珠,手臂搂着他,说,‘托尼,一个心碎的男人今晚可以在你那里找到容身之处吗?’真的,我真是被吓坏了。” “奥格勒索普真是那样的吗?” 露丝点了好几下头。 “那她为什么嫁给他?” “哼,只要对她有利,那女孩甚至能嫁给电车。” “说真的,露丝,我觉得你把整件事情搞颠倒了。” “吉米,你太天真了。让我讲完这个悲惨的故事吧。那之后,那两个人消失了,锁上房门。他们在大厅里举行你能想像得到的最可怕的巫术仪式。当然,一直有些歇斯底里的凯西在那儿只能是添乱。当我从浴室给她拿一些阿摩尼亚(ammonia,一种无色刺激性气体。——译注)然后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大厅里已经成立了一个法庭,而且正在开庭。真滑稽。卡斯蒂洛小姐希望奥格勒索普夫妇在清晨的时候被扫地出门,她说如果他们不走她就走。桑德兰夫人一直报怨,在她30年的戏剧生涯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而那个穿着大礼服的男人是本杰明·阿顿。你知道他在《忍冬》中扮演过一个角色,吉米。他说,他认为像托尼·亨特这样的人应该蹲大狱。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仍未休庭。这一切之后我很晚才睡着,所以让你在时代药店等了一个小时,可怜的孩子,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乔·哈兰双手插兜,站在由走廊隔出来的小卧室里,注视着钉在摇晃的铁床架上方的墙壁中间的画《海湾的雄鹿》。他冰凉的手指烦躁地摸索着裤兜底部。他用低沉平静的声音大声说:“这是运气的问题,你知道,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找麦利维尔。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吝啬鬼,艾米莉阿姨是会给我的。本来我已经打动艾米莉阿姨的软心肠了。不过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并不总是人为的过错。这是运气的问题,就是这样,上帝知道过去他们都是靠我吃饭的。”他提高嗓门的声音在自己耳朵里回响。他紧紧地抿着嘴。你发疯了,老头。他在床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三步。三步。他走到洗脸盆那儿,拿起大水罐喝水。水喝起来有脏木头和污水桶味儿。他吐掉最后一口水。我需要的是一块烤牛腰肉而不是水。他两手攥拳互相砸着。我得干点什么。我得干点什么! 他穿上大衣以遮住裤子的臀部撕裂的口子。磨破的袖子蹭得他的手腕发痒。黑乎乎的楼梯吱嘎作响。他非常虚弱,以至于得抓住楼梯扶手以免摔倒。一个老太太突然敲起楼下大厅的门。老鼠在他头的两侧蠕动着,似乎想要逃离他稀疏的灰发。 “哈兰先生,你能不能把这3周的房租给我?” “我现在正要出门去兑换一张支票,巴德郭维茨太太。您在这些小事方面总是很仁慈的。也许您对我的承诺感兴趣,不,我要确定无疑地说,我在周一就能找到一个好职位。” “我等了3周……我不能再等了。” “可是我亲爱的夫人,我以绅士的名誉向您保证……” 巴德郭维茨太太开始晃动起肩膀。她提高了嗓门,声音又尖又细,跟运花生的货车车轮声一样刺耳。“你交给我15块钱,否则我就把房间租给别人。” “今晚我就交。” “几点?” “6点。” “好的。请你把钥匙给我。” “不行,我不能给您。如果我回来晚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要钥匙。我等够了。” “好吧,钥匙拿去。我希望您明白,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不可能继续在您的屋檐下生活了。” 巴德郭维茨太太沙哑着嗓子笑了。“好的,只要你先交给我15块钱,然后你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他把拴在一起的两根钥匙放到她灰色的手里,接着摔上门,大步走到街上。 在第三大道拐角处他停下来,颤抖着站在下午炽热的阳光下,汗水淌过耳际。他太虚弱了,连诅咒都说不出来。高架火车驶过他头上的时候刺耳的声音仿佛带着锯齿,一声接一声地拉着锯。沿街驶过的卡车扬起带有汽油味和马粪味的灰尘。商店和小餐馆的空气散发着臭味。他开始慢慢朝十四街的方向走过去。拐角处,一个身上有烟味的男人拦住他,那人的身体伛偻着,手好像直接长在肩膀上似的。他站了一会儿,看着小商店里卷香烟的人细长的手指将细碎的烟叶跟其他烟叶分开来。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阿格耶斯·莫拉尔,他冷笑一声。撕开光滑的锡箔纸,小心地把商标上方的纸撕掉,用象牙小刀切掉尾部,露出还很新鲜的烟草,火柴的味道,长长地吸入一口苦苦的雪茄,再深深地吐出甜味的烟雾。现在,先生,关于新北太平洋债券的小小问题……他的雨衣口袋里冰冷黏湿,放在里面的手紧紧攥着。那个老泼妇拿走我的钥匙!他妈的,我得给她点颜色瞧瞧。乔·哈兰也许是落魄了,但是他还是有尊严的。 他沿着十四街朝西走,既不停下来思考也不停下来生气。然后他走进一个开在地下室的文具店,脚步踉跄地直奔后面,然后站在一个小办公室的门口摇晃着身体。办公室里,一张拉盖书桌后坐着一个蓝眼睛的秃头胖男人。 “你好,费尔西斯。”哈兰的嗓音嘶哑。 那个胖子疑惑地站起来。“天啊,这不是哈兰先生吗?” “正是乔·哈兰本人,费尔西斯……嗯,不好意思前来打扰。”一声窃笑消失在他喉咙里。 “我真是……请坐,哈兰先生。” “谢谢你,费尔西斯……费尔西斯,我现在落魄了。” “上一次我见到你,哈兰先生,肯定是5年以前了。” “对我来说那是堕落的5年……我认为都是运气的问题。我的运气在这世上永远不会变。记得吗,那次我跟警察开玩笑闹得全公司不得安宁?那个圣诞节我给公司全体员工发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津贴。” “没错,哈兰先生。” “在背街处开商店的生活一定很枯燥吧?” “给自己当老板更符合我的胃口。” “你妻子和孩子怎么样?” “很好,很好;长子刚高中毕业。” “就是那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 费尔西斯点点头。他那胖得像香肠一样的手指不安地敲着桌子边缘。 “我记得我考虑过有一天要为那个孩子做点什么。这个世界真滑稽。”哈兰无力地笑着。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手放在膝盖旁攥着,收缩着手臂的肌肉。“你看,费尔西斯,是这样……我发现目前我的财政状况比较尴尬……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费尔西斯专注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桌上。他的秃头上出现了汗珠。“我们都有倒霉的时候,是不是?我想借小小一笔钱,就借几天,几块钱而已,25块钱,等到……” “哈兰先生,我无能为力。”费尔西斯站起来。“很抱歉,但是原则就是原则……我的一生中从未借出或借入一分钱。我相信你能理解……” “好的,别再说了。”哈兰温驯地站起来。“给我两毛五……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而且我两天没吃饭了。”他嘟哝着,低头看着裂了口的鞋。他的手按着桌子以稳定身体。 费尔西斯后退着靠到墙上,好像要躲开一拳似的。他颤抖着手拿出一枚一毛五的硬币。哈兰拿过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踉跄着走出商店。费尔西斯从兜里掏出一个紫边的手绢,擦擦他的脑袋,然后接着看信。 我们有权要求顾客注意穆兰纸业的四种特级产品。我们对其深具信心并向我们的顾客推荐。其工艺新颖独特,纸张制造商里无人能出其右…… 他们从电影院里出来,眨着眼望着万家灯火。凯西注意到他点烟的时候叉开腿站着,眼窝深陷。麦克阿维是一个脖子很粗的强壮小伙子。他穿一件单扣外套和一件格子花纹背心,织锦领带上别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别针。 “那是个没劲的表演,除非我是个荷兰人。”他咕哝着。 “但是我喜欢那些活跃的画面,莫里斯,那种瑞士农家舞蹈。我觉得正对我胃口。” “里面太热了……我得喝一杯。” “莫里斯,你发过誓的。”她抱怨道。 “噢,我是说苏打水,别紧张。” “噢,那行。我也想喝杯苏打水。” “那么我们在公园里散散步吧。” 她眯了下眼睛。“好的,莫里斯。”她轻声说着,也不看他。她把颤抖着的手绕过他的胳膊。 “可惜我是这么一文不名。” “我才不在乎那个呢,莫里斯。” “上帝,我在乎。” 在哥伦布圆形广场,他们走进一家商店。穿着绿色、紫色、粉色夏装的姑娘们和戴着草帽的小伙子们将汽水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她站在后面,用钦佩的眼光看着他挤了进去。她身后一个男人正探身对一个女孩说话,他们的脸藏在帽檐下面。 “你把那个警察赶到外面去,我对他说,然后我就辞职了。” “你是说你被辞了。” “不,说真的,在他开口之前我先提出辞职的。他非常讨厌,你知道吗?我再也不用听他的了。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追着喊我:年轻人,我有话要告诉你——除非你搞清楚这地方谁是老大,否则你就没前途,知道吗?” 莫里斯端着一杯香草冰淇淋苏打递给她。“又做梦了吧,凯西?每个人都觉得你是一只雪鸟。”她笑眯眯地接过苏打水。他在喝可口可乐。“谢谢。”她说。她撅起嘴吸着一勺冰淇淋。“唔,莫里斯,真好吃。” 小径在两侧霓虹灯的闪耀下显得漆黑。歪斜的路灯把影子拉长,空气中有腐叶和被践踏的青草气味,偶尔从灌木丛下的湿土中传来冰冷的泥土气息。 “噢,我喜欢在公园里。”凯西唱着歌。她打个嗝。“莫里斯,你不知道,我不应该吃冰淇淋。它让我发胖。”莫里斯什么也没说。他搂着她,将她紧紧地贴向自己,以至于走路的时候他的大腿擦着她的大腿。“皮尔蓬·摩根死了。我希望他能留给我几百万遗产。” “哦,莫里斯,那多好啊!那么我们住哪儿?住中央公园南边。”他们站着,回头看哥伦比亚圆形广场里的电灯。往左边看,他们看到一栋白色公寓的窗户里被窗帘遮住的灯光。他偷偷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吻了她。她的嘴从他的嘴下面挣脱出来。 “不要……别人会看见的。”她气喘吁吁地轻声说。身体里有个发电机似的东西正在急速旋转,旋转。“莫里斯,我一直等到现在才告诉你。我认为高德维泽会在他下一部戏里给我一个特别的戏份。他是公司的舞台监督,他在公司里说话很有分量。昨天他看我跳舞了。”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替我约好周一见大老板。噢,莫里斯,那可不是我想要的,太庸俗太可怕了。我想做纯洁的事。我觉得我就是纯洁的,内心没有杂念,就像可怕的铁笼里一只美丽的小鸟。” “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永远不能成功,你太高傲了。” 她抬头看他,潮湿的眼睛反射着霓虹灯的白光。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我没什么意思。” “我对你不高傲,是不是,莫里斯?”她吸吸鼻子,擦着眼睛。 “你就是那样的人,我因此而心痛。我喜欢我的女孩宠我爱我。见鬼,凯西,生活并不都是啤酒和泡菜。”他们紧贴着对方走着,这时他们感到脚底踩着石块。他们站在一个小山上,那里花岗岩露出地表,到处是灌木丛。建筑物里射出的灯光笼罩着公园,也照在他们脸上。他们分开了,但还握着对方的手。 “别再是住在一百零五街的那个红发女孩。我敢说当她独自跟一个朋友在一起时她不会那么高傲。” “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才不理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噢,我觉得你真可怕。”她又开始哭了。 他粗暴地把她揽过来,他的手放在她后背上紧紧地搂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变得软弱无力。她虚弱得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光,几乎要倒下了。他的唇紧紧地堵着她的,她不能呼吸。 “小心。”他轻声说着,离开她。他们脚步不稳地沿着小路穿过灌木丛。“我看不行。” “什么,莫里斯?” “警察。上帝,无处可去真是可恶。我们能去你房间吗?” “可是莫里斯,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谁会理会?他们都在那栋房子里干那事。” “噢,我讨厌你那样说话!真爱是纯洁无瑕的。莫里斯,你不爱我。” “别再挑剔我了,凯西,行不行?见鬼,一文不名真是可恶!” 他们坐在灯光下的一个长椅上。他们身后的汽车在两次排气之间不断地轰鸣着,驶过道路。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膝盖上,他用粗硬的大手盖住她的手。 “莫里斯,我感觉到我们从今往后将非常幸福,我感觉得到。你会找到一个好工作,我有把握你会的。”“我没把握。我不再年轻了,凯西。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不,你还很年轻,你才35岁,莫里斯。而且我认为未来总是乐观的。我要找机会登台跳舞。” “你不应该仅仅跳舞,红发女孩。” “艾莲·奥格勒索普……她也没做更多的事。不过我跟她不同。我不理会钱的问题,我要为跳舞而活。” “我想要钱。一旦你有了钱,你就可以做想做的事。” “但是莫里斯,难道你不相信只要你努力就什么都做得到吗?我相信。”他用另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腰。慢慢地将他的头放在她的肩上。“噢,我不管。”她干涩的嘴唇低声地说。在他们身后,豪华轿车、跑车、旅游车、轿车闪着阴险的灯光在两条川流不息的车河中驶过。 她把斜纹哔叽布料叠好的时候闻到布料上的樟脑球味。她弯腰把它放进皮箱。她用手抹平下面垫着的衬纸,衬纸沙沙作响。窗外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使灯泡显得像熬夜的眼睛一样通红。艾伦突然站直身子,手臂僵直地放在身体两侧,脸通红。“太下贱了。”她说。她用毛巾擦着衣服、一堆刷子、一个手镜、拖鞋、内衣,和放在上面的几个羊皮纸粉盒。然后她关上皮箱的盖子,锁上箱子,把钥匙放进扁平的鳄鱼皮钱包。她站着茫然地注视着房间,嗅着若有若无的指甲油味。黄色的阳光直射街对面房屋的烟囱和屋檐。她发觉自己正注视着皮箱上的三个白色字母“E.T.O(Ellen Thatcher Oglethorpe,艾伦名字的缩写。——译注)”。“太下贱了,让人恶心。”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她从衣柜上拿下一个指甲锉,刮掉了字母“O”。“唉。”她咬着指甲轻轻地说。她戴上一个水桶形状的小黑帽子和面纱——这样人们就看不出来她在哭——之后,她整理了一大堆书,《青年人的遭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金驴记》、《假想对话录》、《阿芙洛狄蒂》、《比利第斯之歌》和《牛津法国诗歌集》。她把它们放进一条丝巾里,然后绑好。 轻轻的敲门声。 “谁?”她轻轻地问。 “是我。”一个吓人的声音。 艾伦打开门。“怎么了,凯西,发生什么事了?”凯西在艾伦脖子的凹陷处蹭着被泪水打湿的脸。“噢,凯西,你弄脏了我的面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整晚没睡,一直在想你是多么不幸啊。” “但是凯西,我一生中从没这么高兴过。” “男人都很可怕吧?” “不,无论如何他们比女人好得多。” “艾莲,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根本不关心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我当然关心你,凯西。别傻了。不过我现在很忙。要不然你先回床上去,过一会儿再告诉我?”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艾伦无奈地坐在皮箱上。“艾莲,我跟莫里斯吹了……很可怕吧?”凯西用淡紫色睡袍的袖子擦着眼睛,坐在艾伦的身旁。 “嗨,亲爱的,”艾伦温和地说。“你等一下,我去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我要离开约约。我对舞台厌倦了。”大厅里闷不透风,有睡眠和按摩霜的味道。艾伦对着话筒说话的声音非常低。车场那坏脾气男人的声音在她听来十分动听。“当然,马上就到,小姐。”她踮着脚尖走回卧室,关上门。 “我以为他爱我,真的,我真的这么以为,艾莲。噢,男人真可怕。莫里斯生气了,因为我不想跟他一起住。我觉得那是邪恶的。我从头到脚都爱他,他知道的。我不是一直爱了他两年吗?他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除非他真正地拥有我,你知道他的意思,然后我说我们的爱如此美丽,可以持续好多好多年。我不吻他也能爱他一辈子。你不认为爱情应该是纯洁的吗?然后他嘲笑我的舞蹈,说我是魔鬼的情妇,跟他只是玩玩儿,于是我们大吵起来,他冲我喊出可怕的字眼,然后他走了,还说他再也不会回来。” “别担心,凯西,他会回来的。” “不,你太实际了,艾莲。我是说我们精神上的结合已经破裂了。你看不出这是我们之间纯洁而神圣的精神方面的问题吗?现在它破裂了。”她的脸压在艾伦的肩上,又开始抽泣。 “不过凯西,你总算从中脱身,我看不出有什么好伤心的。” “噢,你不明白。你太年轻了。开始时我跟你一模一样,只不过我没结婚,也不围着男人转。但是现在,我想要精神上的纯洁。我想把它贯穿于我的舞蹈,我的生活,我希望处处都是纯洁的,而且我以为莫里斯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显然莫里斯不是这样想的。” “噢,艾莲,你真可怕。我太爱你了。” 艾伦站起来。“我得跑下楼梯,这样出租车司机就不用按铃了。” “但是你不能就这么走。” “你目送我就行了。”艾伦用一只手抓着那捆书,另一只手提着黑色的皮箱。“凯西,你乖乖听话,等他上来拿皮箱的时候,把皮箱给他。还有一件事,如果斯坦·艾默里打来电话,告诉他往布莱福特饭店或拉法耶特饭店打电话。感谢上帝我上周没把钱存进银行。还有,凯西,如果你看到我落下了什么小东西的话,只管拿去吧。再见!”她撩起面纱很快地吻了吻凯西的面颊。 “你真勇敢啊,像这样自己一个人……让露丝和我送你下楼,好吗?我们都很喜欢你。噢,艾莲,你必将有一番事业,我知道你行。” “答应我不要告诉约约我在哪里——他很快就能找到我——我这周内会给他打电话。” 她发现出租车司机正站在大厅里看按钮上方的名字。他上楼去取她的皮箱。她高兴地在出租车布满灰尘的后座上坐好,深深呼吸着带着河水味道的清晨空气。出租车司机把皮箱从后背上拿下放进后备箱里时朝她笑笑。 “够沉的了,小姐。” “很遗憾你不得不一个人拿着它。” “噢,再沉的我也拿得动。” “我要去布莱福特饭店,大概在第五大道和第八大街的路口。” 那个人发动汽车的时候重新戴上帽子,并把挡在眼睛前面的红色卷发拨开。“好的,我会载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说,随着汽车的颠簸他的屁股不时地落回座位上。当他们拐个弯开到阳光灿烂但空无一人的百老汇时,她觉得有种幸福的感觉在体内像火箭似的爆发出来。新鲜的空气吹在脸上,令她颤抖。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跟她交谈。 “我猜你要赶火车到别的地方去,小姐。” “是的,我要去别的地方。”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去别的地方。” “我是要离开我丈夫。”她还来不及想好,这句话就说出去了。 “他把你赶出门吗?” “不,不能那么说。”她笑着说。 “我老婆三周前把我赶出门。” “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门锁着,她不让我进去。我出去工作的时候她把锁换了。” “很有趣。” “她说我太絮叨了。我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不会再养活她……只要她愿意她能把我送进大牢。我是熬出来了。我在第二十二大道上找了一间公寓,跟另一个朋友一起住,我们打算买架钢琴,过平静的生活,没事的时候讲讲笑话。” “婚姻不是全部,是不是?” “你说对了。结婚前倒还好,可是准备结婚那段时间和婚后第二天早晨一样,都很糟糕。” 第五大道是白色的,空无一人,微风吹拂。麦迪逊广场的树像黑屋子里的蕨类植物那样显得格外的绿。布莱福特饭店里,一个困倦的法国值班门房提着她的行李。低矮的刷成白色的房间里,阳光在一个褪了色的红色扶手椅里打盹。艾伦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像小女孩似的踢着后脚跟拍着手。她撅着嘴歪着头把洗漱用品放在衣橱上。然后她把黄色的夜礼服铺在一张椅子上,开始脱衣服。她在镜子里瞥见自己,于是就赤裸地站着看自己,手放在结实的苹果形的小小乳房上。 她穿上夜礼服,走向电话机。“108房,请送一盒巧克力和蛋卷来。请尽快。”然后她上床。她笑着,腿在冰凉的滑溜溜的床单上肆意地伸着。 发针扎痛了她的头。她坐起来把发针全都拔掉,晃散头上沉重的发髻,让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她能听到街上偶尔开过的卡车的轰鸣。她房间楼下的厨房开始传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车辆的轰鸣声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觉得又饿又孤独。床是一个偌大的救生艇,里面只有她一个人,非常孤独地在咆哮着的海面上漂流。她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她抱着膝盖,竭力使膝盖离下巴更近一些。 3 九天的奇迹 太阳逐渐西沉,转到泽西那边去了。 打字机被套上外罩,翻盖式办公桌被合上;电梯上升时是空的,下来时里面挤得满满的。市区的人潮退去,而弗拉特布什、狄克曼街、羊头湾、新罗茨大道和卡纳西这些地方开始聚满人群。 粉纸片,绿纸片,灰纸片,那些是商场总体汇报和港湾饭店最终报表。各种文件在商店里、办公室里一张张疲惫的脸前面晃来晃去,他们手指酸痛,脚掌生疼。胳膊粗壮的人挤进地铁。参议员8个,天才2个,迪瓦珍珠,80万元的抢劫案。 华尔街上人群渐稀,布伦克斯开始拥挤。 太阳下山了。 “万能的上帝!”菲尔·桑德伯恩大喊着一拳砸到桌子上,“我可不这么看。一个人的良心别人可管不着。我们只看他的工作成绩。” “什么?” “我认为斯坦佛·怀特为纽约市所作的贡献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大得多。他来这儿之前没人知道什么是建筑。而那个索乌却把他打死了,又跑掉了。上帝,要是这里的人具有为科学献身的精神,那么他们将——” “菲尔,你太小题大做了。”此人把雪茄从嘴里移开,靠在转椅上打着哈欠。 “可恶,我盼望着休假。天啊,要是能再次离开缅因州这个破木头盖的办公室多好。” “跟犹太律师和爱尔兰法官一起工作真是……”菲尔破口大骂。 “克制一下,老兄。” “你是热心公益的公民典范,哈特利。” 哈特利笑了,用手掌抚摸秃顶。“哦,那摊子事儿冬天还没什么,但是夏天我可受不了。可恶,我好像是为了这三周的假期而活似的。我关心的是,只要纽约与新罗歇尔之间的交通费用能不上涨,把全纽约的建筑师都打死也行。我们出去吃饭吧。”他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菲尔还在喋喋不休:“另一个我认为是天才建筑师的家伙就是老斯贝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为他工作,他也是个不错的丹麦人。可怜的老家伙两年前得癌症死了。老兄,他是个建筑师。他把我设计的一系列房屋模板叫做公共建筑。75层高,每层都有带花园的露台,旅馆、戏院、土耳其浴室、游泳池、商店、供暖公司、冷库等等全都在一栋楼里。” “他喝不喝可乐?” “不,他不喝。” 他们沿着三十四街朝东走,在闷热的中午时分街上几乎无人。“天啊,”菲尔·桑德伯恩突然大叫一声。“这儿的姑娘们越长越漂亮。你喜欢这些时髦姑娘,是不是?” “没错。我希望我越来越年轻,而不是越来越老。” “是的,咱们这样的老家伙只能看着她们走过去了。”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否则老婆就要牵着猎犬跟在咱们后头了。老兄,我真希望我没结婚!” 他们穿过第五大道的时候菲尔看见一个坐在出租车里的女孩。她戴一顶别着红帽章的帽子,黑色的帽檐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发出深绿色的光看着他。他屏住呼吸。出租车呼啸而去。她调转视线。往前走两步,打开车门,上车,坐在她旁边,挨着这个小鸟儿般高傲的纤细的身体。开车,开到地狱去。她朝他撅嘴,眼睛像小鸟翅膀似的扑棱扑棱地眨着。“嗨,小心!”他身后突如其来传来钢铁机器的轰鸣。第五大道飞转着,红色蓝色紫色的漩涡。上帝。“没关系,不用管我。过一会儿我自己能站起来。”“往这儿来。回那儿去。”喇叭声,警察。他的后背,他的腿,都热乎乎地粘着血。第五大道的脉搏悸动着,越来越痛楚。铃声丁当响着,越来越近。当他们把他抬到救护车上的时候,第五大道因难以忍受的痛苦爆发出尖叫。他好像一只腹部朝天的乌龟那样努力低下头去看她;我这么有魅力的眼睛是否吸引住她了?他发现自己正在呜咽。她本该留下来看到我因她而死。铃声远去,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街对面的自动防盗警铃已经响过了。睡梦中的吉米被它闹得头痛欲裂。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在床上坐起来,看见进来的是斯坦·艾默里,后者灰头土脸,双手插在红色皮外套的口袋里站在他床尾,正在前仰后合地笑着,嘲笑吉米太懒。 “几点了?”吉米坐起来揉着眼睛。他打着哈欠厌倦地四处张望,看看印有波兰水瓶图案的深绿色墙纸,看看因没完全拉好而透进阳光的绿色窗帘,看看大理石壁炉上绘着玫瑰图案的镀珐琅锡盘,看看床尾挂着的蓝色旧浴袍,又看看紫红色玻璃烟灰缸里压扁的烟头。 斯坦笑着,他的脸棕红色,满是灰尘。“11点半。”他说。 “让我看看,我才睡了6个半小时。我想也足够了。不过斯坦你来这儿干吗?” “你从来没喝过一滴酒,是不是,赫夫?‘丁戈’和我都非常焦渴。我们从波士顿来,中途只停过一次,它加油,我喝水。我两天没挨枕头了。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坚持到这周结束。” “上帝,我希望我能在床上躺到这周结束。” “你需要的是找份报业的工作好让你忙起来,赫夫。” “斯坦,你等着瞧吧。”吉米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总有一天你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躺在太平间冰凉的停尸床上。” 浴室里有别人用的牙膏味儿和消毒水味儿。浴室的垫子是湿的,吉米把它对折成一个小方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踩到垫子上。冷水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他快速地淋了一下头就跳出浴缸,像狗似的站着甩身上的水。水流进他的眼睛和耳朵。然后他穿上浴袍,并在脸上打香皂。 流啊,河水流啊 流到大海 他一边哼着一边用安全剃须刀刮着下巴。格鲁佛先生,恐怕我下周之后要放弃这份工作了。是的,我要出国;我要担任《美国快报》驻外记者。去墨西哥为《联合快报》工作。也有可能去更偏僻的地方,《泥龟报》驻哈利法克斯记者。后宫过圣诞节,那里到处是太监。 ……来自塞纳河岸 流向萨斯喀彻温 他往脸上拍了些须后水,接着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包在湿毛巾里。然后他敏捷地跑上铺着绿色地毯的楼梯,往自己的卧室跑。半路上他经过戴着头巾式帽子、正在打扫楼梯的房东太太身边,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他的浴袍下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光腿。 “早晨好,玛金斯太太。” “今天会非常热的,赫夫先生。” “我想应该还算可以吧。” 斯坦正躺在床上看《天使的反抗》(原文为法语。——译注)。“可恶,我希望我能和你一样懂好几种语言,赫夫。” “哦,我也就懂这么多法语了。忘掉比学会快得多。” “顺便说一句,我被学校除名了。” “怎么回事?” “系主任告诉我的,他建议我下一年最好别来了。他认为我在其他领域会更活跃。你知道那些废话。” “那可真丢脸。” “不,才不呢,我笑得要死。我问他,他在有此想法之前干吗不开除我。老爸肯定会大发雷霆。但是我有足够的钱可以一周不回家。不管怎么说,我一句都没抱怨。说真的,你喝过酒吗?” “喂,斯坦,像我这样靠工资过活的可怜人跟一周有30块钱零花钱的人怎么能比?” “这真是个肮脏的房间!你应该像我一样一出生就是资本家。” “这房间不至于那么差劲!让我发疯的是整晚响个不停的警报。” “是防盗警铃,是吗?”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哪有小偷会来光顾啊。肯定电线搭错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的,但是今天清晨我上床时确实被它弄得发疯。” “喂,詹姆斯·赫夫,你不是说你每晚回家时都是清醒的吧?” “无论喝醉还是清醒,男人都该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充耳不闻。” “好吧,以我傲慢的股票持有人的微薄之力请你出去吃午饭如何?你发现了吗,你去洗漱就用了一个小时!” 他们顺楼梯往下走,一路上闻到各种气味,先是剃须肥皂味儿然后是铜刷子味儿然后是腌肉味儿然后是烧焦的头发味儿然后是垃圾和煤气味儿。 “你没上过大学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赫夫。” “难道我不是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吗?你这个白痴!比你学得好多了。” 吉米打开门,阳光猛然照在他脸上。 “那不算。” “天啊,我喜欢太阳,”吉米叫着,“我希望那是在真的哥伦比亚……” 你是说想挨骂(Hail Columbia,揍;臭骂。与上文“真的哥伦比亚(real Columbia)”谐音。——译注)? “不,我是说波哥大、奥里诺科河和其他的地方。” “我认识一个好人去波哥大了。他是为了避免死于牛皮癣才去的,所以他只好死于醉酒了。” “我宁愿得牛皮癣、腹股沟腺炎或猩红热,也不愿意待在这儿。” “饮酒纵欲、花天酒地的城市……” “放荡的人,如我们所说的,走在乱七八糟的街上的人。你发现了吗,除了小时候有4年不住这里,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生在这儿,有可能也死在这儿。我很想参加海军周游世界。” “你觉得‘丁戈’的新漆如何?” “非常棒,看上去像一辆蒙尘的奔驰。” “我本想把它涂成跟消防车一样的红色,但是修车厂的人最终说服我把它涂成跟警察服一样的蓝色。你不介意咱们去穆金斯饭店喝杯苦艾鸡尾酒吧?” “早餐喝苦艾酒?天啊!” 他们的车沿二十三街朝西开。街道两边房子的玻璃反射着阳光,送货车椭圆形的窗户也闪烁着,离很远就能看出它近似八边形的镍质窗框。 “露丝怎么样,吉米?” “她很好。还没找到工作。” “瞧,那儿有辆戴姆勒汽车。” 吉米咕哝着。他们拐到第六大道时,一个警察拦住了他们。 “停车!”他大喊着。 “我赶着去修车厂修车。消声器丢了。” “最好……那么,这次就不给你开罚单了。” “唉,你放过了杀手斯坦……每次他都能侥幸逃脱。”吉米说,“虽然我比你年长3岁,可是我从没逃脱过任何处罚。” “这得靠天分。” 饭店里有好闻的炸土豆、鸡尾酒和香烟味。饭店里人很多,谈话声此起彼伏,随处可见汗津津的脸。 “可是斯坦,你问到我跟露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使那种暧昧的眼色……我们只是好朋友。” “说实话,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为你感到难过。我觉得这样很糟糕。” “露丝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她的表演。她太渴望成功了,别的事情她根本不理会。”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成功?我真希望认识一个想失败的人。他们太极端了。” “如果你有充足的收入当然无所谓了。” “全是废话。这是某种鸡尾酒。赫夫,我认为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有理智的人。你没有野心。”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一旦拥有‘成功’又能怎么样呢?‘成功’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当然,我理解那些没有足够的钱充门面或是四处奔波养家糊口的人。但是成功……” “我的难题在于,我不能确定我最想要什么,所以我只是原地转圈,又无助又沮丧。” “但是上帝替你决定了。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愿承认。” “我设想我最想要做的是离开这个城市,最好先在时代大厦下面修个坟墓。” “你干吗不那么做?很容易嘛。” “可是我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下手。” “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了。” “然后是钱的问题。” “钱是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了。” “对于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老板的长子来说的确是这样。” “喂,赫夫,把我老爸的钱硬说成是我的,这可不公平。你知道我跟你一样讨厌那一套。” “我不是在责怪你,斯坦。你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就是这样。当然我也很幸运,比大多数人都幸运。我妈妈的遗产供我活到22岁,而且我还有几百块钱,我一被解雇,我姨夫就帮我找到新工作。” “哈哈,败家子。” “我觉得我真的很怕我姨夫和阿姨。你应该见见我表哥詹姆斯·麦利维尔。一辈子听话,像棵月桂树似的生机勃勃。完美的、博学的处男。” “哦,我猜你也是一个愚蠢的处男。” “斯坦,你酒劲上来了,说起黑鬼的粗话了。” “哈哈。”斯坦放下餐巾,靠到椅背上咯咯地笑。 苦艾酒的味道从吉米的杯子里散发出来,像魔术师变出的蔷薇丛一般四处蔓延。他皱着鼻子啜了一小口。“作为道德家,我反对早餐喝酒。”他说。“啊,真奇妙。” “我需要威士忌和苏打来压住鸡尾酒的酒劲。” “我得看着你。我在工作呢。我必须能够区分有价值的新闻和无价值的新闻。天啊,我不想说这些。真傻。我是说这鸡尾酒让人迷糊。” “今天下午除了喝酒你就甭打算干别的了。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可是我本来打算坐下来写篇文章的。” “什么文章?” “噢,胡乱写的,名为《一个新入行记者的自白》。” “今天是星期四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是。” “那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 “我打算很快离开这里,”吉米忧郁地说,“去墨西哥挣大钱。在纽约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你怎么挣大钱?” “石油,黄金,高速公路抢劫,只要不是报业工作就行。” “哈哈,败家子,哈哈。” “你别对我‘哈哈’的。” “我们离开这儿吧,开‘丁戈’去安装消音器。” 吉米站在水汽弥漫的修车厂门口等着。午后的阳光裹在灰尘里照在他的脸和手上。棕石,红砖,沥青路两边广告牌上的红绿字母闪闪发光,排水沟里的纸片被风吹出来,在他身边乱舞。两个洗车工在他身后聊天: “没错,我去那儿之前一直挣得不少。” “我得说她是个美人,查理。我担心……千万别第一周过后就无所谓了。” 斯坦从他身后走过来,他们肩并肩走到街道上。“5点之前车修不完。我们坐出租车。拉法耶特酒店。”他对着司机喊着,然后用手拍拍吉米的膝盖。“赫夫老兄,你知道北卡罗来纳州长对南卡罗来纳州长说什么吗?” “不知道。” “两杯酒之间时间太长。” “哈哈。”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进酒吧的时候斯坦呵呵地笑。“艾伦,给你介绍一个败家子。”他笑着大叫。他的脸突然僵住了。艾伦的对面坐着她的丈夫,他一条眼眉高挑,另一条低垂得简直要落到睫毛那儿。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只茶壶。 “你好,斯坦,请坐。”她安静地说。然后她继续对着奥格勒索普的脸微笑。“那不是很好吗,约约?” “艾伦,这是赫夫先生。”斯坦粗声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在桑德兰太太的房子住的时候常常听到别人谈起你。” 他们沉默了。奥格勒索普用勺子敲着桌子。“你好,赫夫先生。”他忽然说,很明显口是心非。“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顺便问一句,那边的情况如何,约约?” “承蒙问候,感激不尽。卡桑德拉的情郎离她而去,而她一直丑闻不断。似乎是这样,有天晚上我听到她鬼鬼祟祟地回来,企图把出租司机拉进她房里,那可怜的家伙大声抗议说他只是想拿走车钱。真是骇人听闻。” 斯坦僵硬地站起来走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一言不发。吉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刚要站起来,但是她眼中的温柔阻止了他。 “露丝找到工作了吗,赫夫先生?”她问。 “不,还没有。” “太不走运了。” “哦,是丢脸。我知道她会表演。问题是她太富幽默感了,总是使戏院经理他们恼火。” “舞台是一个非常肮脏下流的场所,是不是,约约?” “极其污秽,亲爱的。” 吉米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方形的小手,金色发卷和浅蓝色裙领之间光彩照人的颈部。 “嗯,亲爱的……”奥格勒索普站起来。 “约约,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吉米盯着奥格勒索普浅黄色鞋套下露出的一块三角形的黑色漆皮。那里面的不是脚。他突然站起来。 “赫夫先生,你可否再陪伴我15分钟?我得在6点钟离开,我忘了带一本书,而且穿着这样的鞋我没法走路。” 吉米脸红了,他重新坐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当然了,我很高兴……要不我们喝点什么吧。” “我要喝完我的茶,你们来杯杜松子酒如何?我喜欢看别人喝杜松子酒。那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热带枣林里,等待着小船来载我们去游览两岸种着金鸡纳树的河流。” “侍者,来一杯杜松子酒。” 乔·哈兰陷进椅子里萎靡不振,头垂到双臂间。脏兮兮的双手蒙着脸,眼睛从指缝中往外望,视线沿着大理石桌子的边缘移动。餐馆里静悄悄的,柜台上的钟形玻璃罐里装着几块馅饼,上方悬挂着两个酒杯,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坐在一个高脚椅上点着头。他有一张灰色的脸,不时地眨眨眼睛,嘟囔着四处张望。尽头的那张餐桌上只能看见熟睡的人们隆起的肩膀,他们的脸枕在手臂上,压得跟旧报纸似的。乔·哈兰坐直身子打个哈欠。一个穿着雨衣长着雀斑的红脸女人正站在柜台前点咖啡。她用两只手小心地捧着咖啡杯,坐到他对面。乔·哈兰又把头垂到两臂间。 “嘿,帮个小忙?”那女人如同粉笔在黑板上乱画一般刺耳的声音传进哈兰的耳朵。 “你想怎么样?”柜台后的男人咆哮着。 女人开始呜咽起来。“他问我想怎么样……从来没人这样跟我说过话!” 她哭的时候,哈兰能闻到她嘴里的威士忌味儿。他抬起头盯着她。她咧开嘴微笑,头向他凑过去。 “先生,我不习惯被别人粗暴地对待。如果我丈夫还活着他连餐刀都不拿。他说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一位女士应该得到帮助,那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她仰起头大笑着,她的帽子掉到脑后了。“没错,他就是那样,一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侮辱一位女士。” 几绺用指甲花染过的灰发从帽子里掉下来垂到她脸上。穿白衣的男人走过来。 “喂,麦克柯利老婆子,你再捣乱我就把你扔出去!你想要什么?” “一个镍币的白葡萄酒或者炸饼圈。”她吸着鼻涕斜眼看哈兰。 乔·哈兰再次把头垂到两臂间,试着让自己睡着。他听见她用没牙的嘴一点点地咬食物,然后把盘子放下,喝咖啡的时候还不时地吸吸鼻涕。这时进来了一个客人,那人用低沉的声音对柜台后的人说话。 “先生,先生,难道要杯喝的算是过分吗?”他再次抬头,发现她那像掺了水的牛奶一般混浊不清的蓝眼睛正看着他。 “亲爱的,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天知道。” “就算是圣母和天使也想要一张带花边的床和一个像你这样的英俊小生,亲爱的……先生。” “就这样?” “哦,先生,如果我可怜的丈夫还活着,他不会允许他们那样对待我。他生前在斯洛柯姆将军的部队里,就好像是昨天的事。” “他运气还不错。” “但是他死的时候没有牧师为他祈祷赎罪,亲爱的。死的时候还带着生前的罪恶,真是太可怕了!” “可恶,我要睡觉。” 她还在翻来覆去地说着,声音尖利得让他感到难受。“自从我丈夫参加斯洛柯姆将军的部队阵亡后,天使们就再也没保佑过我。我不是一个诚实的女人。”她又开始抽泣。“圣母、天使和殉道者都不保佑我,没人保护我……噢,难道就没有人能对我好点儿?” “我要睡觉。你能不能闭嘴?” 她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捡她的帽子。她哭泣着坐下来,用关节肿大的手指擦擦眼睛。 “哦,先生,你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乔·哈兰喘着粗气站起来。“他妈的,你能不能闭嘴?”他的声音里充满抱怨。“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安静一会儿?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有片刻安宁?”他把帽子按到眉际,双手插兜,摇摇晃晃地走出餐馆。查泰姆广场上方的天空被紫红色的霓虹灯映得发亮。通向包佛利的路两边都有路灯。 一个警察摇晃着警棍经过。乔·哈兰觉得警察在看他。他试图加快步伐,显得神采奕奕,像是要去别的地方谈生意似的。 “那么,奥格勒索普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知道的……一个9天的奇迹。”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高德维泽先生。” “女人们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们绝不透露一丝一毫。” 艾伦穿着一件绿色丝袍坐在房间尽头的一只扶手椅里。房间里充斥着谈话声,吊灯和珠宝光芒四射,满眼都是黑色西装和女人们的银色裙子。哈利·高德维泽鼻梁的曲线与他光秃秃的前额相融和,他的大屁股坐在一把方形镀金椅的边缘,说话的时候他的棕色小眼睛像伸出了触角似的不断在她脸上估量着。附近的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檀香味。一个嘴唇橘黄面颊惨白、戴黄色穆斯林头巾的女人跟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谈着话走过他们身旁。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尖嘴女人把手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嗨,你好,克鲁尚克小姐;真让人惊奇,是不是?怎么世界上所有的人总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呢?”艾伦坐在扶手椅里听着,昏昏欲睡,脸和手臂上的粉冷冰冰的,嘴唇上的口红涂得很饱满,丝袍下、丝质内衣下的身体刚刚洗完。她坐在那儿听着,恍恍惚惚,昏昏欲睡。一阵男人们的高声谈笑忽然惊醒了她。她坐起来,神色冰冷,仿佛灯塔一样高不可攀。男人们的手指像虫子一样在玻璃杯上蠕动。男人们看起来像投火后扑扇着翅膀的蛾子一样无助。在窗外的漆黑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像消防车一样发出丁当的响声。 乔治·鲍德温手拿一份《纽约时报》站在餐桌旁。“西西莉,”他说,“现在我们必须理智地看待这些事情。” “难道你看不出我正试图使自己变得理智?”她猛地吸了吸鼻子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也不坐下来看一眼手中的报纸。鲍德温太太是一个高个子女人,浓密的栗色卷发整齐地盘在头顶。她坐在银质咖啡具前面,用白色的手指指着糖罐。她的指甲非常尖,涂着粉色指甲油。 “乔治,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是这样。”她紧紧地闭上颤抖的嘴唇。 “亲爱的,你太夸张了……” “怎么夸张了?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里充满谎言。” “西西莉,我们喜欢对方啊。” “你为了我的社会地位才娶我的,你知道……我太蠢才会爱上你。好吧,这些不提了。” “不是那样的。我真的爱你。你不记得了吗?那次你认为是你不能真心爱我,那多可怕啊!” “你真残忍,怎么提到那个……哦,真讨厌!” 女佣从食品室出来,用托盘端着腌肉和鸡蛋。他们坐下来,沉默地看着对方。女佣快速地走出去并关上房门。鲍德温太太把前额倚在桌边上开始哭起来。鲍德温盯着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大公被刺将引发严重后果。奥地利军队备战。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可怜的西西莉。”他说。 “别碰我。” 她用手绢蒙着脸跑出房间。他坐下来,自己拿过腌肉、鸡蛋和面包开始吃,每样食物吃起来都索然无味。他不吃了,在便笺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个记录:出席柯林斯起诉阿巴斯诺特案,纽约州立法庭。他总是把那个便笺本放在胸兜里手绢的后面。 他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声和门锁声。电梯已经下去了。他一步迈四个台阶,飞奔下楼梯。透过门廊不锈钢门上的玻璃,他看到她站在人行道上正用力戴手套,她的身影僵硬。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正好冲过去抓住她的手。他的额头沁出汗水,汗水流进他的衣领。他发觉自己站在那儿,手里可笑地拿着餐巾。看门的黑人咧嘴笑着说:“早晨好,鲍德温先生,看起来今天天气不错。”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西西莉,我要跟你谈一谈。你能不能等1分钟,我们一起上楼?请等5分钟,”他对出租车司机说。“我们马上就下来。”他攥着她的手腕和她一起走向电梯。当他们站在家里的客厅里的时候,她突然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他的脸。 “过来,西西莉。”他温柔地说。他关上卧室的门并锁上。“现在让我们安静地谈谈。坐下,亲爱的。”他为她放了一把椅子。她像一个牵线木偶似的僵硬地坐下来。 “看着我,西西莉,你没有权利以那种方式谈论我的朋友。奥格勒索普太太是我的朋友。我们偶尔在某个绝对公共的场所一起喝茶,如此而已。我想邀请她来家里,但我怕你会对她无礼。你不能再这么愚蠢地嫉妒下去。我给你充分的自由并完全信任你。我认为我也有权期待你同样的信任。西西莉,接着做我的明事理的好妻子吧。你听了过多的恶毒的故事,便自己疑神疑鬼起来了。” “不只她一个。” “西西莉,我承认我们婚后不久有过几次……当时……不过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是谁的错?哦,西西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没法了解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的生理需求的。” “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 “亲爱的,这种事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不怪你。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么……” “你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干吗要待在这儿?哦,你多么残忍。”她坐着,凝视着鹿皮拖鞋里的双脚,手绢在手指间扭来扭去。 “知道吗,西西莉,在这个时候离婚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再和我生活下去,我会看看怎么处理好。但是无论如何,你必须更加相信我。你知道我喜欢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在问过我的意见之前不要去和任何人谈这个。你不想惹上丑闻或是成为报纸的标题,对不对?” “好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什么都不管。” “好吧。我已经迟到了。我要坐那辆出租车去市区。你不想去购物吗?” 她摇头。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走到客厅拿过草帽和手杖,匆匆出去了。 “我是世上最不幸的女人。”她呻吟着站起来。她的头疼痛欲裂。她走向窗户,靠在那儿看着阳光。公园大道那边,蓝色的天空被一个新楼的红色钢架分割开来。蒸汽打铆机不停地咔哒响着;小型发动机不时地鸣笛;那边还有铁链的丁当声,新的钢架呈十字形搭建着。穿蓝色外衣的工人在脚手架上移动着。远处,西北方一片亮闪闪的云像颗花菜似的凑得十分紧密。噢,要是下雨多好。她刚一这么想,就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噢,要是下雨多好。 艾伦刚刚挂好一幅棉布窗帘,上面红色和紫色的花朵图案遮住了光秃秃的后院和单调的市区建筑。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有一张床,床上堆着茶杯、一个铜盘和一个过滤器,黄色的硬木地板上散落着棉布碎片和窗帘挂钩,角落里搁着一个大皮箱,里面书、裙子和内衣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些耷拉到箱子外面的地板上,放在壁炉那儿的新拖布散发出松脂油味。艾伦穿着淡黄色晨衣斜靠着墙。她正在高兴地环视着这间方形的大屋子,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她顺着头顶的一根电线望过去,按下开外面大门的按钮。有人轻轻敲房门。一个女人站在黑暗的大厅里。“怎么啦,凯西,我都认不出你了。进来……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艾伦低头给她轻轻一吻。卡桑德拉·威尔金斯脸色极为苍白,眼皮神经质地颤动。“你可以给我提些建议。我正在挂窗帘……你觉得紫色图案跟灰色墙壁相配吗?我觉得很有趣。” “我觉得很漂亮。多漂亮的房间。你在这儿住多幸福啊!” “把那个铜盘拿下来放到地上,你坐那儿吧。我去沏茶。壁橱那儿有一个小浴室和小厨房。” “我到这儿来真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当然没有……凯西,发生什么事了?” “哦,一切都……我来找你想告诉你,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非常喜欢这套公寓。想想吧凯西,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爸爸希望我跟他一起住在帕萨克,但是我觉得我做不到。” “奥格勒索普先生怎么样?哦,那跟我不相干。请一定原谅我,艾莲。我总是口无遮拦。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约约是个好人。他甚至同意我跟他离婚,只要我愿意。如果你是我,你会离婚吗?”她不等对方回答就消失在推拉门后面了。凯西仍坐在床边。 艾伦回来了,一手拿着蓝色茶壶,另一只手端着一大罐热水。“没有柠檬和奶油你不介意吧?壁炉台上有糖。这些茶杯是干净的,我刚洗完。你不觉得它们很美吗?哦,你无法想像,一旦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你会产生那种家的美好感觉。我讨厌住酒店。说真的,这地方让我有家的感觉。当然,如果我收拾好房子后搬走或转租出去,那可真是够可笑的了。三周后又要去演出了。我不想去,可是哈利·高德维泽不放过我。”凯西小口地啜着勺子里的茶。她开始轻轻哭泣起来。“怎么了,凯西,振作起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哦,艾莲,你什么事都这么顺利,而我总是这么不幸。” “我一直认为我虽然长得不错但却是个丧门星呢,到底怎么了?” 凯西放下茶杯,双拳紧握抵住颈部。“是这样,”她扼住呼吸说:“我想我有孩子了。”她把头放在膝盖上抽泣起来。 “你确定?人们总是杞人忧天。” “我本希望我们的爱情永葆纯洁和美丽,但是他说如果我不……他就再也不见我。我恨他!”她哭泣着一字一字地讲出来。 “你们干吗不结婚?” “我不能。我不愿意。那样会影响我表演。”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孕的?” “至少10天了。我知道的确是怀孕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跳舞。”她停止呜咽又开始小口地啜茶。 艾伦在壁炉前走来走去。“凯西,干着急是没有用的,对吧?我认识一个女人,她能帮你。请你一定要控制自己。” “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茶碟从她膝上滑落掉到地板上打碎了。“告诉我,艾莲,你经历过这种事吗?哦,对不起。我给你买一个茶碟。”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茶杯和勺子放到壁炉台上。 “当然我经历过。我们刚结婚时我有过一次麻烦……” “哦,艾莲,真可怕,不是吗?如果没有这些麻烦,生活将会多美好多自由!我能感觉到它正向我袭来、要杀死我,真可怕。” “有些事就是那样的。”艾伦粗声说。 凯西又哭了。“男人都是这么残忍自私。” “再喝杯茶,凯西。” “哦,我不能再喝了。我的天,我觉得非常恶心。我想我要吐了。” “走过那扇折叠门,左手边就是洗手间。” 艾伦咬着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讨厌女人。我讨厌女人。 过了一会儿,凯西回来了,她面色惨绿,用湿毛巾拍着额头。 “到这儿躺着,可怜的人儿,”艾伦说着在床上清理出一块地方。“这样你能觉得好点儿。” “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你能够原谅我吗?” “躺下来,忘掉一切。” “哦,要是我能放松下来就好了。” 艾伦的手冰冷。她走到窗边向外望。一个穿牛仔装的小男孩在后院边跑边挥舞着晾衣绳。他绊了一跤摔倒了。艾伦看见他站起来的时候皱着眉头眼里含泪。院子那头,一个矮胖的黑发妇人正在晾衣服。篱笆上,麻雀正在吱吱喳喳叫着打架。 “艾莲,亲爱的,你的粉能给我用一些吗?我的丢了。” 她回到床边。“我想……可以,壁炉台上有。现在你觉得好点儿了吗,凯西?” “哦,是的。”凯西的声音颤抖。“你有口红吗?” “非常抱歉,我平时从来不用那些化妆品。上舞台表演的时候我才用。”她走到壁橱那里脱下晨衣,穿上一件朴素的绿裙子,梳梳头,然后戴上一顶黑色小帽。“我们一起走吧,凯西。我想在6点钟的时候吃饭。我讨厌在演出前5分钟才囫囵地吃晚饭。” “哦,吓死我了……答应我,你不会不管我。” “今天我们什么也不做。她会给你检查的,或许给你吃点什么药。让我看看,我带钥匙了吗?” “我们坐出租车去。天啊,我一共只有6块钱。”“我准备让爸爸给我一百块钱买家具。用那笔钱好了。” “艾莲,你真是世上最美好的天使。你的成功真是理所应当。” 在第六大街拐弯处她们乘上一辆出租车。 凯西的牙打着架。“我们改天再去吧。我太害怕了,现在不能去。” “亲爱的,你只要到那里就好了。” 乔·哈兰吸着烟斗,把两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关好闩上。最后一缕深红色的阳光透过房屋外墙上的洞射进来,正在逐渐消失。起重机蓝色的机械臂显得黑乎乎的。哈兰的烟斗已经熄灭了。他叼着它背靠门站着,注视着空的手推车,旁边有一堆锄头和铁锹,一个小棚子里放着轻型发动机,蒸汽钻机高高地放在一块裂开的岩石上,看上去像是登山者的简易木屋。虽然街上传来汽车轰鸣的噪声,但他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他朝门边放着电话的小台子走过去,筋疲力尽似的跌坐在椅子上,重新填满烟斗,点燃它,把报纸摊开来放在膝盖上。建筑商计划停工以对抗建筑工人举行的罢工。他打着哈欠头向后仰过去。光线太暗,没法看报。他长时间地注视着靴子大脚趾处的破洞。头脑一片空白。突然他从穿衣镜里看到自己戴着一顶高帽,帽眼里还插着一朵兰花。“华尔街巫师”看着镜子:肮脏的帽子下面是花白的头发和一张瘦削的红脸,一双关节肿大的大手。他暗笑。他隐约记起去厚呢大衣的口袋里拿那盒阿尔伯特王子牌烟丝时闻到的科罗娜啤酒味。“我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说。他点燃一根火柴,然后夜色似乎蓦然就降临了,染黑了整个房间。他吹灭火柴。他的烟斗像一个温馨的小火山,每吸一口就发出“噗”的一声。他深深地吸着烟。周围的高楼大厦被街灯和电子广告牌的灯光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从朦胧的反射光中望过去,他可以看见深蓝色的天空和星星。烟草味道香甜。他很幸福。 一截还燃着的烟从门上划过。哈兰提起灯走出去。他举起灯,灯光照在一个金发年轻人的脸上,那人长着肉乎乎的鼻子和嘴唇,嘴角叼着一支烟。 “你怎么进来的?” “侧门没关。” “见鬼,真的吗?你找谁?” “你是守夜的?” 哈兰点点头。“认识你很高兴……请抽支烟。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懂吧?我是第四十七区的组织者,知道吧?让我看看你的证。” “我不是工会会员。” “那你马上就要加入了,是不是?我们建筑行业的工人得拧成一股绳。我们正努力把守夜的和工头什么的都组织起来,咱们组成一个牢固的战线好对抗建筑商的停工计划。” 哈兰点燃那人给的烟。“小子,你对我说这些纯粹是浪费口水。不管罢不罢工,总得有守夜的。我老了,没什么斗志,这是我5年来第一份体面的工作,要是有谁想不让我干这个工作,那除非他把我打死。像你这样的孩子适合搞那一套。我不行。要是你想把守夜人都组织起来,那你纯粹是浪费口水。” “嗨,你别那么说,好像你干这行多少年了似的。” “好吧,也许我是没干多久。” 年轻人摘下帽子,用手抹抹脑门又挠挠浓密的乱发。“见鬼,还真热。炎热的夜晚,是不是?” “还好。”哈兰说。 “我叫奥其菲,乔·奥其菲。我敢说你有很多经验可以告诉年轻人。”他伸出手。 “我也叫乔,乔·哈兰。20年前某些人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如雷贯耳。” “20年前……” “嗨,你是个有趣的小伙子,四处游说。在我赶走你之前,你应该听听我这样一个老人的话,当然听完也就算了。这不是一个想要闯天下的年轻人应该参加的游戏。” “时代已经变了,你知道……卷入这次罢工的也有大人物,知道吗?今天下午我在议员麦克尼尔的办公室跟他讨论了目前的罢工形势呢。” “但是我坦白地告诉你,这个城市里唯一能毁了你的就是那个什么劳工问题。总有一天你会记得有个老醉鬼跟你说过这话,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你是说喝酒?我唯一不怕的就是喝酒。要不是喝了点啤酒,我不会接触这事。” “小心,公司的侦探马上就要过来。你最好别被他盯上。” “我才不怕什么公司的侦探呢。好吧,就说到这儿,改天我再来看你。” “随手关上那个侧门。” 乔·哈兰从一个锡罐里喝了一口水,坐回椅子里,伸着懒腰打个哈欠。11点了。他们该从戏院出来了,男人们穿着晚礼服,姑娘们穿着低胸裙子;男人们正准备回家,去找他们的老婆,家里的女主人;整个城市该休息了。出租车按着喇叭呼啸而过,天空被电子广告牌的灯光映得闪闪发光。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跟把它碾碎。他战栗着站起来,提着灯沿着建筑工地的四边慢慢地走。 街灯把一块牌子映得发黄,那上面画了一栋摩天大楼,蓝天白云下白色的楼黑色的窗户。西格尔和海恩斯公司将在此处建起一座现代化的24层办公大楼,1915年1月入住,仍有租位,请垂询…… 吉米·赫夫坐在一把绿色的躺椅上看书,空荡荡的房间一角亮着一个灯泡。他已经读到《约翰·克里斯朵夫》里奥里维病死这段了。他聚精会神地读着。他的脑子里回荡着莱茵河水激流的声音。那河水永不停息地侵蚀着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那所房子花园的地基。在他的心中,欧洲是一个绿色的大花园,人们奏着音乐挥着红旗前进。偶尔,窗外传来汽船的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街上传来出租车的喇叭声和街车的铃声。 有人敲门。吉米站起来,他的眼睛因为专心看书而发热,视线有些模糊。 “嗨,斯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赫夫,我忙得脚不沾地。” “那毫不新鲜。” “我正要告诉你天气预报。” “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城市里人人都无所事事。没人写音乐,没人发动革命,也没人恋爱。大家只会喝醉然后讲无聊的故事。我觉得厌恶。” “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小点声!我打算戒酒。喝酒没好处,喝酒太单调。喂,你有浴缸吗?” “当然有。你认为这是谁的公寓,我的吗?” “那么是谁的公寓呢,赫夫?” “是莱斯特的。他出国时我给他看房子,那是个幸运的家伙。”斯坦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扯下来,衣服很快堆积在他脚边。 “哎,我真想游泳。人们干吗要住城里?”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疯狂的城市里过着这么悲惨的生活?我倒真想知道。” “贺雷修斯(罗马传说中的一位英雄。——译注)领导奴隶们!”斯坦吼叫着。他站在衣服堆里,圆鼓鼓的肌肉泛着棕色,身体因为喝醉而微微摇晃着。 “走进那扇门就是。”吉米从房间角落里抽出一条毛巾扔给他,然后坐回去接着读书。 斯坦踉跄着走回房间,身上滴着水,声音从脸上蒙着的毛巾后面发出来。“你说好不好笑,我忘摘帽子了。喂,赫夫,你得帮我一个忙。行吗?” “当然。帮什么忙?” “今晚你把里屋借给我睡怎么样?或者这个房间?” “当然可以。” “我是说我和别人一起睡。” “随便你。你可以把整个‘冬季花园合唱队’都招到这儿来,反正没人看见。顺着防火通道还有一个通向后街的紧急出口。我要睡觉去了,我会关上我的房门。这个房间和浴室都归你了。” “不得不这样,因为她丈夫要发怒的,所以我们必须谨慎。” “不用担心早上我吵醒你们。我很早就出门,整个房子都是你们的。” “好吧,我先回房间了,再见。” 吉米拿起书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下衣服。他的手表显示已经十二点一刻了。闷热的夜晚。他扭亮灯,在床边坐了很长时间。远处河上传来的汽笛声使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听到街上的脚步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还有年轻人成双成对往家走时压低的笑声。一台电唱机正在播放《二手玫瑰》。他仰面朝天躺在床单上。从窗户飘进来一股酸臭的垃圾味,燃烧的汽油味和人行道上的灰尘味,还有男人和女人在鸽巢般大的房子里身体挤在一起所发出的气味。他躺着,干涩的眼球盯着天花板,他的身体像炽热的金属一般痛苦地发烧。 一个女人低声说话的声音惊醒了他。有人在推门。“我不见他。我不见他。吉米,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去跟他谈。我不见他。”艾莲·奥格勒索普裹着床单走进来。 吉米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怎么回事?” “这里有没有储藏室之类的……约约现在这种状态,我不会跟他谈的。” 吉米抚平睡裤上的褶皱。“床头有个壁橱。” “当然……现在,吉米,拜托你去跟他谈让他走。”吉米头昏眼花地走出房间。“荡妇,母狗。”窗外一个声音在叫喊。灯开着。斯坦披着灰色和粉色条纹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个印度人似的。他蹲在由两张躺椅拼成的大床中间,面无表情地瞪着约翰·奥格勒索普。后者正从窗户外面探进身子来大喊大叫,一边怒骂一边挥舞着手臂,乱七八糟的头发耷拉在眼睛上方。他一只手挥舞着手杖,另一只手挥舞着一个奶油咖啡色的毡帽。“过来,荡妇!捉奸在床,就是这样,捉奸在床!我可不是无缘无故就爬上莱斯特家房子的消防通道的。”他停住,用醉醺醺的眼睛盯着吉米看了一会儿。“这儿有个报界新手,黄色小报的记者对吧,看起来什么都不放过是不是?你知道我怎么看你吗,你想知道我怎么看你吗?我从露丝那儿听说你的事儿了。我知道你以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高高在上。试试当一回报界的收费妓女怎么样?财团给报界贿赂,就是这么回事!你把那看作是表演,是艺术,我不了解那些事。我从露丝那儿得知你对演员的看法,就是这样。” “奥格勒先生,我相信你是误会了。” “我一直在默不作声地旁观。我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我知道出现在报纸上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都是为符合广告商和股东的利益而经过仔细修改或删除的。国民的生活从源头上就被污染了。” “是的,你告诉他们,”坐在床上的斯坦忽然大喊一声。他站起来鼓掌。“我宁愿做一个最刻薄的舞台监督。我宁愿做一个擦洗舞台的又老又弱的女佣,也不愿坐在本城最大的日报社编辑办公室的天鹅绒椅子上。表演是一个光荣、正派、谦逊、高雅的职业。”他的演说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吉米说着抱起胳膊。 “现在马上要下雨了。”奥格勒索普用沙哑的声音接着说。 “你最好回家去。”吉米说。 “我会的,我要去个没有荡妇的地方……既没有奸夫也没有淫妇……我要进入永恒的黑夜。” “你认为他会安然无恙地到家吗,斯坦?” 斯坦坐在床边笑着摇头。他耸耸肩。 “我会让你永远记住的,艾莲,永远!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进入永恒的黑夜,那里没有人坐着嘲笑我。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如果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那可不是我的错!” “晚——安。”斯坦大喊。爆发出最后一声大笑后,他从床边滑下去,滚到地板上。吉米走到窗边,顺着消防通道看向后街。奥格勒索普已经走了。雨下得很大。房子外墙散发出湿砖的气味。 “这难道不是最可笑最愚蠢的事儿吗?”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看都没看斯坦一眼。在门口,艾伦轻盈地滑过他身边。 “非常抱歉,吉米……”她开始说。 他当着她的面粗暴地关上门并上了锁。“这些见鬼的蠢货跟疯子一样。”他在牙缝里说。“他们到底把这当成什么事儿啊?” 他的手冰凉,不住地颤抖。他拽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他躺着聆听雨声和排水沟里水花四溅的声音。脸上不时拂过一阵凉风。房间里仍有她发卷上的松脂油味儿,还有她裹在床单里那娇柔身躯的气息。 埃德·萨切尔坐在凸窗旁,身边堆着星期天的报纸。他的头发斑白,面颊上有深深的皱纹。他穿着茧绸裤子,上面的扣子没系,这样可以放松他的肚腩。他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看着沥青路上双向川流不息的车龙,路两边有黄砖盖成的商店和红砖盖成的车站。车站的屋檐下有个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金色的字:帕萨克。三个金字在阳光照射下微微泛光。旁边的公寓传出电唱机不稳定的歌声,放的是《它是一只小熊》。《露西娅的六重唱》,选自《摇摆女孩》。他膝上放着《纽约时报》的戏剧版。他朝外望着,眼睛干涩。他觉得肋骨在收紧,疼得喘不上来气儿。他只读了《城市话题报》上的一小段文章:最近人们议论纷纷,起因是如下一个不争的事实:人们看见年轻的斯坦伍德·艾默里的汽车每晚停在尼可布克戏院门口,并且——他们说——一定要等到一个最近事业如日中天的年轻貌美的女演员上车后才离开。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是城里最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之一的老板,他最近刚刚因为某些小事离开哈佛大学,开始时众人都很吃惊,但不久我们便确信那只不过是他孩子气的表露而已。一语中的。 门铃响了三遍。埃德·萨切尔放下报纸,匆忙去开门。“艾伦,你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爸爸,每次我说来不都来了吗?” “当然,亲爱的。” “你身体怎样?工作还顺利吗?” “艾尔伯特先生度假去了。我猜想他一回来就该我去了。我希望你跟我去雷克湖住几天。对你有好处。” “可是,爸爸,我去不了。”她摘下帽子扔到长沙发上。“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些玫瑰,爸爸。” “它们很像你妈妈喜欢的那种玫瑰。我得说你真是太体贴了。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去度假。” “哦,你会遇到许多朋友的,爸爸,真的,肯定会。” “你怎么连一周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我得找份工作,要出去巡回表演,而我目前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因为这件事哈利·高德维泽很不高兴。”萨切尔又坐到凸窗旁,开始翻报纸。“咦,爸爸,你怎么看《城市话题报》?” “哦,没什么。我没打算读;我买来就是想看看这个报纸怎么样。”他的脸红了,紧闭着嘴把它塞进《纽约时报》里。 “不过是一张街头小报而已。”艾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已经把玫瑰插到花瓶里去了。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散发出清凉的香气。“爸爸,我有事要告诉你……约约和我要离婚了。”埃德·萨切尔手放在膝盖上坐着,紧闭嘴唇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的脸色发黑,几乎跟他穿的茧绸一个颜色。“这没什么可伤心的。我们只是决定我们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了。一切都是以可接受的方式悄悄进行的。乔治·鲍德温——我的一个朋友——会帮我们办手续。” “他是艾默里和艾默里律师事务所的吗?” “是的。” “嗯。” 他们沉默了。艾伦弯下腰使劲嗅着玫瑰。她注视着一只绿色的小蜗牛爬过青色的叶子。 “说实话,我很喜欢约约,但是和他一起生活让我受不了。我欠他很多,我知道。” “我宁愿你从来没见过他。” 萨切尔清清嗓子,转过脸望向窗外:车站前面的路上是两条无尽的车龙。汽车扬起灰尘,玻璃、车漆和金属闪闪发光。车胎压在光滑的碎石路上刷刷地响。艾伦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扫视着地毯上褪了色的玫瑰花图案。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爸爸。你好吗,卡夫蒂尔太太?” 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女人穿着黑白雪纺裙子喘着粗气走进来。“哦,你一定要原谅我贸然来访,我只待一会儿。你好吗,萨切尔先生?你知道吗,亲爱的,你爸爸真是很可怜。” “胡说,我只不过后背有点疼而已。” “腰疼,亲爱的。” “哎,爸爸,你应该告诉我的。” “今天的布道非常鼓舞人心,萨切尔先生。卢顿先生真是尽心尽力。” “我想我应该常去教堂,但是你看星期天我喜欢躺在家里。” “当然,萨切尔先生,这是唯一属于你的一天。我丈夫也是这样。但是我认为与大多数牧师相比,卢顿先生的确与众不同。他对事物的看法跟得上时代。与其说是去教堂,不如说是去听一次有趣的演讲。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卡夫蒂尔太太,下周日如果天不太热我就去。我想我可能是太安于现状了。” “噢,小小的改变对我们有好处。奥格勒索普太太,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关注你,看星期天报纸还有别的。我觉得你演得真不错。就在昨天我还对萨切尔先生说呢,现在要经受住舞台生涯的诱惑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性格和基督徒的精神啊。一想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已经为人妻可是性情还这么好,又没有学坏,真是让人振奋啊。” 艾伦一直看着地板以躲避父亲的视线。他用两只手指敲着摇椅的扶手。卡夫蒂尔太太坐在长沙发上微笑着。她站起来。“哦,我真得走了。我们请了一个新厨子,恐怕晚饭要一塌糊涂。下午你来我家好吗?非常随意的。我做了些饼干,我们还会准备一些姜茶以备有人突然来访。” “我相信我们会非常高兴,卡夫蒂尔太太。”萨切尔僵硬地站起来说。穿着水桶形裙子的卡夫蒂尔太太蹒跚着走了。 “好吧,艾伦,我们去吃饭。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总给我送果冻和果酱。她跟她姐姐一家人住在楼上。她是个寡妇,丈夫生前是旅行推销员。” “舞台生涯的诱惑也是有界限的。”艾伦冷笑着。“得有人陪着,否则就会被人山人海包围。避开人群是我的座右铭。” 萨切尔用暴躁的声音说:“我们别再虚度时光了。” 他们走出房门,两人并排站着,一边是门铃,一边是信箱。艾伦撑开阳伞。一阵热浪扑在他们脸上。他们经过文具店,经过那两个红色大字A和P,经过街角的药店,里面散发出不新鲜的苏打水味,冰淇淋冷冻箱被搬到街对面的遮阳篷下面了。他们的脚不停地陷进路面上被烤化的沥青里,最后他们在“酋长自助餐厅”门口停下来。橱窗上的表正好显示12点整,表盘上用古英语字母写着:该吃饭了。这行字下面是一簇铁锈色的蕨类植物和一张卡,上面写着鸡肉套餐,$1.25。艾伦在门廊里慢慢走着,注视着颤动的街道。“看,爸爸,没准要下雷阵雨。”暗蓝色的天空中,一团积雨云堆积得像是一团雪似的。“难道那云不好吗?能下场雷阵雨不好吗?” 埃德·萨切尔抬头看,摇摇头,然后走进转门里去。艾伦跟在他后面。里面有清漆和女侍者的味道。他们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头上有台电风扇嗡嗡地转着。 “你好吗,萨切尔先生?这周过得怎么样,先生?你好吗,小姐?”漂染过头发的瘦脸女侍者友善地站在他们身边。“今天来点什么,先生,长岛烤鸭还是费城烤鸡?” 4 消防车 在这样的午后,晨边高地到华盛顿广场、潘恩车站到格兰特墓地,马路上挤满了公共汽车,就像马戏团的大象游行似的。闹市区和住宅区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走过一个又一个灰色的广场,直到他们看到新月爬上了天空,感受到在这毫无生气的星期天里大风卷着尘土吹在脸上。暗淡的光线中的尘土。 他们在中央公园里朝着商场的方向走去。 “你看他脖子上好像长疖子了似的。”走到伯恩斯的塑像前时艾伦说。 “啊,”哈利·高德维泽的嗓子深处叹了口气,“不过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她走在玫瑰色、紫色、淡黄绿色的黄昏里,那光来自于草木和池塘,它迎着南边尽头的灰色高楼蜿蜒过去,然后消失在深蓝色的天际。她戴着宽边的帽子,穿着宽松的白衣服,大风不时地把衣服吹得紧贴在她腿和胳膊上。他一边用厚嘴唇说着话,一边用棕色的眼睛打量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的话语压迫着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的衣服紧贴身体时所呈现出的凹陷填满。她因害怕听他说话而几乎喘不过气来。 “《吉妮娅姑娘》肯定能一鸣惊人,艾莲,我告诉你,这出戏是专门为你写的,很高兴能跟你再次合作,真的,你是如此与众不同,没错,你就是这样的。全纽约的姑娘们都是一个样,她们毫无特点。当然,只要你想唱,你就能唱得很好。我自从见到你就为你发狂,到现在已经六个月了。我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一点滋味都尝不到。你没法理解当一个男人年复一年压抑自己的情感时是多么孤独。我年轻时也与众不同,可是又能怎么样?我得挣钱,在这世上立足。年复一年我就是这样。头一次我为自己能出人头地还挣了大钱而高兴,因为我现在可以把我的钱献给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我立足社会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理想和美好的事物就像是种子,而你就是种子发芽开出的花朵。” 他们走的时候,他背在背后的手不时地碰到她的手。她阴沉着脸,握着拳头使手离开他的胖手。 商场里挤满了一对对情侣或夫妻,他们正在等待音乐开始。空气中有孩子、衣物和滑石粉的气味。一个卖气球的从他俩身边走过。那人手里拉着绳子,红色、黄色和粉色的气球像一大串葡萄似的跟在他身后。“哦,给我买一个气球。”这话冲口而出,她没来得及阻止。“嗨,每种颜色要一个……金色的要一个吗?不用找钱了。” 艾伦把气球放到三个戴着红色便帽和猴子面具的小女孩的脏兮兮的手里。吊灯的光线下每个气球都带有紫罗兰色的光晕。 “啊,你喜欢孩子,是不是,艾莲?我喜欢爱孩子的女人。” 艾伦麻木地在娱乐场露台上的一张桌边坐下来。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食物气味,耳边萦绕着乐队演奏的《他是一个捡破烂的》。她不时地切下一小片黄油放进嘴里。她觉得非常无助,自己像是被他阴险的、带着黏液的话语粘住的一只苍蝇。 “我告诉你,纽约没有谁能让我走这么远的路。过去我走得太多了,你知道吗,那时我还小,要卖报纸,给施华茨玩具店当跑腿。整天跑来跑去,除非是去夜校上课。我以为我会成为一名律师,我们东翼的人都以为我会成为一名律师。然后夏天我去厄文戏院当领座员,看了不少戏,也是个不错的行当,但是不稳定。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弥补以前的损失。这就是我的问题。我35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10年前我只是厄兰格老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那些我过去给他们擦过鞋的人恨不能有个给我在西四十八街的办公室擦地板的机会。今晚我能带你去纽约的任何地方,我不在乎那地方多贵多时髦。过去我们这样的孩子认为兜里能揣上5块钱、能带姑娘们去岛的那一侧,那就是天堂了。我敢说你没经历过这个,艾莲。不过我只是想找回那种感觉,你明白吗?那么我们去哪儿呢?” “我们为什么不去柯尼岛呢?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人太多……不过我们可以开车兜一圈。就这么办。我去打电话叫车。” 艾伦孤独地坐着,低着头看着咖啡杯底。她用勺子舀了一大块方糖,蘸了一点儿咖啡,然后整个放进嘴里。她慢慢地咬碎那块方糖,用舌尖把粘在口腔上方的糖粒卷下来。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探戈舞曲。 阳光从垂着的窗帘底下照进来,投射在雪茄上像是一小块波纹绸。 “非常简单。”乔治·鲍德温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戈斯,非常简单。”长着粗脖子红脸的戈斯·麦克尼尔穿着西装背心坐在扶手椅里沉默着点点头,叼住雪茄。“没有法庭会支持这样一道禁令。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柯纳法官那方面的一个政治阴谋,但的确有些因素……” “你说得对,乔治,我打算把整件事情交给你。你曾经把我从东纽约码头的贫民窟里救出来,这次我猜你也能把我从这件事里救出来。” “但是,戈斯,在这件事里你完全是受法律约束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接这个案子,哪怕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也说服不了我。” “你知道我的,乔治,我从没背弃过别人,也不希望别人背弃我。”戈斯沉重地放下双脚,在办公室里一瘸一拐地走着,手里拄着一根镀金头的手杖。“柯纳是个婊子养的!说真的,你可能不信,不过他去阿尔伯尼之前是个体面的家伙。” “我的看法是,在整件事中,你的态度被人蓄意歪曲了。柯纳想利用他在法院的地位使此事政治化。” “上帝,我希望我们能赢他。我还记得他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到了阿尔伯尼跟那些令人恶心的北方共和党人搀和到一起之后,他就变了。很多好人都毁在阿尔伯尼那地方。” 鲍德温从桃花心木的办公桌前站起来,把手按在戈斯的肩膀上。“用不着紧张……” “要不是为了那些区内公债,我还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哩。” “什么公债?谁见过什么公债?我们让这个年轻人进来……乔……还有,戈斯,闭嘴,什么也不能说。如果有记者或什么人来看你,你就告诉他们你要去百慕大旅行,我们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找记者来。但是现在,我们要把这些文件保密,否则你身后就会跟满探听消息的。” “哦,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你跟他们商量好就行。” “戈斯,我是个律师,不是政客。我根本不会搀和那些事。他们对我没兴趣。” 鲍德温放平手掌,按了一下铃。一个象牙色皮肤的年轻女孩走进来。她有着深色的眼,头发高耸。 “你好,麦克尼尔先生。” “你看起来真漂亮,艾米莉。” “艾米莉,告诉他们让那个在等待麦克尼尔先生的小伙子进来。” 乔·欧吉夫慢吞吞地走进来,手里拿着草帽。“你好,先生。” “喂,乔,麦克卡锡说什么?” “承包商和建筑商协会打算宣布从周一起停工。”“工会怎么说?” “我们有机会了。我们要抗争。” 鲍德温坐在桌边。“我希望我能知道米切尔市长对此事的态度。” “那帮改革分子一向爱搅浑水。”戈斯粗暴地咬着雪茄头说。“那个决定何时公布?” “周六。” “好吧,保持联系。” “好的,两位先生。请不要给我打电话。好像不太好。你知道那不是我的办公室。” “没准还有窃听器。那帮家伙不会无功而返的。好吧,再见,乔。” 乔点点头,出去了。鲍德温转过身,皱着眉看着戈斯。 “戈斯,如果你总是牵扯上劳工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一个像你这样天生的政客应该更敏锐点。一旦扯上你逃不掉的。” “但是我们把这个城里上下都摆平了。” “我知道这个城里有好多地方我们还没有摆平。不过谢天谢地,那跟我没关系。公债的事儿还好,但是如果你跟这种罢工的事情有瓜葛,我就没法处理你的案子了。公司不会支持的。”他严厉地低声说。然后他恢复平常的音量说:“你妻子还好吗,戈斯?” 外面,铺着亮闪闪的大理石的大厅里,乔·欧吉夫正在吹着《小甜甜奥格雷迪》等电梯。他停下口哨,撅着嘴无声地呼吸。在电梯里他跟一个穿格子西装的斜眼男人打招呼:“嗨,巴克。” “还在度假?” 乔两腿分开,手插在兜里。他摇摇头,“我周六回去上工。” “我估计我得独自在亚特兰大城待几天。” “你怎么办到的?” “哦,你这小子很聪明。” 走出大楼,欧吉夫穿过涌向大楼入口的人群。夹在高大楼群里的灰色天空落下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行道上。男人们跑着,用草帽遮住外套。两个女孩用报纸卷成罩遮在便帽上面。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他瞥到她们的蓝眼睛、嘴唇和牙齿。他快速走到街角,攀上一辆行驶中的街车。雨滴闪着光,嗖嗖地落到地上,把报纸打扁,在沥青路上激起水花,还敲击着玻璃,敲打着街车和出租车外表的漆层。十四街那边没下雨,空气闷热。 “天气是个有趣的东西,”他身边的一个老人说。欧吉夫嘟囔着。“小时候,我见过街的这边一栋房子被闪电击中,而街的那边一滴雨也没下,尽管那边的一个老头刚移植了番茄正盼着下雨呢。” 穿过二十三街的时候,欧吉夫看见麦迪逊广场公园里的塔。他跳下车,冲力使他小跑着跑上人行道。他放下外衣领子,开始穿越广场。树下的一张长椅末端上,乔·哈兰正在打瞌睡。欧吉夫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 “嗨,乔。来抽支烟。” “嗨,乔。很高兴看见你,我的孩子。谢谢。我好几天没吸这东西了。你最近忙什么呢?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我觉得心情不好,我想我得买张周六的机票。” “怎么回事?” “唉,我不知道。事情都不对劲。我陷进这场看起来没什么前途的政治游戏里。上帝,我希望我跟你一样念过书。” “念书给我带来不少好处。”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我能走上你走的路,我敢说我不会失败。” “可不好说,乔,一个人身上总会发生可笑的事情。” “女人什么的。” “不,我不是说那个。你觉得厌烦了吧。” “我可看不出一个不缺钱的人有什么可厌烦的。” “那么也许是酒吧,我不知道。”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午后的落日将天空染红。香烟的烟雾是蓝色的,在他们头顶缭绕升空。 “你看那个女士,看她走路的样子。她不是个惹人喜爱的小东西吗?我就是喜欢她们这样,涂着口红、穿着镶褶边的裙子、轻盈的身材……拿着钱去找那样的姑娘吧。” “她们都是一样的,乔。” “你胡说。” “喂,乔,你有没有一块钱?” “也许有。” “我的胃有点不听使唤了,我得喂它点东西让它安分下来,周六我拿过工资之后就没收入了。嗯……你知道的……你确定你不介意吗?给我留下你的地址,周一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还给你。” “那倒不急。我总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你的。” “谢谢你,乔。看在上帝的分上,在问我的意见之前不要再买蓝彼德矿的股票了。我可能是老朽了,但闭着眼睛我也能分出哪块是金砖。” “我把钱都赚回来了。” “除非你走魔鬼的大运。” “真是好笑,我借了一块钱给一个曾经拥有半个华尔街的人。” “噢,我可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哪里?” “哦,我不知道。我猜哪儿都这样。好吧,乔,再见,我看我得独自去买票。上帝,这将是一次不错的旅行。” 乔·哈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身影。他帽子歪戴着,顺着小路走下去,猛地一转身不见了。然后他站起来,沿着二十三街向东走。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人行道和房屋的外壁还是散发着热气。他在街角处一栋楼房的门口停下来,仔细看着橱窗里的白色貂皮。那些貂皮放在橱窗中间,因为落了灰尘而变成灰色。转门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街道上弥漫着醉醺醺的气息。他突然脸红了,咬着上唇鬼鬼祟祟地四下瞥了一眼,然后走进转门,蹒跚着走向包着黄铜皮的吧台,那里的酒瓶正闪闪发光。 雨后,泥灰砌的后台味道辛辣刺鼻。艾伦把雨衣挂在化妆间门后,把雨伞放在一个角落里,那里开始形成一个小水塘,水向四下流动。“我唯一能想到的,”她低声对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的斯坦说,“是我小时候别人告诉我的一支有趣的歌曲:洪水中唯一的幸存者,是来自地峡的长腿杰克。” “上帝,我不明白人们干吗要生孩子。这是承认失败。生育表明机体不完整。生育意味失败。” “斯坦,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喊,你快把后台的人都吓坏了。我真不应该让你来。你知道人们在剧院里是怎么传播谣言的。” “好吧,我会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安静的。等米丽进来给你上了妆我再走。看你上妆是我仅有的乐趣了。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完整的机体。” “如果你不镇定下来,你就连个机体都不是。” “我得去喝点……我得去喝点威士忌,然后我再逐渐把它戒掉。有威士忌喝的时候,谁还理会它对身体好不好。” “哦,斯坦。” “一个不完整的机体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酒。像你这样完美的机体不需要喝酒。我要躺下来,然后永别吧。”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斯坦。如果你去死,我永远不原谅你。” 这时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进来吧,米丽。”米丽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黑眼睛小个子。因为带有一点黑人的血统,所以她灰紫色的嘴唇显得很厚,并且她苍白的脸上略带铅灰色。 “现在八点十五分了,亲爱的。”她一边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一边说。她扫了斯坦一眼,然后略皱着眉看着艾伦。 “斯坦,你先离开,随后我去艺术中心或其他你喜欢的地方找你。” “我想去死。” 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面,艾伦在抹冷霜,她用一个小粉扑快速地拍着脸。从她的化妆盒里散发出化妆油和可可油的味道,融入整个房间。 “今晚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她轻声对米丽说。后者正在帮她脱下衣服。“噢,我希望他能戒酒。” “要是我,我就把他按到花洒下面,然后把冷水龙头打开,亲爱的。” “今晚上座率怎样,米丽?” “人很少,艾莲小姐。” “我猜是因为天气不好。我觉得很糟糕。” “不要让他折磨你,亲爱的。为男人不值得。” “我想去死。”斯坦在屋子中间皱着眉晃来晃去。“艾莲小姐,我要把他带到浴室去,那里没人注意他。”“就这样吧,让他在浴缸里睡。” “艾莉,我要在浴缸里死去。” 两个女人把他拖到浴室里。他柔软的身子扑通一下落进浴缸,然后他就那么躺着,脚搭在浴缸外面、头枕着水龙头睡着了。米丽发出快速的啧啧声。 “他一睡着就像个婴儿。”艾伦柔声说。她把浴室防滑垫卷起垫在他头下,并捋捋他前额的头发。他的呼吸粗重。她俯下身,非常温柔地吻吻他的眼皮。 “艾莲小姐,你得快点,马上要开幕了。” “快看看我都装扮好了吧?” “像画儿里的人一样美。上帝爱你,亲爱的。” 艾伦跑下台阶,跑到舞台侧翼,站在那儿等着。她因恐惧而喘着气,就好像她刚从车轮下死里逃生似的。她得到上台的暗示,然后走到舞台的灯光下。 “你怎么办到的,艾莲?”哈利·高德维泽坐在她身后一把椅子里摇着头说。她在卸妆,从镜子里可以看见他。一个灰眼睛灰眉毛的高个子男人站在他旁边。“你记得吗,他们第一次让你试镜,我对法力克先生说,索尔,她不成,是不是,索尔?” “没错,哈里。” “我以为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不可能,你知道……不可能展现出戏里应有的激情和恐惧,你明白吗?索尔和我为了看最后一幕那个场景一直坐在观众席里。” “很好,很好,”法力克先生嘟囔着。“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艾莲。” 化妆品在卸妆布上留下黑色和粉色的痕迹。米丽小心地移动着挂着戏装的衬布。 “你知道为我指导那场戏的人是谁吗?约翰·奥格勒索普。对于表演,他的看法非常惊人。” “是的,不过很遗憾,他太懒惰。他本可以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 “确切地说,不是懒惰。”艾伦把假发放下来,然后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盘起来。她看见哈利·高德维泽拿手肘推了一下法力克先生。 “很美,是不是?” “《红红的玫瑰》排得怎么样了?” “哦,别问我,艾莲。上周演出时连领座员都没有座位了,你明白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太吸引人了。梅·玛瑞尔外形不错。哦,表演艺术见鬼去吧。” 艾伦把最后一个铜发针别到金色的发髻上。她抬起下巴。“我想试试。” “但是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我年轻的女士。你不过刚刚开始成为一个有激情的演员而已。” “我讨厌这个。那都是假的。有时我想跑下舞台告诉观众,回家去吧,你们这群笨蛋,你们本应该知道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戏,充满虚假的表演。音乐剧表演才是真实的。” “我没告诉过你吗,她是个笨蛋?我没告诉过你吗?” “我要把她刚才的话加到下周的宣传中去,我能让这些话很吸引人。” “你不能让她破坏那场表演。” “不会的,不过我会把她的话放到‘名人的渴望’之类的专栏里。你知道的,这家伙是祖祖冬特公司的总裁,不过他倒宁愿自己是个消防员,而另外一个家伙宁愿做个动物园看门人。伟人的兴趣问题。” “你可以告诉他们,法力克先生,我认为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对于那些意志薄弱的女人来说是这样。” “哈,哈,哈,”哈里·高德维泽露出嘴角处的一颗金牙。“但是我知道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歌,你比她们都强,艾莲。” “我嫁给奥格勒索普之前不是在合唱团里待过两年吗?” “你一定是在摇篮里就开始表演了。”法力克先生灰色的睫毛下暗送秋波。 “哦,我必须要求你们两位绅士离开房间一分钟,因为我要换衣服。每晚演出结束后我都汗流浃背。” “我们是得离开,你明白吗?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米丽站在浴室门口。艾伦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的眼睛。“我恐怕你不能用,哈里,浴室坏了。” “那我去查理的浴室吧。我会告诉汤普森,让他找个水暖工来看看。好吧,孩子,晚安。再见。” “晚安,奥格勒索普夫人。”法力克嗓音尖利,“请保重。”米丽等他们一走就把门关上了。 “好了,可以放松了。”艾伦喊着伸了伸腰。 “告诉你,亲爱的,我吓坏了。再也别带那样的家伙来戏院了。我见过许多好演员就是被这种事给毁了的。我告诉你这话,是因为我喜欢你,艾莲小姐。我老了,但我了解这一行是怎么回事。” “你当然了解,米丽,你说得很对。我们看看能不能把他弄醒。” “我的天啊,米丽,你看。” 斯坦还是那个样子躺着,但浴缸里装满了水。他外套的下摆和一只手漂在水面上。“起来,斯坦,你傻了吗?他会窒息的。你是个笨蛋,笨蛋!”艾伦抓住他的头发,来回摇晃着他的头。 “噢,很疼。”他呻吟着,声音像个熟睡的孩子。 “出来,斯坦,你都湿透了。” 他仰起头,突然睁开眼。“我怎么浑身都湿了?”他用手按着浴缸两边站了起来。他大笑着晃动身子,黄色的水从衣服和鞋子上流下来。艾伦靠在浴室的门上,满眼含泪地笑着。 “你不能责怪他,米丽,他就是这么气人。哦,我们该怎么办?” “真走运,他没淹死。把你的钱和钱包给我,先生。我拿个毛巾把它们擦干。”米丽说。 “但是你不能就这么走过看门人眼前,就算我们把你的衣服拧干也不行。斯坦,你得把你的衣服脱掉,穿上条我的裙子。然后你穿上我的雨衣,我们迅速地上出租车,然后送你回家。你看行不行,米丽?” 米丽正在拧干斯坦的外套,她转转眼珠,摇摇头。脸盆里堆放着湿淋淋的钱包、一个速记簿、铅笔、一把小刀、两卷胶卷和一个小酒瓶。 “我本来是想洗个澡。”斯坦说。 “哦,现在我可以教训你了。你总算清醒过来了。” “清醒得很。” “好吧,你得穿上我的衣服,就是这样。” “我不穿女孩的衣服。” “你得穿……你甚至没有雨衣来遮挡。如果你不穿,我就把你锁在浴室里,不管你。” “好吧,米丽。说真的,我感到很抱歉。” 米丽在浴缸里拧干衣服,把它们包在报纸里。斯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帝,穿这件衣服,看起来很不像话……真糟糕!” “我从没见过看起来如此令人厌恶的东西……不,你看起来很漂亮,可能有点紧……看在上帝的分上,经过老巴尼面前的时候你一定要脸朝着我这边。” “我的鞋湿漉漉的。” “那我无能为力。谢天谢地,这儿有件雨衣。米丽,能把这里收拾干净的话,你就是个天使。” “晚安,亲爱的,记住我说的。我告诉你,就到此为止吧。” “斯坦,走那边的小楼梯,如果碰见人,你就跳上出租车。只要你动作快,谁也追不上你。”他们走下楼梯,艾伦的手颤抖着。她把一只手放在斯坦的手肘里,低声聊着。“亲爱的,你知道吗,爸爸以前曾有两三个晚上来这里看戏,他几乎吓死。他说他一想到一个女孩在那么多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情感……简直要吓死……还有,《先驱报》和《世界报》用了一个周日版来详细描写我的表演,这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晚上好,巴尼,可怕的夜晚……我的上帝……出租车来了,上去。你去哪儿?”出租车里十分黑暗,蓝色风帽里面的脸上,他的眼睛如此漆黑明亮,以至于她像突然在黑暗中掉进深坑里似的吓了一跳。 “好吧,我们去我家。左右都是死,倒不如犯个大错。司机,请开到银行街。”出租车开动了。他们随车子摇晃着,穿过街道。街道的上方“百老汇”几个大字闪着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光。斯坦忽然靠在她身上,重重地吻她的嘴唇。 “斯坦,你得戒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干吗不能闹着玩?你不也是闹着玩,可我也没抱怨。” “可是,亲爱的,你会害了你自己。” “那又怎么样?” “哦,我真不了解你,斯坦。” “我也不了解你,艾莉,但我爱你……非常爱。”他低沉的声音发起抖来,她被幸福攫住了。 艾伦付了车费。警铃声高亢地叫着,并在街道间回响。一辆消防车闪着红灯开过他们身边,然后是一部云梯。 “我们去看看着火的地方吧,艾莉。” “你穿着这样的衣服,我们不能去。” 他沉默地跟着她走进房子,走上楼。她的大屋子十分冰冷,闻起来有股清新的味道。 “艾莉,你不讨厌我吧?” “当然不,傻孩子。” 她打开包着他衣服的湿透的报纸,把他的衣服放在浴室的煤气炉旁边烘干。自动唱机播放着《他是家乡的魔鬼》,那歌声把她吸引回来。斯坦脱掉裙子。他搂着一把椅子当作舞伴跳起舞来,她的蓝色衬裙在他多毛的细腿上飞舞起来。 “哦,斯坦,可爱的傻孩子。” 他放下椅子,朝她走过来,靠在丝绸夜礼服上。自动唱机播完了那首歌曲,唱片沙沙响着一直转下去。 5 去动物展览会 红灯。铃响。 四排车等在铁道口,尾灯上的保险杠,挡泥板互相挨着,摩托车释放着热量,排气管烟雾弥漫。来自巴比伦和牙买加,来自蒙托克、杰弗逊港或派多克的汽车,来自长岛或洛克街的豪华轿车,来自格雷特奈克的跑车……车里装着紫菀和湿泳衣,可以看到被太阳晒伤的脖子,正喝着苏打水、吃着热狗的嘴……车身沾满豚草和秋麒麟草的花粉。 绿灯亮了。摩托车冲了出去,汽车呼啸着加速。汽车开起来了,一辆辆汽车连绵不断,穿梭在水泥工厂那带黑色窗户的建筑物之间,穿梭在指路牌明亮黏稠的颜色之间,开往城市上空的光芒。那光芒令人难以置信地直射夜空,就像来自一个被点燃的巨大无比的帐篷,也像一个高大的黄颜色的帐篷展。 “萨拉热窝”,她努力地想要念出这个词,可它好像粘在她嗓子里。 “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可怕,”乔治·鲍德温叹息着说。“华尔街一蹶不振!他们会关闭股票交易大厅的,只能这么做。” “而且我还从来没去过欧洲,战争一定是一件非常值得一看的事情。”艾伦穿着一件蓝色天鹅绒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浅黄色斗篷,它被压在出租车的坐垫上,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我总是认为历史就是学校教科书里的平面图画,将军们发表宣言,画面上小小的身影伸着胳膊跑在战场上,还有临摹的签名之类的。”闷热喧闹的街道上方投射下锥形的光线,霓虹灯光照在树上、房子上、广告牌上和刷了白石灰的电线杆子上。出租车拐了个弯,停在公路旁的一家旅馆门前,屋里面有粉色的灯光,拉格泰姆音乐(1890-1915年期间在美国流行的一种音乐。——译注)的声音隐约可闻。 “今晚人真多。”鲍德温付车费的时候,司机对他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艾伦问。 “我猜卡纳西的警察可有事儿做了。” “怎么回事?” “可怕的事情。我看见了。” “你目睹了那场谋杀?” “我没看见凶手。警察把尸体拉到验尸房之前,我看见尸体四肢摊开僵硬地躺在那儿。我们都习惯叫他‘圣诞老人’,因为他留着白色络腮胡子。我打小就认识他。”后面的车猛按喇叭。“我得挪动一下……晚安,女士。” 红色的门廊处散发着龙虾、蒸蛤和鸡尾酒的味道。 “哦,你好,戈斯!艾莲,请让我为你介绍麦克尼尔夫妇……这位是奥格勒索普小姐。”艾伦分别握了握一个红脖子、塌鼻梁的男人的一只大手和他妻子戴着手套的一只精巧的小手。“戈斯,离开之前我去找你……” 艾伦跟在领班使者的燕尾服后,沿着舞池走过去。他们坐在一张靠墙的餐桌旁。现在演奏的音乐是《每个人都那么做》。鲍德温随音乐哼着调子,再一次把艾伦垂下的头发拢进她的帽子里。 “艾莲,你是最可爱的人。”他在她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说。“真是可怕。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 “战争。我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事情。” “我能。”她一直盯着菜单。 “你注意到我介绍给你的那两个人了吗?” “是的。就是那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麦克尼尔吧?关于建筑商罢工和区内公债的事。” “那些完全是政治把戏。我敢说他喜欢战争,可怜的戈斯。战争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取代他的事情成为头版头条……我要给你稍微讲讲这个人……我想你不喜欢蒸蛤,对不对?这里的蒸蛤很不错。” “乔治,我非常喜欢蒸蛤。” “那么,我们来一份传统长岛海鲜餐。你觉得怎样?”她摘下手套的时候,手擦过插在花瓶里的红色和黄色的玫瑰。凋谢的花瓣扑簌簌掉在她手上、手套上和餐桌上。她把花瓣从手上拿掉。 “让他们把这些可怜的玫瑰花拿走,乔治。我讨厌凋谢的花。” 灯光下盛在镀金盘子里的蛤蜊冒着热气。鲍德温注视着她柔软的粉色手指。那些手指拉住蛤蜊的脖子把它从壳里拉出来,蘸蘸溶化的黄油,然后扔到她嘴里。她专心致志地吃蛤蜊。他叹口气。“艾莲,看着戈斯·麦克尼尔太太,我觉得自己非常不幸。多年以来这是头一次。想想吧,我曾经为她疯狂,而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叫什么。很有趣,不是吗?自从我在这一行站稳脚跟之后,时间变得非常缓慢。那时的我很轻率。当时我刚从法律学校毕业两年,身无分文,没法开创事业。那时候我的确鲁莽。我本来决定如果那天一个案子也接不到,我就放弃了,去找份职员的工作。我离开办公室想让头脑清醒清醒,然后我看到十一街上一辆货车呼啸而来撞倒一辆送牛奶的马车。真是惨不忍睹啊。当我们搀扶那个伤者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替他打官司赢来赔偿金,失败的话我就彻底离开律师业。我打赢了这个案子,我受到了许多人的注意,于是他可以开创他的事业,而我的事业也得以发展。” “就是说当时他是在驾驶送奶马车,是不是?我觉得送奶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起码我认识的那些都是。” “艾莲,我刚才的话你不要对别人说。我觉得我可以完全信任你。” “你真好,乔治。要是女孩们越来越美丽可爱该多么令人欣喜啊!你看看这屋里的人吧。” “那时她像一朵野玫瑰,艾莲,清新娇嫩,充满爱尔兰式的活力。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一个看上去满脑子生意经的矮胖小妇人。” “而你还跟过去一样。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知道……你不知道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多么空虚。西西莉和我只会相互折磨,使对方更加不幸。”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哈勃那边的律师行。我很幸运,在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了成功。现在我还不到40岁。” “但是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一定很喜欢这一行,否则你不会这么成功。” “哦,成功……成功……成功是什么?” “我倒希望能小有成就。” “可是我亲爱的姑娘,你已经拥有成功了啊。” “哦,那不是我所指的成功。” “不过这一点都不好玩。我每天要做的不过是坐在办公室里,工作都让年轻人去做。我的前途已经无望改变。我多希望我能干点小小的坏事儿……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你干吗不参政?” “我就站在他们发号施令的地方,我干吗还要去华盛顿趟那浑水?令纽约变得索然无味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无处可去。这里是世界之巅。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像只鸟儿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艾伦注视着穿着浅色夏装的人们在打过蜡的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她看见房子另一端的一张餐桌旁托尼·亨特那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奥格勒索普没跟他在一起。斯坦的朋友赫夫背对着她坐着。她看见他在大笑,纤细的脖子上长着乱蓬蓬黑发的脑袋略歪着。她不认识另外两个人。 “你在看谁?” “约约的几个朋友。我纳闷他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里不是那帮人的活动范围。” “如果我想逃离什么事情,我也会这样。”鲍德温说着咧嘴一笑。 “我得说,你一生中已经正确地做了你想做的事。” “哦,艾莲,要是你能让我做到我现在想做的事就好了。我希望你能让我给你幸福。你是一个勇敢的小女孩,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我在你身上看到爱、神秘和光芒……”他的声音颤抖。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红着脸接着说。“我觉得自己像个中学生。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艾莲,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好,我想让你做的是拿走这盘龙虾。我觉得不好吃。” “可恶!也许是不太好吃。侍者过来!我一直在嗦,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 “你可以给我点一份上好的鸡肉。” “当然可以,可怜的孩子,你一定饿坏了。” “旁边还要放点腌肉……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能成为一个好律师了,乔治。任何一个陪审团听到你这么煽情的请求都会哭泣起来的。” “那么你会吗,艾莲?” “乔治,请不要问我。” 吉米·赫夫那桌正在喝掺苏打水的威士忌。一个浅色头发、黄色皮肤、幼稚的蓝眼睛中间长着一个尖鼻子的人正在推心置腹般地说:“说真的,我逼着他们破案。警察局都是疯子,完全疯了,把这个案子当作是强奸和谋杀。那个老头和他无辜的女儿被谋杀了,下流的凶手。你知道谁是……”他用一个带有烟痕的圆胖手指指着托尼·亨特。 “不要问我,法官。我毫不知情。”他说着垂下眼皮。 “是黑手党干的。” “那你告诉他们吧,布洛克。”吉米·赫夫大笑着说。布洛克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碗碟和杯子丁当乱响。“卡纳西这里到处都有黑手党的人,到处都是无政府主义者、绑架者和不受欢迎的市民。我们要干的是把这些人搜出来,还那个可怜的老头和他女儿一个清白。我们要证明那个可怜的猴子脸男人是清白的,他叫什么来着?” “麦金托什。”吉米说。“这儿的人习惯叫他‘圣诞老人’。当然,每个人都承认他已经疯了很多年了。” “除了神圣的美国公民身份之外我们什么都不承认。但是见鬼,这场该死的战争干吗要占头版头条?我要做个整版,可他们给裁了一半。这就是生活?” “你应该把他描绘成被剥夺了王位的奥地利王储,因为政治原因而被谋杀。” “这个主意不坏,吉米。” “但是这很可怕。”托尼·亨特说。 “你以为我们是一帮无情的畜生,是不是,托尼?”“不,我只不过是觉得人们从这样的故事中找不到什么乐趣。” “我们每天就是忙这个,”吉米说。“会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新闻是军队备战、贝尔格莱德轰炸、入侵比利时……诸如此类。我简直不能想像。他们杀死了茹海斯。” “那是谁?” “一个法国社会主义者。” “那群该死的法国佬食古不化,他们只会跟情敌决斗或是交换着跟对方的老婆睡觉。我打赌德国人两周后就能进入巴黎。” “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佛莱明翰说。他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留着稀疏的黄胡子,坐在亨特旁边。 “我希望被派往前线做战地通讯员。” “喂,吉米,你认识在这儿当老板的那个法国小伙子吗?” “贡戈·杰克?我当然认识他。” “他是好人吗?” “还不错。” “我们出去跟他谈谈。没准他能给我们透露一点发生在这儿的那桩凶杀案的内幕消息。上帝,如果这个消息能停止世界纷争,那么我可真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得到它。” “我很有信心。”佛莱明翰说,“反正英国人能把战争摆平。” 吉米跟着布洛克走向吧台。穿过舞池的时候他瞥见了艾伦。灯光映照下她的头发显得发红。鲍德温坐在她对面,朝她凑过去,嘴唇湿润,眼睛明亮。吉米觉得心里像弹簧一下子被松开似的猛地感到一凉。他突然转过头,因为他怕她看见自己。 布洛克回头,用手肘轻推他的肋骨。“喂,吉米,跟咱们坐一起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是露丝的朋友。我跟他们不是很熟。我想那个佛莱明翰可能是搞室内设计的。” 吧台那里,在路西塔尼亚(古罗马的一个省名,相当于现今葡萄牙的大部和西班牙西部的一部分。——译注)的画儿下面,站着一个深色皮肤的人。他穿着一件白外套,强壮的胸部把衣服撑得鼓鼓的。他正用多毛的手摇晃着一个调酒器。一个侍者端着放鸡尾酒杯的托盘站在吧台前面。鸡尾酒冒着白色和绿色的泡沫。 “你好,贡戈。”吉米说。 “啊,晚上好,赫夫,一切都好吧?” “很好。嗨,贡戈,我想让你见见我的一个朋友。这位是《美国人》的格兰特·布洛克。” “很荣幸。你和赫夫先生都是受欢迎的人,先生。” 那个侍者将放着玻璃杯的托盘托到齐肩的高度,把杯子放在手掌上。 “我猜杜松子酒味会破坏威士忌的味道,但我还是想来一杯。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如何,贡戈?”布洛克抬起一只脚放在吧台下面的黄铜杆上,啜了一小口酒。“我想知道,”他说得很慢,“有没有关于发生在这里的那桩谋杀案的内幕消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吉米看见贡戈的黑眼睛深处掠过一丝亮光。“你住在这附近?”他忍着笑问。 “午夜时分,我听见一辆开着天窗的车很快地驶过。我想它可能撞到什么东西了,因为它突然停下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掉头开回去了,相当快。” “你听到枪声了吗?” 贡戈神秘地摇摇头。“我听到说话声,似乎有人非常生气。” “天啊,我打算调查这件事。”布洛克说着把酒一饮而尽。“现在我们先回姑娘们那儿去吧。” 艾伦注视着倒咖啡的侍者那张皱纹多得像核桃似的脸和死鱼般的眼睛。鲍德温斜靠着椅背,透过睫毛看着她。他用低沉而单调的声音兀自说着: “你看不出来吗?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世上我唯一想要得到的就是你。” “乔治,我不想被任何人得到。你不知道一个女人想要的是自由吗?那是一场竞争。如果你再说这些,我就回家去。” “那你干吗还吊我胃口?我可不是任你玩弄的那种男人。对此你很清楚。” 她用灰色的大眼睛直视着他。棕色的瞳孔里映着金色的光辉。 “一个朋友都没有,日子真不好过。”她低下头看着放在桌边的手。他的眼睛盯着她睫毛上闪着的金光。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来,我们跳舞吧。”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贡戈·杰克一边用毛茸茸的大手摇晃着调酒器一边哼唱着。贴着绿色墙纸的小酒吧里挤得满满的,谈话声、饮酒声、冰块和玻璃杯的撞击声还有偶尔从别处传来的音乐声此起彼伏。吉米·赫夫独自站在角落里饮着杜松子酒。在他旁边,戈斯·麦克尼尔正拍着布洛克的后背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如果他们不关闭股票交易大厅……上帝……崩盘之前还有一个机会……别忘了。大家恐慌的时候正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赚钱的机会。” “失败的人太多了,这只是刚刚开始。” “机会只敲一次门。听我的,那些经纪公司破产之后,诚实的人能保住自己。你不会把我说的话都登到报纸上去吧,是不是?你是个好人。你们这帮人总是硬要别人说你们想要的话。你们这些人一个都不能信任。我告诉你,停工对于包工头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总之战争时期是不会盖房子了。” “战争不会超过两个星期的,我看不出它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但是全世界的形势都受到影响。形势……嗨,乔,你到底要干吗?” “我想跟你私下谈谈,先生。有大新闻……” 酒吧里的人逐渐走掉了。吉米·赫夫仍然靠着墙站在角落里。 “你从来没喝醉过,赫夫先生。”贡戈·杰克坐在吧台后面喝着咖啡。 “我喜欢看着别人。” “很好。花很多钱结果第二天还头疼,真是没劲。” “这可不是酒吧老板该说的话。” “我想什么就说什么。” “嗨,我一直想问你……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怎么取了‘贡戈·杰克’这样一个名字?” 贡戈大笑。“我不知道……小时候我第一次出海时他们叫我‘贡戈’,因为我长着卷发,还黑得像个黑鬼。然后我来美国,在美国船上干,他们问我‘你觉得怎么样,贡戈?’我说‘很满意’(Jake一词有此意。——译注),所以他们就叫我贡戈·杰克了。” “这是一个昵称。我想你航行过很多地方吧。” “那种生活很苦。告诉你,赫夫先生,我很不幸。我记得刚开始是在大船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是在运河上,一个不是我爸爸的男人每天都打我。然后我跑了,上了一艘帆船,离开了波尔多。你知道那儿吗?” “我小的时候去过那儿,我知道。” “当然,你明白那样的事情,赫夫先生。但是像你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懂什么是生活。我17岁的时候来到纽约……对我没任何好处。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到处惹是生非。然后我又上船,哪儿都去过。我在海上学会说英语,还学会开酒吧。我回到佛莱斯克,然后结婚了。现在我想成为美国公民。但是你看,我又开始不走运了。我娶那个女孩之前,我俩在一起甜甜蜜蜜地过了一年,但是我们一结婚,就完了。她取笑我,说我是法国佬,因为我说不好英语。然后她搬出去了,我叫她滚蛋。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他又开始用他的男中音哼起歌来。 有人把手放在吉米的胳膊上。他转过头。“哦,艾伦,怎么了?” “我跟一个疯子在一起,你得帮我离开这儿。” “这位是贡戈·杰克,你应该认识他,他是个好人。贡戈,这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艺术家。” “这位女士不想来一杯茴香酒吗?” “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人都走了,这里舒服多了。” “不,谢谢。我要回家。” “可是这才刚刚入夜嘛。” “好吧,你们来应付那个疯狂的男人。嗨,赫夫,你今天看见斯坦了吗?” “没有。” “我们约好的时间他没出现。” “我希望你能阻止他酗酒,艾伦。我为他担心。”“我又不是他的保姆。” “我知道,不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们怎么看待这场战争?” “我不会去参战的。一个工人没有什么祖国。我想成为美国公民。我曾经参加过海军,但是……”他用一只手拍着鼓着肌肉的前臂,低声大笑。“二十三。我嘛,我是无政府主义者,你明白的,先生。”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成为美国公民了。” 贡戈耸耸肩。 “哦,我喜欢他,他人不错。”艾伦对着吉米的耳朵轻声说。 “你知道他们干吗打仗?这样工人们就没空革命了,都忙着打仗去了。于是纪尧姆(Charles Edouard<1861-1938>,生于瑞士的法国物理学家,曾获192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译注)、维万尼、奥地利国王、克虏伯(德国军火制造公司。——译注)、罗斯恰尔兹贴现公司和摩根股票公司说,咱们来打一仗吧……你知道他们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他们打死了茹海斯,就因为他是个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与国际潮流不符,不过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如果人们不愿意打仗,他们怎么能让人们参战呢?” “欧洲的人们数千年来就是奴隶。跟这儿可不一样。不过我见过战争。非常有趣。那时我在阿瑟港的酒吧干活,我什么都没有,还只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天啊,我希望我能成为战地通讯记者。” “我也许会作为红十字会护士参战。” “记者是好职业,总是在大后方的酒吧里喝得醉醺醺。” 他们笑了。 “不过我们确实离战场很远,不是吗,赫夫?” “好了,我们跳舞吧。如果我跳得不好,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如果你跳错了,我就踢你。” 他搂着她跳起舞来,手臂好像石膏般僵硬,心潮澎湃。闻到她头发的气味,他像个火球似的冒着热气。 “抬起脚趾头,按着音乐节奏跳,按直线移动,这就是秘诀。”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一把锋利柔韧的锯。他俩周围挤满胖男人和瘦女人、瘦男人和胖女人,他们旋转着,推挤的胳膊,没有表情的脸,奇怪的眼神。石膏被胸口的什么东西弄碎了,她是一把在他怀抱里闪着白光、蓝光和金光的精美的小锯。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她的胸脯、一侧身体还有大腿都靠在他身上。他忽然血往上涌,像匹奔逃的马似的满身大汗。门开着,吹进来一阵微风,吹散了雪茄的烟雾和餐馆里凝聚的空气。 “赫夫,我想过去看看发生凶杀案的那个木屋,请你带我去。” “好像我还没看够凶案现场的不解之谜似的。” 在大厅里,乔治·鲍德温走到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黑色的领带皱皱巴巴,鼻孔张开,能看得到细细的血管。 “你好,乔治。” 他的声音像高音喇叭一样嘶哑。“艾莲,我一直在找你。我必须对你说……也许你认为我在开玩笑。但我从不开玩笑。” “赫夫,你稍等我一下。怎么回事,乔治?我们回餐桌那儿去。乔治,我也没有开玩笑。赫夫,请你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好吗?” 鲍德温抓住她的手腕。“你耍我耍得够了,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总有一天有人会拿枪打死你。你以为我跟那些笨蛋一样可以被你玩弄……你跟一个下等妓女一样!” “赫夫,我告诉过你给我叫一辆出租车。” 吉米咬着嘴唇走出门。 “艾莲,你要去哪儿?” “乔治,我不希望被人恐吓。” 鲍德温的手中有什么东西正闪动着金属光泽。戈斯·麦克尼尔走上前来用红色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腕。 “给我,乔治,看在上帝的分上,镇定下来。”他把左轮手枪塞进口袋里。鲍德温蹒跚着走向面前的墙。他右手的食指正在流血。 “出租车来了。”赫夫轮流打量着那几张紧张而苍白的脸。 “好吧,你送那个女孩回家。没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惊吓,是不是?没必要报警。”麦克尼尔高声说。领班侍者和衣帽间的女孩不安地互相望着。“什么也没发生,这位先生有点紧张,工作过度造成的劳累,你们明白的。”麦克尼尔的声音转为小声安抚。“你们把刚才的事忘了吧。” 上出租车的时候,艾伦忽然用小孩子般的声音说:“我忘了我们要去看发生谋杀案的那个木屋了。我们让他等等。我想略微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空气中有盐沼的气味。夜色中云朵和月光冷冰冰的。水沟里癞蛤蟆的叫声好像是雪橇上的铃铛。 “远吗?”她问。 “不远,就在拐角那儿。” 他们的脚踩在沙砾路上沙沙响。一辆汽车的头灯灯光晃得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停下来让它过去。他们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汽车尾气味,然后是盐沼味。 那是一栋灰色的尖顶房子,一个小门廊面对着大路,门上的玻璃已经碎了。玻璃后面一只大蝉趴着,投下了影子。一个警察自言自语着在门口来回踱步。灰蒙蒙的一角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来,像是云朵里的一枚10分硬币,给千疮百孔的窗玻璃镀上一层锡纸的颜色。 他们俩什么也没说。他们往回走。 “说真话,赫夫,你见到斯坦了吗?” “我一点都想不出他会藏到哪儿去。” “如果你看见他,告诉他我希望他马上给我打电话。赫夫,在法国大革命时参军的那些妇女叫什么来着?” “我想想。是叫‘养路女工’吗?” “大概是吧。我也想像她们那样。” 一辆电气火车从远处朝着他们开过来,越来越近,然后驶向远方。 旅馆里传出探戈舞曲的音乐,窗子里透出粉色,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吉米跟着她上了出租车。 “不,我想单独一个人待着,赫夫。” “但是,我希望能送你回家。想到你独自一人,我感到难过。” “请做我的朋友吧,我请求你。” 他们没有握手。出租车绝尘而去,汽油燃烧的气味喷到他脸上。他站在台阶上,很不情愿地回到噪音和烟雾中去。 奈莉·麦克尼尔独自坐在桌旁。前面的椅子上放着餐巾,她丈夫本来坐在那儿的。她直视前方,跳舞的人们有如影子般从她眼前经过。她看到乔治·鲍德温在房子的另一角,苍白清瘦,像个病人似的慢慢走回餐桌。他站在餐桌旁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支票,签了字,然后站着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屋子。马上就要看到她了。侍者用托盘装着找的零钱,鞠了一躬。鲍德温恶狠狠地瞥了一眼跳舞的人群,转过身走出去。我还记得百合的扑鼻香气,她觉得眼里含满了泪。她从银色手袋里拿出记事本,快速地翻阅,并用银色的铅笔做着记号。她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脸上显出疲倦的神色。她招手叫过一个侍者。“请你告诉麦克尼尔先生,麦克尼尔太太要跟他谈谈,好吗?他在酒吧里。” “萨拉热窝,萨拉热窝;那就是点燃导火索的地方。”布洛克对着吧台上一排面无表情的脸大喊。 “嘿,”乔·欧吉夫冲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一个在电报局工作的家伙告诉我说在圣约翰港外的海上打了一场大仗,英国人打沉了40艘德国战舰。” “吉米,那样的话,战争马上就能结束。” “可是他们还没宣战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电报都不通了,什么消息也发不过来。” “你看见了吗,华尔街上又有4只股票完蛋了。” “他们说芝加哥小麦股票狂飙。” “他们应该关闭股票交易大厅,让人们慢慢淡忘这些事情。” “哼,英国允许爱尔兰自由的时候,德国人大概还在吃奶呢。” “但是,他们……明天股票交易大厅不营业。” “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资金,而且能保持头脑清醒,他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好他的股票。” “好了,布洛克,你这个家伙,我要回家了。”吉米说。“今晚我轮休,我不能浪费了。” 布洛克眨眨一只眼睛,醉醺醺地挥了挥手。 吉米听到周围的声音跃动着,忽远忽近。像只狗一样死亡,前进,他说。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只剩两毛五分。朝日出开炮。开战宣言。开始敌对。他们撇下他,他只能独自享受光荣。莱比锡,野外,滑铁卢,农民们严阵以待,到处是炮声……不能乘出租车,想要走走。最后通牒。军用运输列车喘息着,插满花。伊特鲁里亚(意大利中西部古国。——译注)人,可耻的骗子,在家里游手好闲…… 他沿着沙砾路向下走,这时一只胳膊钩住了他的手臂。 “我和你一起走好吗?我不想待在这儿。” “当然可以,托尼,我打算散散步。” 赫夫目视前方大踏步向前走。乌云遮住天空,只留下非常朦胧的一点月光。两侧时而出现几个霓虹灯,射出灰紫色的光线,前方的街道闪烁着模糊的黄色和红色光。 “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几分钟后托尼·亨特气喘吁吁地说。 赫夫放慢了脚步。“干吗这么说?我对你不是很熟悉。不过看起来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 “不要撒谎。你没有理由……我想今晚我要杀掉自己。” “天啊!可别那么做……出了什么事?” “你无权要求我不要杀死自己。你对我的事毫无所知。如果我是个女人,你就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了。” “到底什么事让你烦恼成这样?” “我要发疯了,就是这样。一切都这么可怕。那天晚上我和露丝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赫夫。看上去你是那么富有同情心,那么善解人意……我以为你喜欢我,但是现在你变得这么冷淡。” “我猜是《时代》周刊的事……我很快就要被开除了,你不用担心。” “我不想再穷下去了;我想成名。” “你还年轻,你肯定比我年轻。”托尼没回答。 他们沿着一条两边有黑色房子的大街向前走。一辆很长的黄色街车丁丁当当地驶过他们身边。 “我们一定是走到弗拉特布什了。” “赫夫,过去我以为你会喜欢我,但是现在每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总是跟某个女人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天啊,如果你告诉别人……从小我就性欲旺盛,那时我10岁或者11岁,也可能是13岁。”他抽泣起来。他们走过一盏路灯时,吉米看见他腮上的泪花。“如果我不是喝多了,就不会跟你说这些。” “但是人们小的时候,几乎都是这样的……你不必多虑。” “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所以我才觉得可怕。我没法喜欢女人。我试过一次又一次……你看,我不能自拔了。我觉得很羞耻,经常一连数周不上学。我妈妈总是哭。我觉得很羞耻。我很害怕别人发现。我总是努力藏住这个秘密,隐藏我的情感。” “不过那只是一念之间。你能熬过来的。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我今晚喝醉了,所以才对你说的。我曾经查过百科全书……字典上甚至都没有。”他停下来,靠在灯柱上,脸埋在手里。“字典上甚至都没有。” 吉米·赫夫拍拍他的背。“看在上帝的分上,振作起来。有好多人跟你的情形一样。到处都是。” “我讨厌他们……我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人。我恨我自己。我想今晚之后你也会讨厌我。” “别胡说。这跟我没关系。”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想杀了自己……哦,这不公平,赫夫,不公平……我一辈子不幸。高中一毕业我就挣钱养活自己。我当过夏季旅馆的侍者。我妈妈住在雷克伍德,我把挣的钱全都给她。我努力工作得到现在的位置。如果别人知道了,如果我有了丑闻,那我就完蛋了。” “但是每个人都说少年人就是那样的,没人会因为那个感到焦虑。” “每次我失去了一个角色,我都认为就是那个原因造成的。我讨厌他们,看不起他们……我可不想做少年。我想演戏。哦见鬼……见鬼!” “你现在是在念台词,是不是?” “一出蹩脚的戏,顶多只能在斯坦福德上演。现在你听见我说我已经做到了,你不会感到奇怪了吧?” “做到什么了?” “杀掉自己。”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已经下雨了。街道尽头的房子如同低矮的深绿色鞋架。后面偶尔划过一道闪电。巨大的雨滴打下来,激起潮湿的泥土味道。 “这儿附近应该有个地铁站……那边闪着蓝灯的是吗?我们快点走,要不该浇湿了。” “见鬼,托尼,快不快走都一样,我马上就要湿透了。”吉米摘下毛毡帽子,捏在手里摇晃着。冰冷的雨滴打在他的前额上,雨、房顶、泥土和沥青的气息掩盖住他嘴里的威士忌和烟草的气味。 “上帝,真糟糕!”他突然喊起来。 “什么?” “所有的花边新闻。今晚之前我从不曾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上帝,你肯定曾经堕落过……我们都曾经堕落过。对你来说,那是幸运的,见鬼的幸运。马丁总是说:如果不是教堂突然撞钟,每件事都好得不得了,每个人都会诚实地告诉别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怎么过日子,自己怎么爱别人。隐瞒真相使人们堕落。上帝,真是太糟糕了。否则生活不会这么艰难。” “好吧,我要下去坐地铁。” “想坐上地铁得等好几个小时。” “没办法,我累了,而且我不想被淋湿。” “好吧,晚安。” “晚安,赫夫。” 滚过一道很长的雷声。雨开始下大了。吉米把帽子按在头上,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他真想一边奔跑一边大喊“去他妈的”。闪电划过成排的黑洞洞的窗户。雨滴在人行道上劈啪响着,击打着商店橱窗和褐色的石头台阶。他的膝盖湿了,雨水沿着后背往下流,一股寒意散发出来,他的整个身体因此感到刺痛和麻木。他走过布鲁克林。鸽子笼似的房子里每张床都有困惑,睡者睡态各异,扭曲纠缠,像是盘根错节的植物根须。踏在出租房门口台阶上的每双脚都有困惑,摸索着门把手的每双手都有困惑。每一个怦怦跳动的太阳穴和躺在床上的孤独身躯都有困惑。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至于我,先生,我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们的豪华大船来过三次,来过三次”……见鬼,不光是钱的问题……“她沉到海底”……我们都是展览会里待售的动物。 在我的航行之中 我三次环游世……界 开战宣言……鼓声……英王的卫兵穿着红衣服游行,乐队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他戴着一顶帽子,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长毛手套。指挥棒顶端的银色杖头一闪,一闪,又一闪……面对的是革命群众。在空荡荡、被雨水刷洗过的街道上,长长的游行队伍表明双方开始敌对。还有,还有,还有。“圣诞老人”枪杀了他的女儿,他想强暴她。用手枪自杀……把枪放在腮下,用拇指扣动扳机。佛雷德里克街星光灿烂。全世界的工人,团结起来。鲜血万岁,鲜血万岁! “天啊,我湿透了。”吉米·赫夫大声说。他看到雨中的街道空荡荡的,两边是死寂的窗户,偶尔点缀着紫色的灯。满怀失望,他继续走着。 6 五个法定问题 人们成双成对匆忙地走出去。严禁挤靠列车。等待上车的人群排着队一个挨一个挤得紧紧的。车灯闪烁,人群猛然冲上去,散发出爆米花、坚果和人体的气味。另一侧的人群拥挤着走出地铁,走进九月的夜色。 海洋,沼泽,一艘正要离开码头的铁皮蒸汽船的灯光。无边无际的深蓝色之中隐约可见一座灯塔发出的光亮。忽然不见了。海水轻拍着船身,灯光更亮。她的头发飘进他嘴里,他的手放在她肋骨上,两个人的腿紧紧挨着。 他们掉落时带起的风吞没了他们的呼喊声。他们猛地从钢梁上跳下去。不见了。更亮了。隐隐约约的光亮像三明治的馅儿似的夹在黑暗和海水之间。不见了。保管好车票以备回程使用。 “乔,进来。我看看老太太能不能给咱们弄点儿吃的。” “你真好……嗯……我不想……唔……我不该在女士面前穿这种衣服。” “哦,没关系,她不会介意的。她是我妈妈。请坐,我去叫她。” 哈兰坐在黑乎乎的厨房里靠门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是红色的,脏兮兮,还在发抖。因为这星期喝了太多的劣等威士忌,所以舌头也不利索了。全身感到麻木酸痛,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他盯着自己的手。 乔·欧吉夫走回厨房。“她刚要上床躺下。她说炉子后面有汤。给你。喝点汤,你就能缓过神儿来。乔,昨晚你真该跟我一起去瞧瞧。我去海边小酒馆了,得到一个消息:有人向头儿告密说股市要关门了。这真是平生所知最可恶的事。那家伙还是个有名的律师呢。他在酒馆里破口大骂。天啊,他那样儿可真够瞧的。然后他拿出一把枪,可能是想打死她。这时头儿冷静下来,跟平时一样拄起拐杖,在别人都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就把枪抢走放进口袋里了。那个叫鲍德温的家伙是他的朋友,你明白了吧?这真是我平生所见最离谱的事。然后他就崩溃了,活像……” “我告诉你,小伙子,”乔·哈兰说,“他们迟早完蛋!” “嗨,多吃点。你还没吃饱呢。” “我吃不了多少东西。” “你还能吃点。喂,乔,有没有关于战争的内幕消息?” “我猜他们这次是骑虎难下。阿加迪尔事件之后我就知道要打仗。” “嗨,英国不让爱尔兰自治,我倒想看看这回英国自己也焦头烂额的样子。” “美国肯定要去帮他们。不过我看战争不会太长。控制国际金融的人不允许。毕竟是银行家在控制钱袋子嘛。” “我们可不去帮英国人,不去,先生,他们在爱尔兰、在法国大革命、在美国内战中干了那么多坏事。” “乔,你满脑子都是每晚在公共图书馆看来的历史。你听从股票分析家的话,小心谨慎,不让自己被报纸上关于罢工、动乱等等的言论愚弄。我希望你能成功,乔。我看我该走了。” “再待一会儿,我们刚刚谈得兴起。”他们听到厨房外面的过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谁?” “是你吗,乔?”一个厚肩膀、方脸、粗脖子、非常肥胖的淡黄色头发男孩费力地挪动身子走进来。 “天啊,真让人想不到……这是我兄弟麦克。” “嘿,你好吗?”麦克站着说,胸脯起伏。他的肩膀衬着厨房低矮的天花板显得更肥厚。 “他像只鲸鱼,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麦克,我不是告诉过你喝醉的时候别回家吗?他没准能把房子拆了。” “我总得回家,不是吗?自从你当上看门的,乔,你就一直挑剔我。我很高兴,我不用继续待在这个倒霉的城市了。待的时间一长,人都变傻了。要是我能在金门大桥下面的海里生活,我肯定去。” “上帝,唉,我并不介意你待在这里,但是我不喜欢你总是无事生非,明白吗?” “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 “你出去,麦克!酒醒了再回家。” “我倒想看你怎么把我弄出去,知道吗?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把我弄出去。” 哈兰站起来。“好吧,我走了。”他说。“看看我能不能得到那份工作。” 麦克握着拳头在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乔的下巴收紧了。他举起一把椅子。 “我要拿它砸你。” “哦,天啊,难道一个女人在自己的家里也得不到安宁吗?”一个花白头发的矮个子女人尖叫着冲到两个人中间。在皱缩得如同隔年苹果般的脸上,两只明亮的黑眼睛分得很开,两只饱经风霜的手在空气中挥舞。“你们两个都闭嘴,总是在房子里打架咒骂,难道没有上帝吗?麦克,上楼去,躺在自己床上,酒醒后才许下床。” “我就是想告诉他这个。”乔说。 她转过脸去看哈兰,声音尖利得像是粉笔在黑板上乱划。“你先走吧。我不允许我的房子里有醉鬼。你走。我不管是谁把你带进来的。” 哈兰无奈地对乔微微一笑,耸耸肩走出去。“女佣。”他咕哝着,拖着麻木酸痛的腿走在布满灰尘和黑色砖房的街道上。 暴热的午后阳光照在后背上火辣辣地痛。他耳朵里回响着女佣、女仆、厨子、跟班和秘书的声音:是的,先生,哈兰先生,谢谢你,哈兰先生。哦,先生,太感谢了,哈兰先生…… 阳光照在眼皮上,红色的荫翳使她醒过来。她从紫色的、柔软的睡眠中复苏,再一次醒过来,打着哈欠翻过身,膝盖靠近胸口,像个蚕茧似的蜷起身子,回味着美梦的甜蜜。街上货车的铃声丁丁当当,炽热的阳光落在她后背上。她打着哈欠,蜷起身子,头枕在手上,目光凝视天花板。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蒸汽轮船的汽笛声,穿过街道和房子然后传到耳朵里,就像草籽发芽穿透沙砾似的。艾伦坐起来,晃晃头想赶走在脸旁边盘旋的一只苍蝇。那只苍蝇在阳光里消失了,但她脑中仍在嗡鸣,难以言表,或许是昨晚痛苦的思考留下的。但现在她觉得很高兴,非常清醒,而且正是清晨。她起床,穿着睡袍在房间里漫步。 阳光照得到的硬木地板在她脚下暖洋洋的。麻雀在窗外欢唱。楼上传来缝纫机的声音。她从浴缸里站起来,觉得身体光滑而富有弹性。她用毛巾擦干身体,这标志着她漫长的一天的开始。可以出去沿着满地垃圾的街道走到东河码头,那里堆放着桃花心木木材;可以独自去拉法耶特街吃早餐,咖啡、牛角包和甜黄油;可以去罗德泰勒百货店购物,这个时候去,那里的货品都还摆得好好的,店员也还都精神焕发,午餐跟……这时,已经使她整晚不堪其扰的痛苦再度爆发。“斯坦,看在上帝的分上,斯坦。”她大声说。她坐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放大的瞳孔。 她匆忙穿好衣服走出去,走过第五大道和东八街,过马路的时候连车都不看。炽热的阳光照着人行道的石板、草坪和满布灰尘的陶瓷指路牌。男男女女从她身旁经过,脸色暗淡、布满褶皱,就像是用了多日的枕头一样。穿过货车和马车呼啸的拉法耶特大街后,她的嘴里充满土味,牙齿里塞满细沙。接着往东走,她经过一堆手推车;人们正在擦拭软饮摊位的大理石柜台;一架手风琴演奏着《蓝色多瑙河》,悠扬的乐声飘扬在街道上空;一个卖泡菜的小摊上散发出辛辣刺鼻的味道。汤普金斯广场,孩子们踩着黏乎乎的沥青推搡尖叫。就在她脚边,有一群小男孩,破衣烂衫,流着口水,连抓带咬,他们身上散发出腐烂面包的臭味。突然之间,艾伦觉得腿软。她转过身往回走。 阳光沉重,好像是他搭在她后背的手臂。阳光抚摸着她赤裸的小臂,就像是他的手指。她的脸颊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只不过是5个法定问题。”艾伦对那个骨瘦如柴的人说,他的眼皮松弛,像是牡蛎外壳似的。 “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吗?”他严肃地问。 “当然,无可争议。” “双方都是我的老朋友,因此我感到难过。” “看着我,迪克,说真的,我喜欢约约。我欠他很多,在很多方面他很不错,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有了别人?” 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微微点点头。 “噢,但离婚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我亲爱的女士。” “只是我要做的事更严肃。” 他们看见哈利·高德维泽穿过胡桃木板装饰的房间朝他们走过来。她突然提高声音。“他们说马恩岛战役将使大战结束。” 哈利·高德维泽用两只肥胖的手握住她的手,并弯下腰。“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艾莲,免得在这仲夏之时许多老单身汉烦闷得要死。嗨,斯诺,你怎么样?” “还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哦,很多事让我……总之,我讨厌度夏胜地。” “可是无论如何,没有比长滩更美的地方了。喂,干吗不去海港酒吧,我要去海港酒吧,除非你能给我1000万……1000万。” 斯诺先生嗤之以鼻。“我听说你一直忙着做房地产呢,高德维泽。” “我买了一栋小别墅,如此而已。我真惊讶,你不过买了栋小别墅,时代广场上的报童竟然没一个不知道的。我们进去吃点东西,我妹妹马上就来。” 宽阔的餐厅里装饰着鹿角,他们在一张餐桌旁坐下,这时走进一个穿着亮晶晶的衣服的矮胖女人,鸡胸,面有菜色。 “喔,奥格勒索普小姐,真高兴能见到你。”她像只鹦鹉似的叽叽喳喳地说。“我看过你好多次表演,我认为你是最可爱的美人儿。我竭力说服哈里带你来见我。” “她是我妹妹,雷切尔。”高德维泽对艾伦说,连身子都没欠一欠。“她替我照顾房子。”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斯诺,说服奥格勒索普小姐参加《吉妮娅姑娘》的演出。说真的,那就是为你而写的。” “但是那个角色的戏份太少……” “确实不是主角,但是对一个多才多艺、戏路很宽的艺术家来说,这是戏里最好的角色。” “再来点鱼好吗,奥格勒索普小姐?”高德维泽小姐尖声说。 斯诺先生嗤之以鼻。“不会再有伟大的剧本了,布斯,杰佛逊,曼斯菲尔德……都死了。现在的都是广告,演员们被放在市场上,跟专利药品没有区别。这不是事实吗,艾莲?广告,都是广告。” “但是广告不会带来成功。如果单凭广告就能成功,那么纽约的制片人个个都是百万富翁。”高德维泽大喊起来。“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抓住街上的人群,让他们走进某个剧院,在某个窗口买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广告可做不到,赞扬也做不到,或许是天才,或许是幸运,但是只要你能满足公众彼时彼刻的需求,你就能火起来。那就是艾莲在最后一场演出时所展示出来的。她和观众建立了联系。世上最伟大的演员演出世上最伟大的戏也有可能一败涂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前一天晚上你上床睡觉时家里还一无所有,而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家喻户晓了。制片人无法掌控这个,就像天气预报员无法掌控天气。我说的不对吗?” “自从华莱克死了之后,纽约观众的品味大不如前。” “但是的确有过几个很好的戏啊。”高德维泽小姐用小鸟一般的声音说。 白昼之爱是脆弱的……黑色的漩涡……在黑暗的光线里破碎……扔掉……上帝,扔得高高的……她用刀切着莴苣的脆菜心。她喃喃自语,同时心中有无数混乱的言语的碎片。她坐在那里盯着一幅图画,上面有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大房子里,天花板很高,水晶吊灯摇摇欲坠。她抬起头,发现高德维泽小姐小鸟般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脸,似乎有话要说。 “哦,是的,纽约的仲夏比别的季节更使人愉悦,大家都不那么匆匆忙忙。” “哦,是的,说得很对,高德维泽小姐。”艾伦匆忙一笑环视大家……白昼之爱是脆弱的……黑色的漩涡……在黑暗的光线里破碎…… 坐在出租车里,高德维泽的膝盖紧紧顶住她的膝盖,他的视线鬼鬼祟祟地在她脸和脖子周围结成一张密实得令她透不过气来的网。高德维泽小姐坐在她旁边,矮胖的身材再次暴露无遗。迪克·斯诺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用舌头使之翻来滚去。艾伦试图回忆起斯坦的模样,他的身材细高,像个跳高运动员;她无法想起他全部的脸,她只看到他的眼睛、嘴唇和一只耳朵。 时代广场上到处是亮闪闪的彩灯。他们走进埃斯特大厦的电梯里。艾伦跟着高德维泽小姐穿过许多餐桌走到屋顶花园。人们穿着晚礼服,细棉布夏装或者浅色套装,他们把脸转向她,目光追随着她,在她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像是葡萄的藤蔓一样缠绕在她身上。乐队在演奏《在我的闺房》。他们在一张餐桌旁坐了下来。 “我们跳舞好吗?”高德维泽问。 她让他的胳膊环绕住她的后背,勉强笑了一下。他的大耳朵后夹着几根头发,正到她眼睛的高度。 “艾莲,”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我以为我是个聪明人,真的。”他屏住呼吸,“但我不是。你让我像个小女孩似的多愁善感,我不想这样。你干吗不能多少喜欢我一点?我希望……判决书一下来我们就结婚……你不能偶尔对我好点儿……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到,你知道的……在纽约,我能为你做很多事……”音乐停了。他们站在一棵棕榈树下。“艾莲,你来我办公室,签了那份合同。我让费拉利在那儿等着呢……15分钟我们就能回来。” “我得好好想一想……我总是把问题留到第二天解决的。” “天啊,你要让我发疯了。” 忽然之间她记起了斯坦的全貌,因为他就站在她面前,柔软的衬衫领口系着领结,头发乱七八糟的,又在喝酒。 “哦,艾莉,看见你真高兴。” “高德维泽先生,这位是艾默里先生。” “我刚经历了一场观光之旅,说真的,你该来。我们去了蒙特利尔和魁北克,然后从尼亚加拉瀑布返回。我们从离开纽约到被他们抓住在波士顿邮政路上超速,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是不是,皮尔琳?”艾伦凝视着站在斯坦身后的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女孩,她戴着一顶插着鲜花的小帽,帽檐下是一双不甚清澈的蓝眼睛。“艾莲,这位是皮尔琳。这是个不错的名字,是不是?她告诉我她叫什么的时候我差点笑死,不过你不知道那个笑话。我们在尼亚加拉瀑布时如此亲密,以至于等我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们居然已经结婚了。我们的结婚证书上还有紫罗兰图案……” 艾伦看不见他的脸。乐队,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她身边,餐具的碰撞声越来越响…… 很久以前东方的巴格达 闺房里的女人 知道如何佩戴它们…… “晚安,斯坦。”她的声音嘶哑,但她清楚地听见自己说出这几个字。 “哦,艾莉,我希望你来参加我们的宴会。” “谢谢……谢谢。” 她再度和哈利·高德维泽跳舞。屋顶花园飞速旋转起来,然后慢下来。声音逐渐减小,令人恶心。“我马上回来,哈利,”她说。“我会回到座位上去。”在女洗手间里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长毛绒沙发上。她从圆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瞳孔里的黑点逐渐扩大,直到所有事物都陷入黑暗之中。 吉米·赫夫的腿酸了;他已经走了一下午。他在水族馆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看着水面。九月清新的风拂过水面掀起涟漪,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一艘带有黄色烟囱的很大的白色蒸汽轮船正经过自由女神像。拖船冒着烟。虽然码头上的房子挡着他的视线,可是曼哈顿岛的另一侧在他看来仍很像一艘驳船的船头,它正缓慢而匀速地驶入码头。海鸥挥动着翅膀鸣叫。他猛地站起来。“噢,上帝,我得做些什么。” 他收缩全身的肌肉站了一秒。那个在看星期天报纸的、衣衫褴褛的人他以前好像见过。“你好。”他小声说。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那个人说,没有伸出手。“你是莉莉·赫夫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说话呢。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话。” “哦,当然有必要,你是乔·哈兰表哥。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总是对你感到好奇。” “好奇什么?” “哦,我不知道。真滑稽,你从来没想过你的亲戚跟你是一样的人,是不是?”赫夫又坐下来。“你想来支烟吗?我只有骆驼牌的。” “我要吸的话,倒是不会介意牌子。工作怎么样,吉米?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是不是?”吉米·赫夫划着一根火柴。烟没点着,他又划着一根火柴,然后把烟递给哈兰。“这是一周来我吸的第一支烟。谢谢你。” 吉米扫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人。他的脸颊深陷,一道深深的皱纹从嘴角一直延伸上来。“你觉得我已经彻底完蛋了,是不是?”哈兰忽然说。“你为坐下来而感到难过,是不是?你为你妈妈把你抚养成一个绅士而不是像他们那样的无赖而感到难过……” “嗨,我在《时代》周刊做记者。一个见鬼的工作,我感到很厌倦。”吉米懒洋洋地说。 “别那么说,吉米,你还太年轻。那种态度的话你什么也做不成。” “不过我什么也不想做。” “可怜的莉莉是如此的以你为傲,她希望你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她对你寄托了太多的希望。你不能忘掉你的妈妈,吉米。整个该死的家族里我就她一个朋友。” 吉米笑了。“我不是说我没有野心。” “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你亲爱的妈妈的分上,做事要小心。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要看接下来的几年发展得怎么样。以我为鉴。” “噢,我得说‘华尔街巫师’确实干得不错。不,我只是不想像你那样生活在这个见鬼的地方。我为不得不吹捧那些我根本不尊敬的人而感到恶心。你近况如何,乔表哥?” “别问我……” “听着,你看见那艘带红色烟囱的船了吗?那是一艘法国船。你看,他们正在船尾掀开盖在枪支上面的帆布。我想参战,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不太会跟别人争执。” 哈兰咬着上嘴唇,一阵沉默之后他忽然用沙哑的声音说:“吉米,看在莉莉的分上,我想要求你做一些事……唔……你有没有……唔……你有没有零钱?因为一桩相当不走运的……巧合,我在过去的两三天里吃得不是很好……我有点虚弱,你明白吗?” “当然,我正要提议我们去喝杯咖啡或者茶之类的。我知道华盛顿街上有一家叙利亚餐厅很不错。” “那么走吧。”哈兰说,身体僵硬地站起来。“你确信不介意被人看到和我这样衣衫褴褛的人在一起?”报纸从他的手里落下。吉米弯腰捡起来。一张棕色的脸使他感到一阵剧痛,就像是什么东西碰到了牙神经似的。不,不对,她长得不是那样的。是的,天才女演员因《吉妮娅姑娘》获巨大成功…… “谢谢,不用捡,它本来就放在那儿。”哈兰说。吉米放下报纸;她的脸朝下。 “很烂的照片,是不是?” “看着报纸能打发时间,我喜欢了解纽约城里发生的事。一只猫也可能成为国王,你明白吗,一只猫也有可能成为国王。” “哦,我只是想说,那些照片照得很差劲。” 7 贸易船 黎明时分浅灰色的光线照着一位朝百老汇方向步行的老人。街角处奈狄克小店的旁边什么东西跃进了他的眼帘。一个坏了的洋娃娃,夹在橱窗里成排的上了清漆的洋娃娃中间。他猛地抬起低垂的头,陷入了沸腾与悸动之中,陷入了头顶灯光的炙热里。“我记得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草场。”他嘟囔着对小男孩说。 “路易斯咖啡公司”,几个红色的大字跃入斯坦的眼帘。每年一度的舞会。青年男女们正在往里走。大象和袋鼠成双成对。从转门那里传出乐队的奏乐声和刺耳的喧闹声。外面在下雨。还有条河,哦,还有条河要跨越。他摆正了衣领,抿着嘴角,显出一副清醒的样子。他付了两美元,走进回荡着音乐的大厅。大厅里装饰着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小旗。他靠在墙上站稳了身体。还有条河……舞池里挤满了人,地板像轮船的甲板似的摇晃着。吧台要稳一些。“戈斯·麦克尼尔在这。”每个人都在说,“你好,戈斯。”人们的大手拍击着对方的后背,红色的脸上嘴里大声招呼着。人们举杯,干杯,亮光闪耀;人们举杯,干杯,同时舞蹈。一个嗓子嘶哑的红脸男人眼窝深陷,头发卷曲,他倚着手杖斜靠在吧台旁边。 “叫个侍者怎么样,戈斯?” “好的,领班在那儿。” “为麦克尼尔干杯。” “你好吗,麦克尼尔?”酒吧里安静下来。 戈斯·麦克尼尔挥舞着他的手杖。“各位,好好玩。波克那老家伙让我请大家。” “跟他在一起的还有穆瓦内老爹。为穆瓦内老爹干杯!那家伙简直是个王子。” 他是个漂亮的好小伙 没有人能否认…… 许多后背谦恭地慢慢挤出跳舞的人群。哦,大狒狒在月光下正在梳理褐色的毛发。“请您跳个舞好吗?”女孩转过身去,肩膀雪白,走开了。 我是个单身汉独自生活 我是个纺织工人…… 斯坦发觉他正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唱歌。头发耷拉到他的一条眉毛和另一侧眼睛的睫毛上。“不,我不是单身汉,我是个已婚男人。要是有人说我没结婚,说我不是纽约城、纽约郡或纽约州的公民,我就跟他打一架!”他正站在椅子上演讲,一手握成拳头砸着另一只手。“朋友们,乡巴佬和城里人,借我5块钱。我们要给恺撒戴上口罩,不是给他刮胡子。根据纽约城、纽约郡和纽约州的法律,根据1888年7月13日公布的法案的条款,在地方检察官面前适时证明并签字……让教皇见鬼去吧!” “嘿,闭嘴!”“来,把这家伙赶出去,他不是咱这儿的人。谁知道他怎么进来的。他醉得不像话。”斯坦跳下来,对四周的拳头视而不见。那些拳头落在他眼睛上,下颚上,并把他扔到寒冷安静的大街上。哈哈哈。 我是个单身汉独自生活 还有条河要跨越 另一条流向约旦的河 另一条要跨越的河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一艘渡轮的船首,冷风吹着他的脸。他的牙齿打着战,他在发抖。“我得了震颤性精神错乱。我是谁?我是谁?纽约城,纽约州……斯坦伍德·艾默里,年龄,22岁,职业,学生。皮尔琳·安德森,21岁,职业,演员。让她见鬼去吧!上帝,我有49块8分钱,我刚才去哪儿了?也没人理我。我怎么没得震颤性精神错乱呢?我觉得还好,就是有点虚弱。我需要的不过是小小的一杯酒,不是吗?嗨,我想这儿附近有人。我猜我最好还是闭嘴。” 49美元挂在墙上 49美元挂在墙上 对岸耸立着座座高墙,市区那边密集的建筑在玫瑰色的晨光中闪耀着桦树皮的光泽,就像喇叭声穿透巧克力色的薄雾。船离那些建筑越来越近,似乎是劈开了一座花岗岩山峰。渡船接近一艘蒸汽船,那艘船正在抛锚,因此斯坦可以看得到甲板。一艘爱丽丝岛的拖船停靠着。甲板上满是脸朝下的人头,跟一堆西瓜似的,他们身上散发出酸腐的气味。三只海鸥鸣叫着,飞舞着。一只海鸥正在盘旋着上升,白色的翅膀正好遮住太阳,随后它一动不动,浑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东纽约那边太阳已经冲出了紫灰色的云层。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闪闪发光。城市里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动物们成双成对 大象和袋鼠 还有另一条流向约旦的河 另一条要跨越的河 三只海鸥在破败的木板墙间破碎的箱子上、橘子皮上、腐烂的白菜帮子上飞翔着,渡轮顺着水流,撞击着、吞噬着河水,慢慢滑进码头,绿色的波浪泛出一圈圈泡沫。手绞车链条发出辚辚的响声。门向上卷起。斯坦迈过吱嘎作响的栈桥,蹒跚着走过散发着粪肥气味的码头,来到巴特利大厦。他在长椅上坐下来,用手搂着膝盖,使膝盖不会抖得那么剧烈。他的思绪跳跃着,像是一架自动钢琴。 手指带着铃铛,脚趾带着铃铛 身穿白衣的女士坐在马背上 她到哪里都要淘气…… 那里是巴比伦和尼尼微:都是由砖砌成的。雅典是金色大理石柱。罗马被碎石门拱支撑。在君士坦丁堡,尖塔的光芒好似跳动在金色号角周围的烛光……钢铁、玻璃、砖瓦、水泥将成为摩天大楼的材料。那些建筑都挤在那个狭长的岛上,鳞次栉比,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闪闪发光,就像是雷暴上方的云层。 雨下了40个日夜 直到圣诞节才停 洪水中唯一的幸存者 是来自地峡的长腿杰克 上帝,我希望我是栋大楼。 钥匙转个圈,打开锁。斯坦身手敏捷,抓住机会。他一头冲进大门,走进大厅,朝起居室呼唤皮尔琳。有种古怪的味道,那是皮尔琳的味道,去她的吧!他拿起一把椅子,它好像要飞走似的。它在他头顶旋转然后打破了窗户,玻璃哗啦碎了,碎玻璃碴闪闪发光。他朝窗外看。街上静静的。一辆消防车闪着警灯飞快地开过。着火啦,着火啦!浇水!苏格兰在燃烧。大火,很大的火,好大的火。摩天大楼里蹿出火苗,燃烧着,燃烧着。他走回房间里。桌子翻了个筋斗。桌上的瓷器翻了个儿。橡木椅子爬到煤气灶上了。浇水,苏格兰在燃烧。不喜欢纽约城、纽约郡、纽约州的味道。他躺在旋转着的厨房的地板上,大笑着。洪水中唯一的幸存者与一位女士同乘一匹白马。火苗蹿得高高的,高高的,高高的。厨房的角落里,煤气灶开着火,上面是一个油腻腻的铁罐。浇水!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踩着翻了个儿的椅子和翻了个儿的桌子。煤气冷冷的白色火苗舔舐着他。他抖了一下,按住煤气灶口,火苗灭了。他躺在水里划火柴,湿的火柴点不着火。“刺”的一声火柴划着了。他用双手小心地护住火苗。 “啊,是的,我丈夫颇有抱负。”在杂货店里,皮尔琳对那位穿着蓝色细棉布衣服的女士说。“看起来他似乎很喜欢享乐,但其实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有抱负。他正在说服他的老头子送我们出国,那样他就可以学习建筑。他想成为建筑师。” “哦,那太好了,不是吗?那样的一次旅行……还要别的什么吗,女士?” “不,我想我没忘记什么。如果是别人,我肯定替他担心。我已经两天没见着他了。我猜他去见他爸爸了。” “你们才刚结婚。” “要是我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就不会告诉你了,不是吗?不,他只是日程很紧。好了,再见,罗宾森太太。” 她把东西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镶有珍珠的手袋,沿着街道走下去。虽然风中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但阳光仍然很温暖。一个瞎眼男人用管风琴弹奏《风流寡妇圆舞曲》,她给了他一分钱。等他回家,她最好还是骂他一顿,没准以后这就成了家常便饭。她转到第二百街。人们都从窗口探出头,有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着火了。她使劲闻着烧焦的气味。这气味让她兴奋;她喜欢看着火。她加快脚步。怎么回事?那是在我们的房子外面!在我们的公寓外面。浓密的烟雾从第十五层的窗户里散发出来。她忽然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开电梯的黑人男孩朝她跑过来。他的脸色发青。“噢,是我们的公寓!”她尖叫着,“家具才刚搬进来一个星期。让我上去!”东西从她腋下掉落,一瓶奶油在人行道上摔碎。一个警察拦住她,她冲向他,并用拳头打着他的胸膛。她不停地尖叫。“好了,女士,不要闹了。”他的声音低沉。她敲着自己的头,感觉到他的声音在他的胸腔里振动。“他们马上就把他带下来,他只不过是被烟熏晕了,只不过是被烟熏晕了。” “哦,斯坦,我的丈夫。”她尖叫着。眼前发黑。她抓着那个警察的外套上两个明晃晃的扣子,晕过去了。 8 另一条流向约旦的河 休斯敦第二大道上,一个男人站在“大都会咖啡馆”门前空箱子做成的临时演讲台上大喊着:“同伴们,像我这样靠工资吃饭的同伴们,这些家伙……正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他们从你们口中夺走食物。过去常常可以在林阴大道上看到的漂亮姑娘们哪儿去了?到市区的酒店去找她们吧!朋友们,他们在压榨我们!工友们,应该说你们是奴隶!他们夺走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意志,和我们的女人。他们建造他们的大饭店、他们的大富翁俱乐部、他们的豪华剧院还有他们的战争,他们给我们剩下了什么?他们使我们囊中羞涩,抓住我们的错儿大做文章,让我们的街道充满垃圾。你们看上去脸色苍白,同伴们。你们需要鲜血,干吗不往血管里补充点鲜血?回俄国去,那儿的穷人不比我们更穷。相信有吸血鬼,他们在晚上吸你们的血——那就是资本主义,一个吸你们鲜血的吸血鬼!整日……还有……整夜。” 开始下雪了。雪花被路灯的光晕镀上一层金黄。从“大都会咖啡馆”蓝色和绿色的乳化玻璃里冒出股股白烟,像是个翻浆的水族箱。餐桌旁一张张苍白的脸好像是生病的鱼。被雪弄污了的街道上雨伞渐渐密集起来。那位演讲者竖起衣领,轻快地沿着休斯敦朝东走,手里拿着沾了泥的箱子,尽量不让它碰到自己的裤子。 轰鸣的地铁车厢里臭气熏天,众人的脸、帽子、手和报纸随车身的前进而晃动着,像是爆米花锅里的玉米粒。市区快速列车咔哒着经过黄色信号灯,越开越快,直到车窗重叠成一片,分不出界限。 “听着,乔治,”桑德伯恩对身旁手拉着吊环的乔治·鲍德温说,“你可以看看菲茨杰拉德小说的简写本。” “我只能看到殡仪馆的太平间,除非我马上离开这个恶臭的地铁。” “偶尔看看穷人们怎么生活对你这种富翁有好处。或许看完之后,你能说服坦慕尼大厦里你的伙伴们停止喋喋不休的争论,给我们这种靠工资吃饭的人一点活路。上帝,我可以对他们说点什么?我指的是第五大道上发生的一系列骚动事件。” “那是你在医院时策划的吧,菲尔?”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在医院时策划的。” “听着,我们在中央公园这里下车,去散散步。我受不了。我不习惯坐地铁。” “好的。我给艾尔茜打电话告诉她我晚点回家吃晚饭。最近我不常见到你,乔治。唉,跟过去一样。” 他们被一片混乱的人群、手臂、腿、汗津津的脖子和歪戴的帽子挤出车厢来到月台上。他们在黄昏玫瑰色的薄雾里安静地沿莱克星顿大街走着。 “可是,菲尔,你怎么会往一辆卡车前面走呢?” “说真的,乔治,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最后一瞬间我探着脖子看一个坐在出租车里的非常漂亮的女孩,然后我就躺在医院里喝从茶壶里倒出来的冰水了。” “菲尔,在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 “上帝,难道我不知道吗?但又不是只有我这样。” “在你身上发生那样的事真是可笑。喂,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传闻了吗?” “天啊,乔治,别紧张,没什么。我看过她演出《吉妮娅姑娘》。如今她走了。现在主演的那个女孩毫无演技。” “听着,菲尔,如果你听到任何关于奥格勒索普小姐的流言,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让他们闭嘴。真他妈的愚蠢,我只不过带个女人去喝茶,可现在整个城里到处是难听的流言。上帝,我不会有丑闻的,我不在乎发生什么。” “喂,说话小心,乔治。” “我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就是这样。我和西西莉最终达成了一个权宜之计。我可不想有人破坏。” 他们沉默地走着。 桑德伯恩把帽子拿在手里。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眉毛仍然很黑,非常茂密。每走几步他就调整一下步伐幅度,好像走路让他感到很疼似的。他清清嗓子。“乔治,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在医院的时候策划了什么计划。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老斯拜克常常谈起的玻璃和珐琅瓷砖?我一直在霍利斯研究他的配方。我有个朋友在那儿,他有个两千度高温的炉子用来烧陶器。我觉得这是个赚钱的门路,它可以使整个工业发生一场革命。在建筑师的安排下,这种砖与水泥结合可以极大地增加建材的弹性。我们可以让瓷砖有各种颜色、形状或光泽度。想像一下所有暗灰色的建筑都被装饰成鲜艳的颜色吧。想像一下摩天大楼上一道道大红色的钢架吧。彩色瓷砖将使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发生一场变革。用不着哥特或罗马式装饰,我们可以发明新设计、新颜色和新样式。如果城市里有点颜色,那些封闭的生活就会被打破。人们之间的爱加深了,离婚也减少了。” 鲍德温突然大笑起来。“菲尔,你去告诉他们吧,改天我再跟你谈这个。你一定要在西西莉在家的时候来吃晚餐,对我们讲一讲。喂,为什么帕克赫斯特不做?” “我不让他参与。他会尽力去了解这桩生意,一旦他有了配方就会把我晾到一旁。我一点也不信任他。” “他干吗不让你参伙呢,菲尔?” “他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找我。他知道他办公室里的工作都是我做的。他也知道,很多人认为我脾气古怪,不好相处。他实在老奸巨猾。” “可是,我仍然觉得你可以叫上他一起来做。” “他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找我,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我工作、他赚钱。我想这也合乎逻辑。要是我有更多的钱,我也都花掉了。我觉得无可奈何。” “听着,你不比我大多少。你仍然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没错,每天工作9小时画设计图。上帝,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做瓷砖的生意。” 鲍德温在街角站住脚步,拍了拍拎在手里的公文包。“菲尔,你知道我愿意在任何方面帮助你,只要我能办得到。但是目前我的财政状况出了很大的问题。我陷得很深,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脱身。这正是为什么我不可以有丑闻或离婚的原因。你不知道事情相互作用有多么微妙。我无法投资新的生意,至少一年之内不行。欧洲的战争使一切都动荡不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好吧。再见,乔治。” 桑德伯恩迅速地转身,重新沿着大道走回去。他觉得很累,腿很疼。天黑了。回车站的路上,他经过一幢幢褐色砖房,单调得就像他的生活。 太阳穴处的皮肤像被铁钳子不停地夹紧,直到她的头像鸡蛋似的被打碎。她开始在热得令人透不过气的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图画、地毯和椅套斑驳的颜色像床热毯子一样包围着她,使她窒息。窗外院子里,黎明的小雨反射出蓝色、淡紫色和浅黄色。她打开窗户。斯坦说黎明时分应该放松。电话铃声颤动着传进她耳朵。她“砰”地一声关上窗。可恶,他们就不能让你有片刻安宁? “啊,哈利,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哦,我不知道能否……哦,我想我可以。演出结束后请过来。演得好吗?你必须告诉我。”她刚一放下听筒,电话就又响起来。“你好……不,我不……哦是的,也许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笑声清脆。“但是,霍华德,我很忙。是这样,真的。你去看过演出吗?好的,演出后你可以找个时间过来。我听到你去旅行,真为你担心,你知道。再见,霍华德。” 散散步可能会使她感觉好点儿。她坐在梳妆台前,晃晃头,使头发都垂下来。真是令人讨厌,我想把它们都剪掉。迅速地摊开。白色死亡的阴影。不该熬夜到那么晚,眼睛上的黑眼圈。在那扇门边,看不见的堕落。要是我能大哭多好。有人能把眼珠哭出来,真的把眼睛哭瞎。无论如何,婚总能离成…… 远离海岸,远离发抖的人群 他们的帆永远不会向暴风雨屈服 天啊,已经6点了。她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天生怕黑。电话铃响。“你好。是的,我是奥格勒索普小姐。啊,你好,露丝,离开桑德兰太太家之后好久不见。哦,我确实想见你。过来吧,我们在去戏院的路上吃点东西。我住三楼。” 她挂上电话,从壁橱里拿出一件雨衣。皮毛、樟脑球和衣服的气味久久不散。她推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充满寒秋味道的湿润空气。她听到河上传来汽船的汽笛声。怕黑,麻木的生活,白痴的行为,模糊的冲突。男人可以以船为家,女人不行。电话震动着响个不停。 门铃同时响起来。艾伦按键打开大门。“你好。不,对不起,恐怕你得告诉我你是哪位。啊,拉里·霍普金斯,我以为你在东京呢……他们没有说服你,是不是?当然,我们得见见面……我的天,太可怕了,但是我一连两周都有约会。你看,我今晚都要发疯了。明天你12点给我打电话,我试试把别的事推掉。当然啦,我得马上见你,你这个有趣的小东西。”露丝·普莱恩和卡桑德拉·威尔金斯边抖落着雨伞上的水边走进来。“好了,再见,拉里。嗨,看见你们两个真好。请脱下外衣。凯西,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 “我觉得我必须来看你。你太成功了。”凯西的声音颤抖。“亲爱的,我听到艾默里先生的事情时感到非常难过。我不停地哭,是不是,露丝?” “哦,你的公寓可真漂亮。”露丝的话跟凯西的话同时说出。艾伦的耳朵嗡嗡地响。“我们都会死的。”她粗暴地冲口而出。 露丝穿着橡胶雨鞋的脚敲击着地板,她捕捉到凯西的目光,示意她沉默。“我们最好还是走吧。不早了。”她说。 “稍等,露丝。”艾伦跑进浴室,摔上门。她坐在浴缸边,用紧握的拳头砸着膝盖。那些女人要让我发疯了。然后她的压力突然消失,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流出,就像水从脸盆里流出一样。她安静地在嘴唇上轻抹了一点口红。 当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好吧,我们走吧。有角色给你演吗,露丝?” “我本来有个机会跟一个专业剧团去底特律。我拒绝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纽约。” “怎么我没有机会离开纽约呢?说真的,如果有人让我去梅迪辛哈特(Medicine Hat,加拿大一城市。——译注)为电影唱歌,我想我一定去。” 艾伦拿起伞。三个女人依次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出租车。”艾伦喊了一声。 车厉声叫着停下来。司机长着红色的老鹰似的脸,在街灯的光线下探出脖子。“去四十八街的尤金戏院。”另两个人上车的时候艾伦说。沾满水珠的车窗上路灯的绿光和黑暗交替闪现。 她挽着哈利·高德维泽的胳膊顺着屋顶花园的栏杆向外望去。在他们脚下,中央公园偶尔闪烁着微光,星云点缀其中,好像天塌下来掉进去了似的。他们身后传来人们跳探戈舞的声音、模糊的对话声和脚踩在舞池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艾伦感觉到一个僵硬的身体紧贴在她铁绿色的晚礼服上。 “啊,但是波恩哈特,雷切尔,杜斯,西登斯太太……不,艾莲,我告诉你,你明白吗?没有其他艺术能像舞台艺术这样唤起人们的激情。如果我能做我想做的,我们就能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人。你会成为最伟大的女演员,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制作人,一个幕后策划者,你明白吗?但是公众不需要艺术,这个国家的人们不想要你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们只想看侦探剧或是无聊的法国滑稽剧、大腿舞、或者漂亮姑娘和喧闹的音乐。好吧,从事表演业的人就得演观众想看的。” “我认为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想得到不切实际的东西。你看着吧。” “晚上你看不见这些,这还算不上什么。这里没有艺术氛围,没有美丽建筑,没有传统气息,这才是这个城市的问题所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乐队开始演奏《淡紫色外衣》。艾伦突然转向高德维泽,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如果一个女人有时想做妓女、一个普通妓女,你能理解她吗?” “我亲爱的年轻女士,一个甜美的姑娘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居然还把它说出来,真是奇怪。” “我猜你被我吓着了。”她没听见他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把尖尖的指甲抵在手掌里,屏住呼吸一直数到二十。然后她用哽住的小女孩般的声音说:“哈利,我们去跳会儿舞吧。” 压在楼顶的天空像是一个铅皮做成的拱顶。如果下起雪,就不会这么阴冷了。艾伦在第七大道的街角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让自己的身体沉进柔软的座位里,用一只手的手掌摩擦另一只手麻木的手指。“去西五十七街。”她面容疲惫而憔悴,透过颠簸的车窗注视着水果店,路牌,正在搭建的楼房,卡车,女孩子们,送信的小听差和警察。如果我有自己的孩子,斯坦的孩子,他会长大,在第七大道那铅灰色、从不下雪的天空下跳跃着,注视着水果店,路牌,正在搭建的楼房,卡车,女孩子们,送信的小听差和警察……她并拢双膝,手掌放在腹部,直直地坐在座位边缘。哦,上帝,他们一定是在跟我开无聊的玩笑,把斯坦带走了,把他烧掉了,什么也没留给我,只有这个在我身体里的东西,这东西简直使我发疯。她呜咽着,用麻木的双手蒙着脸。哦,上帝,为什么不下雪? 当她站在灰秃秃的人行道上摸索着钱包找钱的时候,一片纸屑顺着水沟飞过来粘到她嘴上,狂风使她嘴里塞满沙粒。开电梯的人的圆脸黑黄。“斯多顿夫人家。”“好的,夫人,在8楼。” 电梯上升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她站着从狭窄的镜子里注视自己。忽然之间她感到一阵放荡不羁的喜悦。她用一块揉皱了的手绢擦去脸上的尘土,对开电梯的人回报以微笑。那人的嘴咧得像整个钢琴键盘那么宽。她轻快地走进一间公寓。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仆开的门。房间里散发出茶、皮毛和花朵的味道,茶杯的丁当声伴随着妇女们的叽喳声,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大型养鸡场。她刚一进屋就有无数的目光投向她。 台布上有酒洒过的痕迹,还沾了一点通心粉上浇的番茄酱。餐馆里雾气腾腾,墙壁涂成乳蓝色和绿色,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不勒斯湾。艾伦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餐桌旁坐满了年轻男人。他们注视着她手中的香烟冒出的烟雾在她面前的大酒瓶上方盘旋。她盘子里的三色冰淇淋慢慢融化。“但是,上帝,人类就没有权利?不,工业文明迫使我们寻找一种方法来重新适应政府和社会生活。” “他不会用长点儿的词吗?”艾伦对着坐在身边的赫夫耳语。 “但他说得对。”他对她嘟囔着,“结果就是,与过去相比,从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可怕的奴隶文明到现在,更多的权力掌握在更少的人手里。” “听着,亲爱的。” “不,但我很严肃。唯一的办法就是为无产阶级和工人、为生产商和消费者——不管你怎么称呼他们——着想,让他们成立工会,好好组织起来,最后取代政府。” “我认为你完全错了,马丁,正是你所谓的利益——这些可怕的资本家们——创造了我们今天所在的这个国家。” “好吧,那你看着吧。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才不搀和呢。” “我不认为如此。我喜爱这个国家,它是我唯一的祖国。我认为那些被蹂躏的人真的愿意被蹂躏,他们干不了别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早就成有钱的生意人了。改变他们没什么用。” “但是我不认为成为有钱的生意人就是人类最高的理想。” “总比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四处胡闹、煽风点火强。那些人虽然不是骗子,可也够疯狂了。” “听着,麦德,你刚刚侮辱了一件你并不理解的事物,你根本不懂。我不能允许你这么做。在你侮辱别人之前你应该试着去了解他们。” “对于智慧的侮辱吗?这不过是一番社会主义者的胡言乱语。” 艾伦拍拍赫夫的袖子。“吉米,我要回家。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马丁,你替我们结账行吗?我们得走了。艾莲,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这里有点热。啊,可算出来了。我讨厌争论。我从来都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那帮人什么都不干,只会每晚互相争论。” 第八大道上满是浓雾,使他们的嗓子感觉很不舒服。雾气中灯光和人脸时隐时现,人们的身影转瞬消失,就像是装满泥水的鱼缸里的鱼。 “觉得好点了吗,艾莉?” “好多了。” “我很高兴。” “你知道吗,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叫我艾莉的人。我喜欢。自从我开始登台表演之后,每个人都试图像对待成年人那样对待我。” “斯坦曾经这样称呼你。”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喜欢这个名字。”她的声音略微颤抖,好像是寂静的夜晚从遥远的海边传来的哭泣声一般。 吉米觉得嗓子发紧。“哦上帝,真糟糕。”他说。“上帝。我希望我能像马丁那样把一切都归咎于资本主义。” “像这样散步真是令人高兴。我喜欢雾。” 他们继续走着,一言不发。雾气中能听到河上传来的警报和蒸汽轮船的汽笛声,还有身边传来的车轮的轰鸣声。 “但是,至少你还有事业。你喜欢你的工作,你很成功。”走到十四街街角的时候赫夫说,穿过街道的时候他抓住她的胳膊。 “别那么说。你肯定不相信,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喜欢表演。” “可是的确如此啊。” “在我遇到并爱上斯坦之前的确是这样。你看,我是个疯狂的演员,我还来不及懂得人生,却站在舞台上阐述自己并不理解的事。18岁结婚,22岁离婚,真是相当不错的记录。但是斯坦是那么好……” “我知道。” “他什么都没说,却让我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不可思议。” “上帝,但是我不喜欢他的疯劲儿……真是浪费。” “我不想说那些。” “那我们就不说。” “吉米,你是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 “别信任我。也许某一天我会为你疯狂。” 他们笑起来。 “上帝,我为我还活着而高兴,你呢,艾莉?” “我不知道。看,到我家了。我不想让你上楼。我要直接上床睡觉。我不太舒服。”吉米站着,注视着她。她在钱包里摸索钥匙。“听着,吉米,我应该告诉你。”她走向他,脸不看他,很快地说了几句话。钥匙在街灯的照耀下闪光。雾气像是罩在他们身上的帐篷。“我要生孩子了,斯坦的孩子。我要放弃这种愚蠢的生活,抚养孩子。我才不管发生什么事呢。” “哦上帝,这是我听说过的女人最勇敢的行为。哦,艾莉,你真了不起。上帝,如果我能告诉你我……” “哦,不。”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眼中充满泪水。“我是个傻瓜,就是这样。”她打起精神,像个小孩似的跑上台阶,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哦,艾莉,我要对你说……” 门关上了。 吉米·赫夫呆呆地站在褐色的台阶下。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想打碎门,进去追她。他跪下来,亲吻她刚才站过的台阶。雾气盘旋,闪烁着彩色糖纸般的光泽。喇叭声消散,他像个黑洞般消失。他呆呆地站着。一个警察走过,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脸,挥舞着一个蓝色的警棍。突然,他握紧双拳,走开了。“哦上帝,一切都乱套了!”他大声说。他用袖子擦掉嘴唇上的沙粒。 她拉住他的手跳出跑车,这时渡轮刚刚开动。“谢谢你,拉里。”她跟着他慢步走到船头。一阵微风吹走他们鼻孔里的灰尘和汽油味。珍珠般的夜色中,沿岸的房屋闪烁着微光,像是燃烧过的焰火。波浪轻轻敲打着船身。一个驼背人正用小提琴胡乱拉着圣母赞歌。 “没有什么比得上成功。”拉里的声音低沉单调。“哦,如果你知道刚才我是多么不在乎,你就不会用这样的字眼来揶揄我了。你知道,‘婚姻’,‘成功’,‘爱’,这些不过是些字眼而已。” “但是对我来说,这些字眼意味着世界上所有的事。我想你会喜欢住在利马,艾莲。我一直等到你恢复单身,不是吗?现在我来了。” “我们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了。我麻木了。”河上的微风带有盐味。一二五街的高架桥上,汽车像甲虫一样蠕动前行。渡轮滑进码头的时候,他们听到车轮压在沥青路上发出的咯吱声和隆隆声。 “好了,我们最好回车里去,你是个了不起的小东西,艾莲。” “忙了一天之后,现在感觉真是兴奋,是不是,拉里?可以回到市中心了。” 污迹斑斑的白色门板旁边有两个按钮,分别写着“夜铃”和“昼铃”。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一个铃。开门的是一个獐头鼠目、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的矮胖男人。短粗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那上面的肉是蘑菇色的。他鞠躬的时候耸起肩膀。 “你就是那位女士?请进。” “你是亚伯拉罕医生吗?” “是的。你就是我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那位女士吧。请坐,我亲爱的女士。”办公室里一股阿尼卡酊剂(arnica,用以治疗扭伤的药物。——译注)的味道。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 “你知道,”她讨厌自己发抖的声音;她要晕倒了。“你知道,亚伯拉罕医生,非常有必要。我马上要和丈夫离婚,开始自己的生活。” “非常年轻,婚姻不幸。我感到很难过。”医生柔和地低语,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他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他黑色的眼睛突然像钻头一般直盯着她。“别害怕,亲爱的女士,这个手术非常简单。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不会很长的,对吗?如果我能恢复体力,我还要在5点钟赴一个约会。”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一小时之内,你就会忘掉。对不起,很悲哀,但必须这么做。亲爱的女士,你会有个家,有许多孩子,有一个爱你的丈夫。请进手术室准备一下好吗?我没有助手。” 灼热的灯光在天花板中央无限扩散,照在锋利的镍、瓷,和装在一个闪亮的玻璃皿里的锐利工具上。她摘下帽子,战栗着坐在一把小小的陶瓷椅子里。然后她僵硬地站起来,解开裙子的腰带。 街上汽车的阵阵轰鸣犹如她身上袭来的阵阵痛楚。她注视着她歪戴着的皮帽,涂了粉的玫瑰色脸颊和鲜红的嘴唇像是一个面具。手套上的扣子都系好了。她抬起手。“出租车!”一辆消防车呼啸着开过,水龙车上满头大汗的人们正拖着橡皮管子,消防梯铿锵地响。警笛声逐渐减弱,她的感情也随之消退。街角放了一尊抬着一只手的涂漆的木刻印第安人像。 “出租车!” “是,夫人。” “去丽兹饭店。” 第三部分 1 不受重视的城市充满欢喜 第五大道两侧插满旗子。旗柱金色的球头下,巨大的旗子被呼啸的风吹得鼓鼓的,不断拍打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深蓝色的天空里星星安详地闪烁着。旗子上红色和白色的条纹不停地翻腾。 裹挟着马蹄声和加农炮轰隆声的狂风中,旗子的影子好像伸出爪子的野兽,饥饿的舌头舔噬着、扭曲着、翻卷着。 哦,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到那儿去!到那儿去! 港口里泊满了蒸汽船,船身被涂成斑马、浣熊或梅花鹿似的斑纹。进港口堆满了金块,人们正在分装金块,把船舱塞得满满的。收音机里说美元不被看好,所有的电报里都有“美元”的字样。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到那儿去!到那儿去! 地铁里,人们瞪大眼睛谈论着神谕、伤寒、霍乱、榴霰弹、起义、烧死、淹死、饿死、窒息而死。 哦,从阿曼提尔到马迪莫塞还有很远,到那儿去!美国佬来了,美国佬来了。第五大道,自由女神像到红十字会两站之间的路上乐队鼓号齐鸣。医护船偷偷地泊进港,晚上在泽西的旧码头上静悄悄地卸下伤病员。第五大道上,17个州的州旗在呼啸的风中翻卷着、闪烁着。 哦,橡树、白蜡树和哭泣的垂柳 上帝的国度里还有青青的绿草 旗柱金色的球头下,巨大的旗子被呼啸的风吹得鼓鼓的,不断拍打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理发师的手指轻轻拍打詹姆斯·麦利维尔船长的下颚,他闭着眼睛。肥皂泡弄得他鼻子很痒。他能闻到洗发水的味道,感觉到电动按摩器的嗡鸣和剪子的剪动。 “做做面部按摩好吗,先生?可以去掉一些黑头,先生。”理发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理发师是个秃子,下颚很宽,布满青筋。 “行。”麦利维尔咕哝着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开战后我第一次正经地剃剃胡子。” “刚从国外回来吗,船长?” “是的……一直在为世界民主而战。” 理发师用一条热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涂点花露水如何,船长?” “不,那些东西不要抹,只涂点须后水或消毒水就行了。” 修理指甲的金发女孩睫毛上有汗珠。她抬起头朝他迷人地一笑,她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开启。“我猜你刚刚登陆,船长。天啊,看你晒的。”他伸出手,放在白色小桌子上。“你的手已经好久没有修理过了,船长。” “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手上的皮都长成什么样了。” “我们很忙,顾不上这些事。” “哦,你的生活一定很——可怕。” “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战争。” “我也是这么想。如今你终于熬过来了,是不是,船长?” “当然了,我是用对待特种部队的方式来约束我的船员的。” 最后她顽皮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他站起来。 他把小费放在理发师和替自己取帽子的黑人男孩的手掌里,理发师的手掌柔软,而黑人男孩的手掌粗硬。他顺着白色大理石台阶慢慢走下去。楼梯平台处有一面镜子。詹姆斯·麦利维尔船长停下脚步,注视着镜子里的詹姆斯·麦利维尔船长。他是一个外表平平的高个子年轻人,脖子下面的身体略胖。他穿着一件整洁的马裤呢制服,上面因悬挂了彩虹勋章而分外醒目,旁边还有绶带和军龄袖条。小腿上的皮绑腿在镜子里反光。他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一边清清嗓子。一个身穿便装的年轻人出现在他身后。 “嗨,詹姆斯,都收拾利索了?” “我就知道是你。喂,让咱们系武装带真是个愚蠢的规定,不是吗?把整个制服的效果都给破坏了。” “要我说,他们可以把所有武装带都挂到将军屁股上去。我现在是个平民。” “你还是特种部队的军官呢,别忘了。” “让他们带着他们的特种部队沿小溪前进一万英里去吧。我们去喝一杯。” “我得走了,去看看老朋友们。”他们已经走到四十二街上了。“那么好吧,再见,詹姆斯,我要去喝个一醉方休。想想吧,我们现在自由了。” “再见,杰瑞,别捣乱生事。” 麦利维尔沿四十二街向西走,两边的窗户里伸出旗子,它们在九月的微风中懒洋洋地飘动。他在人流中边走边看商店橱窗。闪闪发光的橱窗里陈列着花朵、女人穿的长袜、糖果、衬衫和领带、礼服,和彩色的布料。男人们的脸上有刮胡子的痕迹,姑娘们涂着口红,鼻子上扑了粉。这一切让他觉得激动而兴奋。他走进地铁的时候开始烦躁起来。“看那人身上的绶带!他获得了十字勋章。”他听见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他在七十二街站出了地铁,挺胸抬头沿着十分熟悉的、两边是褐石房子的街道往河边走。 “你好,麦利维尔船长。”开电梯的人说。 “啊,是你吗,詹姆斯?”他妈妈大叫着冲进他的怀抱。 他点头,亲亲她。她穿着黑衣服,看起来苍白憔悴。梅茜也穿着黑衣服,很快跑到她身后。她个子很高,两颊粉红。“看到你们两个都还好,真叫人高兴。” “当然,我们……好得不得了。亲爱的,我们一直在担心……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詹姆斯。” “可怜的爸爸……就那么离开人世了。” “当时你不在……光是纽约城里就死了好几千人。” 他的两只胳膊分别拥抱着梅茜和妈妈。没有人说话。 “好了,”麦利维尔说着走进客厅,“这是一场大战。”他的妈妈和妹妹跟着他走进客厅。他坐在皮椅里,伸出长腿。“回家真好。” 麦利维尔太太把椅子搬到离他近的地方。“现在,亲爱的,把你的经历对我们讲一讲吧。” 门口黑暗的角落里,他伸出手抓住她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别这样,鲍伊,别这样;别这么粗鲁。”他的手臂像打了结的绳子一般紧紧抓住她后背。她的膝盖在发抖。他的嘴在她的脸颊上沿鼻子向下摸索着找她的嘴。她简直无法呼吸。“哦,我受不了了。”他抓着她把她推开。她靠在墙上,在他的大手里摇晃着喘息。 “用不着担心。”他轻声说。 “我必须回家,很晚了。我明早6点就得起床。” “我也没打算睡懒觉。” “妈妈会抓到我的……” “让她见鬼去吧。” “有一天我会的……甚至比这更坏……如果她还是这么挑剔的话。”她捧起他的面颊,很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挣脱开他,一步迈4个台阶,沿肮脏的楼梯跑上去了。 门仍锁着。她脱掉舞鞋,小心翼翼地穿过厨房。隔壁的房间传来她叔叔和婶婶的双重鼾声。某个人爱我,我不知道是谁。……她全身上下都在唱着歌,她的脚酸痛,后背因为刚才跳舞的时候被他紧紧抓着而感到刺痛。安娜,你必须忘掉,否则你没法入睡。安娜,你得忘掉。她碰到了餐桌上用来盛早餐的碗碟,发出了讨厌的丁当响声。 “是你吗,安娜?”从妈妈的床上传来睡意蒙的声音。 “我想喝杯水,妈妈。”那个老太太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呻吟,翻身的时候床的弹簧吱嘎作响。总是在睡觉。 某个人爱我,我不知道是谁。她脱下晚会礼服,穿上睡袍。然后她踮着脚尖走到衣柜那里,把衣服挂起来,最后慢慢地把衣柜门合上,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我不知道是谁。狐步舞,明亮的灯光,粉色的脸,交缠的手臂,结实的大腿,跳动的脚尖。我不知道是谁。狐步舞,轰响的萨克斯,鼓,长号,黑管。脚,大腿,脸贴脸,某个人爱我……狐步舞,狐步舞。我不知道是谁。 婴儿躺在床上睡着,粉色的小脸绷着,握着小拳头。艾伦倚靠着一个黑色皮箱。吉米·赫夫穿着衬衫,正透过舷窗向外望。 “哦,那里是自由女神像。艾莉,我们应该到甲板上去。” “我们已经好久没到甲板上去了。你先上去吧。我跟马丁马上就上去。” “哦,来吧,我们一起把婴儿绑好,这样即使船动他也掉不下来。” 他们走到甲板上。这是一个9月的下午,阳光令人目眩。海水深蓝绿色。高高的天空是深蓝色的,海风一直朝一个方向吹着。向被煤灰污染了的地平线望去,驳船,蒸汽船,发电厂的烟囱,锭盘和桥梁一片混乱,下纽约就像是用粉色和白色纸板剪出来的上细下粗的金字塔。 “艾莉,我们应该把马丁抱出来,让他也看一看。” “那他就会像拖船的汽笛一样嚎个不停。他就待在那儿更好。” 他们绕过绳子,经过吱嘎作响的绞盘,走到船头。 “上帝,艾莉,这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景观。我没想到还能再回来,你呢?” “我一直就打算回来。” “但不是这样回来。” “是的,我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 “夫人,请您……” 一个水手示意他们向后退。艾伦转过头,让风把金发从眼睛里吹出来。“真美,是不是?”她朝那个红脸膛的水手微笑。 “我更喜欢哈佛港。请您向后退好吗,夫人?” “好吧,我们下去,把马丁解开。” 拖船的轧轧声同吉米的回答一起传入她的耳朵。她从他身边走开,回到船舱。 他们挤在即将登上跳板的人群里。 “看,我们得等行李搬运工来。”艾伦说。 “不,亲爱的,我来拿。”吉米满头大汗,双手各拎一只皮箱,胳膊底下还夹着几个包裹,摇摇晃晃地走着。婴儿在艾伦的怀抱里咿咿呀呀,向旁边的人伸出小手。 “你知道吗?”走过跳板时吉米说,“我真希望我们现在是要上船。我讨厌回家。” “我不讨厌回家。那是海……我会跟在你后面……我要找弗朗西斯和鲍勃。你好。” “嗨,我要……” “海伦娜,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吉普斯在哪儿?” 吉米正在摩擦双手,因为刚才提了很重的皮箱,手感到麻木和刺痛。 “嗨,赫夫。嗨,弗朗西斯。这儿太挤了,不是吗?” “上帝,看到你真高兴!” “吉普斯,我现在要带宝宝去布莱福特。” “真是个宝贝儿,不是吗。” “你有没有5块钱?” “我只有一块钱的零钱。有100块钱是支票。” “我有很多钱。海伦娜和我去饭店,你们带着行李过去。” “检查员,我跟宝宝一起接受检查可以吗?我丈夫会看管行李箱。” “当然可以,夫人,走吧。” “他好玩吗?哦,弗朗西斯,太有趣了。” “走吧,鲍勃,还不如我自己来呢,还能快点。你陪同女士们前往布莱福特饭店。” “噢,我们不想留下你一个人。” “去吧,我自己没问题。” “詹姆斯·赫夫先生及夫人和婴儿,对吗?” “是,没错。” “一会儿就能见面,赫夫。所有行李都在这儿了?” “是的,都在这儿。” “他真有意思。”弗朗西斯和希尔德布兰吃吃笑着跟随着艾伦上了出租车。 “谁?” “当然是宝宝。” “哦,你真该看看他别的时候什么样。看起来他喜欢旅行。” 她们下车的时候一个便衣警察打开出租车的门往里看。“想闻闻我们的呼吸?”希尔德布兰问。那个男人的脸像块木头。他关上门。“海伦娜不知道禁酒令,是不是?” “他吓了我一跳……看。” “天啊!”她从包婴儿的毯子下面拿出一个棕色纸包,“两夸脱我们特制的白兰地!‘赫夫家酿’……我腰带里还有一夸脱烈酒……所以我看上去像是又怀了一个孩子似的。” 希尔德布兰她们大声笑起来。 “吉普斯腰上也有一瓶烈性酒,裤子后面还有一瓶查特酒。没准我们得去监狱把他保释出来。” 她们笑个不停,以至于到饭店门口时,她们都笑得眼泪顺着脸往下流。乘电梯的时候,婴儿嚎啕大哭起来。 房间里洒满阳光。她一关上房门,就从衣服底下掏出那瓶烈酒。“喂,鲍勃,打电话要点碎冰块和苏打水。我们要来一杯白兰地,掺点水和苏打。” “我们最好等等吉普斯吧?” “哦,他马上就到。我们没有需要报关的。一文不名,什么也没有。弗朗西斯,你在纽约干得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呢,海伦娜?”弗朗西斯·希尔德布兰红着脸走到窗边。 “好吧,现在又该喂他吃饭了。他一路上都表现不错。”艾伦把婴儿放在床上。他躺在那儿踢着小腿,亮晶晶的黑色圆眼睛四处张望。 “真是个小胖子。” “他太健康了,我敢说他一定很聪明。哦上帝,我得给爸爸打电话。家庭生活就是这么复杂,不是吗?” 艾伦把她的暖酒炉放在盥洗台上。听差用托盘送来玻璃杯和一碗丁当响着的冰块。 “先从热水瓶里倒点喝的吧。我们都那么做,要不烈酒会伤胃。而且我们要像在达库特酒吧那样喝。” “当然,你们没有意识到,”希尔德布兰说,“在禁酒的环境里保持清醒有多难。” 艾伦笑了。她站在灯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镍皮和烈酒的气味。 乔治·鲍德温夹着轻便雨衣走在麦迪逊大街上。秋日的夕阳微光闪耀,使他精神一振。出租车在楼群之间呼啸着穿梭。朦胧的尾气中,两个穿着硬翼领黑外套的律师争论着。如果你回家,坐在图书室里会很舒服。房子里阴暗宁静,你可以穿着拖鞋坐在皮椅里看书,旁边是大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公元前236-前183>,古罗马共和国的伟大人物。——译注)的半身像,然后吃送到身边的晚饭。内华妲漂亮,性子粗鄙,一肚子有趣的故事。她肯定知道市政厅那边所有的传闻。也好,但是你再也看不到内华妲了。太危险;她让你筋疲力尽。西西莉坐在那儿,文雅纤弱,咬着嘴唇,她恨我,恨生活。上帝,我该怎么澄清?他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住脚步。里面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温暖而甜蜜的气息,并在街上扩散开来。如果我至少能先稳定住财政状况就好了。橱窗里有一个小模型,是一个日式花园,有小桥、池塘,池塘里的金鱼看上去有鲸鱼般大。比例问题。像个谨慎的园丁一样安排你的生活,要犁地,还要播种。不,今晚不去找内华妲了。只给她送花。黄玫瑰,那些金铜色的玫瑰。只有艾莲才配得上那些花。她居然又结婚了,还有了孩子。他走进花店。 “那是什么玫瑰?” “黄金玫瑰,先生。” “我要两打,马上送到布莱福特饭店,艾莲小姐,不,是詹姆斯·赫夫先生和太太。我来写张卡片。” 他坐在桌旁,拿着铅笔。玫瑰的香气,她头发的香气……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胡思乱想了…… 亲爱的艾莲, 我希望你允许一位老朋友来拜访你和你丈夫。请记住,我一直衷心盼望着——你我相识已久,所以也许你以为这是一句客气话——能尽我所能给你和他带来幸福。请原谅我将自己沦为你终生的奴隶和追随者。 乔治·鲍德温 他用了3张白色卡片才写完这封信。他出声地读着,仔细地给每一个字母t划上横线,给字母i点上点儿。然后他从黑色钱包里掏出钱付了账,再次走到街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快7点了。他犹豫不决地站在街角,看着出租车驶过,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还有橘色的。 雨中的纽约湾海峡,车辆在缓慢地挪动。军士长欧吉夫和上等兵达什·鲁滨逊站在舱室里注视着隔离区里的船,和船舶密集的海湾。 “你看他们还有人在画画——画船——他们的画还不如用的油彩值钱。” “没错。”乔·欧吉夫含糊地说。 “上帝,我越来越觉得纽约还不错。” “我也是,上等兵,我倒不在乎下不下雨。” 他们经过几艘停泊在一起的蒸汽船。瘦长的船上烟囱短,粗胖的船上烟囱高,红色的漆锈迹斑斑。有的船身带有条纹,被涂上鲜艳的颜色,有的还带有绿色或蓝色的保护色。一个男人站在摩托艇上挥动手臂。一群身穿帆布雨衣的人聚在灰色的甲板上开始唱: 哦,婴儿,婴儿 耳朵后有泥 透过总督岛上低矮的建筑物后面的雾气,他们能辨认出高高的灯塔,弯曲的电缆,还有布鲁克林大桥的拉索。鲁滨逊从兜里拽出一个小包,把它扔到水里。 “那是什么?” “是我的幸运符……再也用不着了。” “为什么?” “哦,马上我就要过上一般人的生活了,找个好工作,没准还能讨个老婆。” “我看这主意不坏。我过够这种日子了。上帝,有人靠这些船挣了一大笔钱。” “我猜,他们挣得不少。” “我要告诉全世界。” 他们唱着: 哦,她在果酱厂工作 还凑合…… “天啊,我们正沿着东河向上游走。他们到底要让我们停在哪儿?” “上帝,我真想自己游上岸。一想到那帮家伙一直在靠我们挣钱……一听说在船上工作一天给10美元,就动心了。” “嘿,上等兵,现在我们有经验了。” “经验……” 等到战争结束 回到美国找我…… “我敢说船长喝多了,把布鲁克林当成霍布肯了。” “嗨,华尔街在那儿。” 他们正从布鲁克林大桥下穿过。头上有一辆电车呼啸而过,潮湿的铁轨偶尔迸出紫色的火花。身后是许多拖船和驳船,喷出的白烟直上云霄。 喝汤的时候没人说话。麦利维尔太太穿着黑衣服坐在椭圆形餐桌的首座,从半卷起的门帘向外望,客厅的窗户外有一缕白色雾气,在阳光下慢慢消散。她回忆着丈夫,还有若干年前他们来时的情景,这所房子当时还未完工,只有灰泥和涂料味。最后她喝完了汤。她站起来,说:“吉米,你打算回去做报社的工作吗?” “我想是的。” “现在有3家报社愿意雇用詹姆斯。我觉得他真了不起。” “但我想去和梅杰一起干。”詹姆斯·麦利维尔对坐在身旁的艾伦说。“梅杰·古德叶,你知道,海伦娜表弟媳……布法罗·古德叶家族的一员。他是银行家信托公司外币兑换部门的头头。他说他能让我很快就有番事业。我们在国外时是朋友。” “那太好了,”梅茜的声音像鸽子似的咕咕叫,“不是吗,吉米?”她穿着黑衣服坐在对面,纤瘦但面色红润。 “他打算推荐我加入雪茄俱乐部。”麦利维尔接着说。 “那是什么?” “嗨,吉米,你要知道,我相信海伦娜表弟媳经常去那儿喝茶。” “你知道吗,吉普斯,”艾伦的眼睛看着盘子。“斯坦·艾默里的父亲过去每周日都去那儿。” “哦,你认识那个不幸的年轻人?真可怕。”麦利维尔太太说。“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可怕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几乎都忘了。” “是的,我认识他。”艾伦说。 羊腿随烤茄子一起被端上来,然后是玉米和甘薯。“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可怕,”麦利维尔太太切完了肉,然后说,“你们都不肯告诉我你们的经历,而那些经历一定非常有趣。吉米,我觉得你应该写一本关于你的经历的书。” “我已经尝试着写了几篇这方面的文章。” “什么时候发表?” “似乎没人愿意发表。你知道,在某些方面我的观点跟别人迥异。” “麦利维尔太太,我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甘薯了。尝起来像洋芋。” “是不错,我就是让他们做成这种口味。” “这是一场伟大的战争。”麦利维尔说。 “停战日你在哪儿,吉米?” “我在耶路撒冷,跟红十字会在一起。很可笑吧?” “我在巴黎。” “我也是。”艾伦说。 “你也是吗,海伦娜?我打算从现在开始永远叫你海伦娜。有趣吧?你和吉米是在那儿认识的吗?” “噢,不,我们是老朋友了。但我们的确总见面。我们在红十字会的同一个部门工作——宣传部。” “一部真正的战争罗曼史。”麦利维尔太太像唱歌似的说。“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现在,同伴们,有条路,”乔·欧吉夫喊着,红脸上淌着汗。“我们是否要求补偿?我们为他们而战,不是吗?是我们赶走了德国佬,不是吗?而现在我们回家了,他们却给我们不公平的待遇。没有工作,我们的姑娘跑了,嫁给别人!他们像对待无业游民似的对待我们,而我们只是要求正当的、合法的补助……补偿。我们是无业游民吗?不!我们要支持那些对待我们就像对待在后门要饭的叫花子一样的政客吗?我问你们,同伴们!” 许多只脚跺着地板。“不!”“让他们见鬼去吧!”许多声音大喊。“现在,我要说,让那帮政客见鬼去吧。我们要在全国发动游行,呼唤起我们为之战斗、为之流血,甚至为之捐躯的美国民众的善良与慷慨之心!” 军械库的大房子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前排的伤员用拐杖敲打地板。“乔伊是个好人。”一个失去双臂的人对站在身边的一个独眼且装了一只假肢的人说。“没错,伙计。”当他们一边掏出烟来发一边离开的时候,一个站在门口的人大喊,“成立一个委员会,一个赔偿金委员会!” 他们四个坐在桌旁,那是上校借给他们的一个房间。“嗨,同伴们,我们先抽支烟。”乔跳过上校的桌子,拿出4支“罗密欧与朱丽叶”牌香烟。“他总有烟抽。” “照我看,他是个贪污犯。”希德·加奈特伸出长腿说。 “这儿有没有威士忌,乔伊?”比尔·道根说。 “这个时候我可不会喝酒。” “我知道从哪儿得到正品海格酒。”西格尔自负地插了一句——“战前酿的,一夸脱6美元。” “上帝,我们上哪儿能弄到6美元?” “喂,听我说,伙计们,”乔坐在桌边说,“我们来写下一个大胆的方案。我们要做的是从那帮人或其他任何人手里拿到钱建立一个基金。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同意吗?” “当然,我们同意,你告诉他们。”道根说。 “我认识许多老家伙,他们一直认为我们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们可以起个名字,叫布鲁克林赔偿金发起委员会。要是一开始就弄错,那干脆别做。你们是不是跟我一起干?” “当然了,乔伊。你去跟他们说,我们记下时间。”“好吧,道根做委员会主席,因为他长得最英俊。” 道根脸色通红,结巴起来。 “哦,你是海滩上的太阳神阿波罗。”加奈特嘲讽他。 “我认为我最适合做出纳员,因为我更有经验。” “你的意思是你心眼最多。”西格尔小声说。 乔抬起下巴。“喂,西格尔,你跟我们一起干吗?如果不,你最好马上就走。” “当然,别说笑了。”道根说。“乔伊,你来沟通和处理这件事,这个你会……严肃点……你要是不喜欢,你就出去。” 西格尔摸摸他的鹰钩鼻。“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先生们,没有恶意。” “听我说,”乔生气地接着说,“你们以为我花时间到这儿来干什么?就在昨天我刚拒绝了一个周薪50美元的工作,不是吗,希德?你看见我跟那个家伙说话来着。” “是的,我看见了,乔伊。” “喂,静一静,伙计们,”西格尔说。“我跟着乔伊一起干。” “好的,我认为你应该做秘书,西格尔,因为你了解办公室工作。” “办公室工作?” “没错,”乔说着挺起胸。“我们要在一个我认识的家伙的办公室里摆张办公桌。已经说好了。我们正式开始工作之前,他会让我们免费使用。我们还要有办公用品。在这个世上,如果家什不对头,什么也干不了。” “我做什么?”希德·加奈特问。 “你当委员会委员,因为你太死板。” 会后,乔·欧吉夫吹着口哨走在亚特兰大大道上。这是一个清凛的夜晚,他蹦蹦跳跳的,跟踩着弹簧似的。高登医生的办公室里射出灯光。他按响门铃。一个穿着白色夹克的白脸男人开了门。 “你好,医生。” “你是欧吉夫?请进,我的孩子。”医生的声音让他感觉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正爬上他的后背。 “你的试验顺利吧,医生?” “还好……很好。” “感谢上帝。” “别担心,我的孩子,我们几个月后就能把你治好。” “几个月!” “嗨,保守估计,你在街上碰到的人里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五感染了梅毒。” “所以看起来我还不算太蠢。我在那边的时候很小心。” “战争期间,无可避免。” “现在我真希望那时放纵一下。哦,我错过了许多次艳遇。” 医生笑了。“你甚至有可能不出现症状,打几针就好了。我会让你完全复原。现在打一针?我已经准备好了。” 欧吉夫的手冰凉。“好吧。”他挤出个笑容。“我猜等你治好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只讨厌的体温计。”医生嘎嘎地笑了。“装满砒霜和水银。没错。” 风更冷了。他的牙在打战。在这寒风凛冽的冰冷夜晚,他往家走。打针的时候昏过去了,真蠢。他仍能感觉到针头的刺痛。他磨磨牙。以后我就该走运了。我该走运了。 两个胖男人和一个瘦男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锌皮色的天空吸收了玻璃杯、银器、牡蛎壳和人们眼睛闪烁的光芒。乔治·鲍德温背对着窗户。戈斯·麦克尼尔坐在他右边,邓什坐在他左边。来收空牡蛎壳的侍者越过窗户和窗外的灰石窗台可以看见几座高楼的顶层,像悬崖上的几棵松树似的凸显出来,而泊满船只的港口像锡箔纸似的闪闪发光。“现在我得说说你,乔治。上帝知道过去你教训我教训得够多了。说真的,这事算得上是蠢事。”戈斯·麦克尼尔说着。“在这个时候放弃政治生涯,真是愚蠢。纽约再没有比你更适合任公职的人了。” “看在我的分上,鲍德温,这是你的义务。”邓什的声音低沉,他从眼睛盒里取出玳瑁边眼镜,匆忙戴到鼻子上。 侍者拿来一大盘牛排,配有蘑菇、胡萝卜块、豌豆和棕色土豆泥。邓什扶扶眼镜,专心致志地看着牛排。 “非常不错的菜,本,非常不错,我必须这么说。就是这样,鲍德温。就我所见而言,这个国家正在经历一个危险的重建阶段。混乱引发一系列冲突,整个大陆上的银行纷纷破产,布尔什维主义,颠覆普遍的教条……美国……”他一边说,一边用闪亮的钢刀切撒好胡椒粉的、几乎是生的牛排。他慢慢地咀嚼满嘴的肉。“美国,”他又开始说,“正在接手全世界的财务清算。所有公民所倚赖的民主和贸易自由的原则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危险之中。我们的公众部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有才能的人和清正廉洁,特别是那些需要司法专家和法律知识的部门。” “那正是前几天我要对你说的,乔治。” “没错,戈斯,但是你不知道我被选为……毕竟那意味着几年内我要放弃律师事业,那意味着……” “这事交给我好了,乔治,你已经当选了。” “非常不错的牛排,”邓什说,“我得说……不,但报纸上说……我碰巧从一个秘密但可信的渠道听说,一些不受这个国家欢迎的人正在阴谋策划一场颠覆。上帝,一想到华尔街被惹怒,我必须说需要在某方面迎合媒体的态度。实际上,我们正在逐步走向全国的联合,这在战前是无法想像的。” “不,但是乔治,”戈斯打断他的话,“这么看,政治事业的公众价值或多或少能巩固你的律师事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戈斯。” 邓什正在剥开雪茄外面的锡纸。“无论如何,前景不错。”他放下酒杯,转过头去向外看,港口那里全是桅杆、烟雾、蒸汽团、椭圆形的黑色驳船,还有斯泰坦岛上棕色的山峰。 贝特利上空,深蓝色的天空中明亮的云层逐渐消散,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艾利斯岛渡口,小码头静静地像是在等待什么。从拖船和蒸汽船喷出的烟雾在不透明的绿色水面上盘旋。一艘三桅帆船沿着北河被拖下去。刚刚升起的三角帆在风中劈啪地乱舞着。一艘蒸汽船离港口越来越近,4个红色的烟突捆到一起,奶油色的上层船舱微微闪光。“毛里塔尼亚号将于24小时后到港。”拿着望远镜的男人大声说。“注意毛里塔尼亚号,最快的海上快船,24小时后到港。”毛里塔尼亚号像是轮船中的一幢摩天大厦。一缕阳光照在上层甲板的白色条纹上,一排排舷窗闪闪发光。烟窗单独设立,船身因此显得更长了。毛里塔尼亚号冷冰冰的黑色船身推开前面噗噗喷汽的拖船,像利刃一般破浪前进。 一艘渡轮正驶离移民局,挤在码头边上的人群窃窃私语。“被驱逐的……是共产党,司法部正在驱逐……被驱逐的人……赤色分子……他们驱逐的是赤色分子。”渡轮上一片安静。一群人站在船尾,身影小得像铁皮玩具兵。“他们把赤色分子送回俄国。”渡轮上有一块手绢在挥动,一块红色的手绢。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回人行道,踮着脚尖,安静得像是身处病房。 水边拥挤着的人们背后,长着猩猩般脸孔的警察正紧张地挥舞着警棍走来走去。 “他们把赤色分子送回俄国……被驱逐的人……破坏分子……不受欢迎的人……”海鸥鸣叫着盘旋。一只调料酱瓶子随着波浪上下翻滚。水面上传来渡轮上的歌声,正在逐渐远去。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看看那些被驱逐的人……看看那些不受欢迎的异乡人。”一个举着望远镜的人大声说。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嘘……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的。” 水面上的歌声逐渐消逝。渡轮也变得模糊了。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歌声完全听不见了。河上游传来持续不断的、蒸汽船离开码头所发出的咔嗒声。海鸥在穿着黑色衣服、静静地望着水面的人群上空盘旋。 2 自动点唱机 午夜前用一枚硬币购买明天……拦路抢劫的大新闻,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一杯咖啡,开车去伍德隆、李堡、弗拉特布什……投入一枚硬币,买到口香糖。某个人爱我,可爱的宝贝,你在肯塔基,这是你的故乡……狐步舞的音符传到门外,布鲁斯,华尔兹(《我们要跳一整夜舞》)闪亮的记忆旋转着消失……哦,第六大道和四十街交汇处仍有一台污迹斑斑的幻灯机,投入一枚硬币,你就可以看到发黄的昨天。铺天盖地的电影展里,那些老片子俯拾即是:《火热年代》、《单身汉的惊喜》、《被盗的吊袜带》……废纸篓里盛满被撕碎的白日梦……午夜前用一枚硬币购买昨天。 露丝·普莱恩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围紧脖子上的毛皮。她觉得虚弱。出租车。上车的时候她想起桑德兰夫人的房子里化妆品和面包的气味,还有那里垃圾遍地的大厅。哦,我还不能回家。“司机,去四十街的老英国茶室。”她打开绿色的长方形钱包看了看。我的天,只有一美元,一枚25分硬币,一枚5分硬币和两枚一分硬币。她盯着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她简直要崩溃了,真想大哭一场。钱花得真快。下车的时候凛冽的寒风刺痛她的喉咙。“8毛钱,小姐。我没有零钱,小姐。”“好的,不用找了。”天啊,只有3毛2分钱了。室内很暖和,有茶和饼干的温馨味道。 “怎么了,露丝?这不像你啊。亲爱的,过来到我怀里,这么多年没见了。”这是比利·沃德隆。他比以前胖了,也白了。他做作地抱了她一下,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你怎么样?一定要告诉我。戴着那顶帽子你看上去真时髦。” “我刚刚给嗓子照了X光,”她哈哈笑着说。“我感到上帝不再眷顾我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露丝?我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是你不理我的,不是吗?”她气愤地接上他的话。 “在你出演《果园皇后》之后……” “说真的,比利,我一直不走运。” “哦,我知道,没什么出路。” “下周我跟布莱斯哥有个约会。也许能有转机。” “嗨,我得说,露丝,你在等人吗?” “不,哦,比利,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今天别逗我。我没心情。” “亲爱的,坐好,跟我一起喝杯咖啡。我告诉你,露丝,今年情况很不好。许多老演员要当掉最后一条表链了。我以为你还周转得开。” “别说了。如果我能把嗓子治好就好了。这类事情真让人厌烦。” “还记得在索默维尔剧团的那些日子吗?” “比利,我怎么能忘呢?那时多滑稽可笑啊!” “我最后一次看见你是你在西雅图出演《车轮上的蝴蝶》。我要去前线……” “你干吗不回来看我?” “大概是因为我还在生你的气吧。那是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落到低谷……忧郁症……神经衰弱。我弄到身无分文的地步。那晚我还受着这病的影响,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像野兽一样。” 露丝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她忽然感到一阵狂喜。“哦,但是比利,你已经忘掉了吗?那时,我是个愚蠢的小女孩。我害怕爱情或婚姻之类的会影响我的艺术生涯,你知道的,我太想成功了。” “你还会做同样的傻事吗?” “我在想……” “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呢?‘移动着的手指在写作,而且不停地写下去’……” “大概是‘你的眼泪也不能冲掉任何一个字’。但是,比利,”她仰起头,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又要向我求婚呢。哦,嗓子好疼。” “露丝,我真希望你没去照X光。我听说那很危险。我不是吓唬你,亲爱的。但我听说过因此得癌症的病例。”“胡说,比利。X光使用不当才会那样,而且还得是暴露在X光下很久。不,我认为华纳医生医术高明。” 坐在地铁里的时候,她仍然能感觉到他柔软的手放在她戴了手套的手上。“再见,小女孩,上帝保佑你。”他的声音沙哑。他是个蹩脚的演员,她的心中一直在嘲笑他。“感谢上帝,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拿起宽檐帽,像出演《波开尔先生》那样向后一甩光滑的白发,然后转身,走进百老汇街上的人群里。也许我不太走运,但我不像他那么蹩脚。他说,癌症。她上下打量着车厢,坐在对面的人的面孔随车身的摇晃而摇晃着。这些人里必定有患了癌症的。五分之四的人有……傻话,那不是癌症。腹泻,医用润滑剂,沙利文牌……她把手放在喉咙上。她的嗓子肿了,她的嗓子里面不停地跳动。也许更糟。肉里面有活着的东西,吃掉你的生命,让你变得可怕,腐烂掉……坐在对面的人们直视头顶,广告牌昏暗的灯光照得他们脸色发绿。五分之四的人有……一辆载满摇晃着的尸体的列车咆哮着驶向九十六街。她要在九十六街换车。 达什·鲁滨逊坐在布鲁克林大桥旁的长椅上,军用外衣的领子立着,正在看报纸上的招聘启事。这是一个闷热有雾的下午。大桥湿淋淋的,像是花园里的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两个水手经过他身边。“我从农学院毕业后工作过的最好的公司。” 派特纳电影院,忙碌的邻居……永远在盘问……3000美元……天啊,我还没有3000美元呢……香烟摊子,繁忙的建筑工地,被迫牺牲……迷人的、设施齐全的收音机和音乐商店……忙碌……中等规模的现代印刷厂,有印刷机滚筒、米勒送料机、压版印刷机、莱诺整行铸排机和一个完整的装订车间……体面的饭店和熟食店……保龄球道……忙碌……生活需要大舞场,还有其他需要让步的。我们买假牙,金子,白金,珠宝。他们见鬼去吧。请救助有需要的人。喝酒的速度太快。发件人,一流的笔杆子……让我出去……艺术家,服务员,汽车、自行车和摩托车修理商店……他取出一个信封,写下地址。擦鞋的……不。孩子,不,我想我不再是孩子,糖果店,兜揽生意的,擦车的,刷盘子的。边学习边挣钱。无趣的牙科是你成功的捷径……不,乏味的季节…… “你好,达什,我还以为我永远不会来这儿呢。”一个戴红帽子、穿灰色V领外套的灰脸女孩在他旁边坐下来。 “嗨,我看招聘广告都看恶心了。”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报纸从腿上滑到地上。 “坐在这儿你不觉得冷吗?” “也许有点……我们去吃饭吧。”他跳起来,红脸往女孩的脸那儿凑。他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睛。他快速地拍拍她的手臂。“嗨,法郎希,你还好吗?” 他们朝曼哈顿走回去,那是她来的方向。他们脚下的河水在雾气中闪闪发光。一艘大蒸汽船缓缓驶过,已经亮起了灯。走到人行道的尽头时,他们看着它黑色的烟窗。 “那艘船有你去荷兰时坐的那艘船大吗?” “比那艘还大。” “天啊,我也想去。” “我会带你去,让你看看那些地方。我开小差的那段时间去过好多地方。” 走到街车站的时候他们踌躇起来。“法郎希,你带钱了吗?” “当然,我有一块钱,但我得留到明天花。” “我还有最后25分。我们去中国人开的饭店吃两份5毛5分钱的套餐吧……两份是一块一。” “我得留5分钱,明早还要坐车去上班。” “见鬼!我希望我们能有钱。”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如果都弄好了,我能不告诉你吗?” “来吧,我还有5毛钱存在房间里。我从车费里省下来的。”她换了一块钱零钱,在入口处投了两枚5分硬币。他们坐上一辆开往第三大道的地铁。 “喂,法郎希,他们会让我们穿着卡其布衬衫跳舞吗?” “为什么不行?看起来不错。” “也许我有点过虑了。” 餐馆里的乐队正在演奏印度音乐。有排骨和酱油的味道。他们溜进去。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和年轻的短发姑娘搂得紧紧的正在跳舞。他们坐下来,看着对方的眼睛笑起来。 “天啊,我饿死了。” “真的吗,达什?” 他往前伸腿,直到夹住她的腿。“嗨,你是个好孩子。”他喝完汤的时候说。“说真的,这周我会找到工作。然后我们找个大房子,结婚。” 他们站起来跳舞的时候浑身发抖,以至于跟不上音乐的节奏。 “先生,衣冠不整,请勿跳舞。”一个矮小的中国人把手搭在达什的肩上。 “他想干吗?”他嘟囔着继续跳舞。 “我猜是因为你的衬衫,达什。” “见鬼去吧!” “我累了。我宁可谈话,也不想跳舞。”他们回到座位上吃作为甜点的菠萝块。 他们沿十四街往东走。“达什,我们不能去你家吗?” “我没有家了。老不死的不让我住了,她把我的东西都拿走了。说真的,如果这周我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军队里去。” “哦,别去。那样我们就永远结不了婚,达什。上帝,你干吗不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担心,法郎希。失业6个月了。天啊,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人发疯。” “可是,达什,我们去哪儿?” “我们可以去那个码头。我知道一个码头。” “很冷啊。” “有你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觉得冷。” “别那么说。我不喜欢。” 他们依偎着,在黑暗中沿着有车辙印的街道走,两旁是巨大的煤气罐,残破的篱笆,和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仓库。当他们走过一个拐角时,一个男孩站在路灯下朝他们发出嘘声。 “我会记住你长什么样,你个小杂种。”达什把苍蝇从嘴边赶走。 “别理他。”法郎希轻声说,“否则我们会被他的同伙们包围。” 他们走进一个被高高的围墙围着的小门,外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木材。他们能闻到河水、雪松和锯末的味道。他们能听到河水拍打他们脚下的木材堆的声音。达什把她拉过来,把嘴压在她嘴上。 “嗨,亲爱的,你们不知道晚上不应该这样跑出来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守夜人的灯照亮了他们的眼睛。 “好吧,穿好衬衫,我们刚散完步。” “散了会儿步。” 他们拖着身子走在街上,阴冷的河风吹进嘴里。 “当心。”一个警察轻轻地吹着口哨经过。他们分开。 “哦,法郎希,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他们该把我们送到精神病院去了。我们去你那儿吧。” “房东太太会把我扔出去,肯定会。” “我不出声。你有钥匙,是不是?天亮前我就溜出去。可恶,他们弄得咱们跟做贼似的。” “好吧,达什,我们回家。我才不管会发生什么。” 他们沿沾满泥的台阶走到公寓楼的顶层。 “脱掉鞋子。”她转动钥匙的时候对着他耳语。 “我的袜子上有洞。” “没关系的,傻瓜。我看看能不能补上。我的房间在后面,得穿过厨房。如果她们都睡了,就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马上就回来了。他踮着脚尖走过一个地板吱嘎作响的大厅。从一扇门里传来鼾声。大厅里有卷心菜味。一进房间,她就锁上门,还拿把椅子抵住门。街上苍白的光线照进房里。“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保持安静,达什。”他向她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手里还拎着一只鞋。 他躺在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吹气。“法郎希,我要挣钱,真的,我会的。我本来会成为一名驻海外士兵,但他们逼得我开小差。一有机会我就挣大钱,然后我们就去看帝利城堡,看巴黎,诸如此类,真的,你一定会喜欢的,法郎希。天啊,那些地方古老又有趣,宁静又温馨,那里有最大的杜松子酒厂;你只需坐在阳光下,坐在小桌旁,看着人来人往;食物给的也特别多,你会喜欢的;那里到处都是旅店,我们可以像今晚这样住进去,他们才不管你结没结婚、发没发疯呢。那里还有舒服的木制大床,他们把早餐送到床头。天啊,法郎希,你会喜欢的。” 他们冒雪去吃晚饭。鹅毛般的雪片盘旋飞舞,盖住了大部分街道,只残留点点蓝色、粉色或黄色。 “艾莲,我不喜欢你做那个工作。你应该继续表演。” “但是,吉普斯,我们得吃饭。”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失去理智才会跟我结婚的。” “哦,别再那么说了。” “今晚让我们开开心心的。这是第一场雪。” “是这里吗?”他们站在一间未点灯的、门上装有猫眼的地下室门口。“我们敲门试试。” “铃响了吗?” “我想是的。” 里面的门开了,一个围着粉色围裙的女孩盯着他们。“晚上好,小姐。” “呃,晚上好,先生和太太。” 她领他们走进一个有食物味道的、点着煤气灯的大厅,墙上挂着许多外套、帽子和围巾。从一个挂着门帘的门后传来面包、鸡尾酒、烤黄油、香水和口红的味道,还有嘈杂的说话声和谈笑声。 “我闻到苦艾酒的味儿了。”艾伦说。“我们走近些。” “上帝,那儿是贡戈!你还记不记得海边酒吧里的贡戈·杰克?” 他站在走廊尽头,向他们招手。他的脸晒得黑黑的,蓄着光亮的黑胡子。“你好,赫夫先生。你好吗?” “好得很。贡戈,我想让你见见我太太。” “如果你们不介意,咱们可以去厨房喝一杯。” “当然不介意。那是这里最好的地方。你怎么瘸了……你的腿怎么了?” “命运……扔在意大利了……一旦切掉就没法带着了。” “怎么回事?” “在蒙托巴,很蠢……我妹夫给我装了一只非常好的假肢……坐这儿。现在,女士,你能告诉我阁下是谁吗?” “不,不能。”艾伦说着笑起来。厨房很拥挤,他们坐在角落里一张白色大理石桌旁。一个女孩在厨房中间的工作台上洗碗。两个厨师在炉子那儿忙活着。空气中充满食物的香气和炉子的嘶嘶声。贡戈用托盘托着三个玻璃杯,蹒跚着走回来。他们喝酒的时候,他看着他们。 “干杯!”他举起杯说。“苦艾鸡尾酒,就像新奥尔良人喝的那种。” “酒劲真不小。”贡戈从胸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马尔吉·德·古洛米埃 进口商 河滨路11121号 “也许有天你们要用些小东西……我做进口生意。我是纽约最好的酒贩子。” “如果我有钱,我一定花在你这儿,贡戈。你觉得干这行怎么样?” “非常好,我会告诉你。今晚我太忙。现在我给你找个空位。” “你是这儿的老板?” “不,这是我妹夫的饭店。”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我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贡戈跛着脚离开他们的餐桌后,他们开始沉默,就像谢幕之后的戏院。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吉米一边说一边挤出一个笑容。 “当然。” “嘿,艾莲,我们再喝一杯鸡尾酒吧。” “好的。” “我得抓住他,从他嘴里掏出一些走私酒的故事。” 他在桌子下伸直腿,碰到了她的脚。她把他的脚踢开。吉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在咀嚼,牙齿碰撞的声音如此大,他想艾莲肯定听到了。她坐在他对面,穿着讲究的礼服;外套的V型领子里露出她的脖子,令人心动;紧紧戴着的灰帽子下面,她稍稍歪着头;她的嘴上涂了唇膏;她正在把肉切成小块,但并不吃。一言不发。 “上帝……我们再来一杯鸡尾酒。”他感觉像在噩梦中一般瘫软无力;她像座钟里的瓷人。某处吹进一阵裹着雪花的新鲜空气,旋转着瞬间穿过灯光闪耀的餐馆,卷走了食物、酒和烟草的气味。他从远处捕捉到她头发的味道。鸡尾酒在他体内燃烧。上帝,我不想昏倒。 铺着里昂毛织布的餐厅里,他们并排坐在黑色的长皮椅上。他探身把青鱼、黄油、沙丁鱼、凤尾鱼和香肠放进她的碟子里,脸颊摩擦着她的脸颊。他们匆忙吃着,狼吞虎咽,咯咯笑着,大口喝酒,尽情投入…… 火车离开阿维尼翁站的时候,他俩醒过来,看着对方。车厢里挤满昏睡的人,鼾声不断。他蹒跚着走过地上交叠的腿,走到昏暗而颠簸的走廊尽头抽烟。丁丁当,去南方,丁丁当,去南方,车轮在轨道上唱着歌走过罗纳河谷。他靠在窗边,吸一支断了的烟,试图吸一支断了的烟,用一个手指捏着断开的地方。铁路两边的灌木丛和银光闪闪的白杨树林发出咕咕声。 “艾莲,艾莲,铁路两边有夜莺在唱歌。” “哦,刚才我睡着了,亲爱的。”她摸索着走过许多腿,走到他身旁。他们并肩站在颠簸的走廊的窗旁。 丁丁当,去南方。铁路两边,银光闪闪的白杨树林里,夜莺在唱歌。多云的月夜,河上飘来大蒜和新鲜粪肥的气味。夜莺在歌唱。 站在他对面的瓷娃娃艾莲在说话。“他说龙虾沙拉卖完了……真扫兴,不是吗?” 忽然之间他的舌头好使了。“上帝,要是你就为了这个……” “什么意思?” “我们干吗要回到这个破地方来?” “自从我们回来,你一直在对我说这里有多么好。” “我知道。我猜这是酸葡萄心理……我要再来一杯鸡尾酒……艾莉,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我们怎么了?” “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就会厌烦了。” “好吧,那就厌烦吧……好坏都无所谓。” 他们坐在大床上的时候,能看见海港,能看见一艘白色单桅帆船、一艘红绿相间的拖船和波光荡漾的河边成排的灰秃秃的房子。他们躺下的时候,能看到飞翔在空中的海鸥。黄昏时分,颤抖着穿上衣服,摇摆着穿过发霉的饭店走廊走到街上,喧嚣冲天,如同一个铜管乐队在演奏,小手鼓咚咚响,铜管和水晶闪闪发光,车喇叭和摩托车的轰鸣……在黄昏里喝杯雪利酒,跟人们一起玩纸牌。春天的夜晚离开非洲,漂洋过海,现在来到他们身边。 他们喝完了咖啡。吉米喝得很慢,好像一喝完就会遇到苦恼的事似的。 “恐怕我们要碰到巴尼一家人。”艾伦说。 “他们知道这个地方吗?” “你自己带他们来的,吉普斯。而且那个可怕的女人整晚都对我谈她的孩子。我讨厌谈孩子。” “上帝,我希望我们去看场表演。” “已经太晚了。” “而且还要花钱,我没钱……让我们最后再喝杯白兰地。我不在乎我们会破产。” “不喝这杯,我们也快破产了。” “得了,艾莉,这话可不该对一个要养活一家老小的人说。” “怎么了,吉米?我认为干一段时间的编辑工作很有趣啊。” “我觉得干什么工作都很有趣。好吧,我可以待在家里照顾孩子。” “别这么悲观,吉米,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生命也是短暂的。” 出租车停下来。吉米用最后一块钱付了车费。艾莲用钥匙开门。街道上一片茫茫白雪。他们关上门。椅子、桌子、书和窗帘挤在他们身旁,还留有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的灰尘。尿布、咖啡壶、打字机机油和荷兰清洗剂的味道包围着他们。艾伦挪开空奶罐,上了床。吉米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宿醉已散,现在他非常清醒。他的脑中空空,只有两个词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似的变来换去:成功,失败;成功,失败。 我为哈里疯狂 哈里也为我疯狂 她一边跳舞一边哼着。这是一个很大的舞厅,尽头有一个乐队,天花板中间张灯结彩,用两串电灯照明。门这边,涂了清漆的围栏挡住男士的队伍。跟安娜跳舞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瑞典人。他的大脚笨拙地跟着她轻快的小脚跳动着。音乐停了。这次是一个瘦小的黑头发犹太人。他试图把她抱得更紧些。 “不要这样。”她把他推开一点。 “哦,玩得高兴点。” 她没回答,冷冰冰地迈着精确的舞步。她觉得非常累。 我和我的男朋友 我的男朋友和我 一个意大利人带着蒜味的气息喷到她脸上,一个海军士兵,一个希腊人,一个面颊粉红的金发年轻人——她给了这个人一个笑容;一个喝醉的老头试图吻她……查理,我的孩子,哦,查理,我的孩子……光滑的头发,斑驳的乱糟糟的头发,长着青春痘的脸,高鼻子,跳得过快的,脚步迟缓的……去南方……嘴里还留着甘蔗的甜味……她后背上搭着的大手,热乎乎的手,汗津津的手,冰凉的手,她的舞票也随之增加,拳头里攥着一卷舞票。这个家伙华尔兹跳得不错,穿着黑西装,像个上流社会的人。 “天啊,我累了。”她轻声说。 “跳舞从不会使我觉得累。” “哦,我是跟每个人都跳。” “你愿意跟我走,找个地方只跟我一个人跳吗?” “我的男朋友在等我回去。”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照片 把我的问题告诉…… 我该怎么办? “几点了?”她问一个胸膛宽阔、看起来还算聪明的家伙。 “你和我都知道几点了,小妹妹……” 她晃晃头。忽然音乐变成了《友谊地久天长》。她从他怀里挣脱开,跑到自己的座位上,那里有一群女孩正在数自己的舞票。“喂,安娜,”一个臀部很宽的金发女孩说,“你看见跟我跳舞的那个笨蛋了吗?他对我说,这个笨蛋,他说‘再见’,然后我对这个笨蛋说‘地狱里再见’……然后他说,上帝啊,他说……” 3 转门 黄昏,缓慢蠕动着的列车在雾中的蜘蛛网般的桥梁上时隐时现,电梯呼啸着上下,港口的信号灯闪烁。 5点钟,人们开始从高楼里走出来,聚集在地铁口,消失在地下。 整个夜晚,巨大的建筑物里空荡荡、静悄悄,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黑洞洞的。渡轮缓缓地沿港口的水道前进,船上的灯光洒进水里。午夜,四个烟囱的快速蒸汽船驶进自己的泊位。刚开完秘密会议的银行家们睡眼惺忪,由守夜人带领走出小门;他们坐在豪华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打着呼噜。汽车开往他们位于福蒂斯的住宅,那里的街道上有杜松子酒般的白色、威士忌般的黄色和苹果酒般的褐色的灯光。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他站在旁边,西裤上面是淡紫色的背带。他正用短粗的手指按着衬衫上的钻石纽扣。 “杰克,我希望我们离开。”她咬着发针嘟哝。 “离开哪儿,罗西?” “离开普鲁登斯贸易公司。说真的,我有点担心。” “怎么了?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得骗骗尼科尔斯,不过如此。” “如果他告发怎么办?” “哦,他才不会。否则他会失去很多钱。他最好还是跟我们一起干。不管怎么说,我在一周之内就能给他现金。只要我们能让他相信我们有钱,我们就能完全控制他。他是不是说过今晚他在埃尔菲戏院?” 罗西在黑色发髻上插了一把人造钻石发梳。她点点头,站起来。她身材丰满,臀部很宽,黑眼睛,眉骨很高。她穿着缀有黄色蕾丝的胸衣和粉色的真丝内衣。 “把你的首饰都戴上,罗西。我要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今晚我们要去埃尔菲戏院,观察观察尼科尔斯。然后明天我把我的提议告诉他。我们先来喝一小口。”他走到电话旁。“请送些碎冰和几瓶白石牌威士忌。我是西尔维曼。快点。” “杰克,我们逃走吧。”罗西突然大喊一声。她站在衣柜门边,胳膊上搭着一条裙子。“我太害怕了,我受不了!我快要吓死了。我们去巴黎或者哈瓦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重新开始吧。” “那我们就完蛋了。你会因盗窃数额巨大钱财罪被引渡回来。天啊,你不会让我一辈子带着墨镜和假胡子吧?” 罗西笑了。“不,我觉得你贴满脸假青春痘会更好看。哦,我希望我们至少是真夫妻。” “那倒无关紧要,罗西。他们顶多再告我一桩重婚罪。有意思。” 门铃响了,罗西耸耸肩。杰克·西尔维曼托着一个托盘,碎冰在冰桶里丁当作响。他从冰桶里拿出一瓶方瓶威士忌酒。 “别给我倒。我没心情喝酒。” “孩子,你得振作起来。戴上快乐的面具,我们要开始演出啦。我经历过许多比这更紧张的时刻。”他端着酒杯走到电话旁。“我找卖报的……你好,小美人儿……当然,我是一个老朋友……你当然认识我……你能不能给我搞到两张《富丽秀》(Follies,齐格飞执导的著名歌舞剧。——译注)的票……这主意不错……不,8排以后的位子我不要。……真是好姑娘……10分钟后打给我好吗,亲爱的?” “喂,杰克,那个湖里真的有硼砂矿?” “当然,我们不是有专家的鉴定书吗?” “没错。我只是有点好奇。喂,杰克,如果情况有变,你能答应我你不会有鲁莽的举动吗?” “当然,我没必要……天啊,穿着那件裙子让你看起来十分热情。” “你喜欢吗?” “你看上去像巴西人……我说不好……总之有热带风情。” “这就是我魅力的秘密。” 电话铃声厉声响起来。他们跳起来。她用手按住嘴。 “两个第四排的位子。很好。我们马上过去拿票。喂,罗西,你不能再这样紧张兮兮的,你让我也紧张起来。打起精神,行不行?” “让我们去吃饭吧,杰克。一整天我只喝了点牛奶。我看我不用减肥了。我的忧虑和担心足以使我瘦下来。” “不要再说了,罗西。你让我也紧张起来了。” 他们在大堂的花店旁停下。“我要一朵栀子花。”他说。他挺起胸,对着把花别到他晚礼服纽扣孔上的女孩摆出一个嘴角上翘的微笑。“你要戴什么花,亲爱的?”他夸张地转过头问罗西。她撅着嘴。“我不知道什么花跟我的礼服相配。” “你在这儿挑吧,我去拿票。”他大摇大摆地朝报摊走去。外套大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蓬松的衬衣前胸,衬衣袖略长,遮住了厚手掌。花店女孩在用银纸包裹一束红玫瑰,罗西从眼角看见他斜靠着杂志架哄那个金发女孩开心。他回来的时候两眼发光,手里拿着一卷节目单。她把玫瑰别在毛皮大衣外面,挽起他的胳膊。他们一起从转门里走出来。走入这个寒冷闪耀的刺激夜晚。“出租车。”他喊了一声。 餐厅里有面包、咖啡和《纽约时报》的气味。麦利维尔一家在灯光下吃早饭。冰雹敲击着窗户。“哦,派拉蒙公司的股票又跌了5个点。”詹姆斯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出来。 “哦,詹姆斯,我觉得太可怕了。”正在小口饮咖啡的梅茜哀叹着。 “无论如何,”麦利维尔太太说,“杰克已经不在派拉蒙干了。他目前在名人公司干。” “两周后他要去东部。他说他想在这儿过新年。” “你也有他的消息,梅茜?” 梅茜点点头。“你知道吗,詹姆斯,杰克从来没写过信。他总是拍电报。”麦利维尔太太对看报纸的儿子说。“他总是让家里堆满花。”詹姆斯在报纸后面嘟囔着。 “总是拍电报。”麦利维尔太太得意地说。 詹姆斯放下报纸。“好吧,我希望他表里如一,是个好人。” “哦,詹姆斯,你对杰克成见太深。我觉得你很残忍。”她站起来,拨开门帘走到客厅去了。 “要是他即将成为我的妹夫,我想我应该有权指出他的缺点吧。”他抱怨地说。 麦利维尔太太跟着她进客厅去了。“回来,吃完早饭,梅茜,他是个好人。” “我不允许你那样说杰克。” “但是,梅茜,我认为杰克是个好孩子。”她搂着女儿把她带回餐桌旁。“他心地单纯,我知道他非常善良纯洁。我相信他会让你非常幸福。”梅茜又坐下来,粉色的帽檐下只露出撅着的嘴。“妈妈,我能再来一杯咖啡吗?” “亲爱的,你知道你不应该喝两杯。费尔南大夫说正是因为咖啡喝得太多,所以你才会神经衰弱的。” “只来一点点,妈妈,一点点。我想吃完这块松饼,可是没有喝的我吃不下去,再说你也不希望我再瘦下去吧。”詹姆斯推开椅子,夹着《纽约时报》走出去。“已经八点半了,詹姆斯。”麦利维尔太太说。“只要拿着报纸,他好像能看上一小时。” “好了,”梅茜不耐烦地说,“我想回床上躺着。我觉得我们一起起床吃早餐很愚蠢。太俗气了,妈妈。别人家都不这样了。在伯金斯家,早饭用托盘盛着送到床头。” “但是詹姆斯9点钟要到银行去。” “可是没道理我们非要起床不可。我脸上的皱纹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要到晚饭的时候才能见到詹姆斯,所以我想早点起床。早晨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时光。” 梅茜绝望地打着哈欠。 詹姆斯一边用刷子刷着帽子,一边跑到门口。 “你的报纸怎么办,詹姆斯?” “哦,我把它放那儿了。” “我会收拾的,别担心……亲爱的,你的领带夹弯了。我来掰一掰……好了。”麦利维尔太太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看着他的脸。他穿一件深灰色带暗绿色条纹的西装,系一条橄榄绿色针织领带,上面夹着一个镶有天然金块的小别针,脚上穿着带有黑色圆圈图案的橄榄绿色羊毛袜,和一双深红色牛津鞋,鞋带整洁地系着永远不会散开的死结。“詹姆斯,你带手杖了吗?”他脖子上围了一条橄榄绿色的羊毛围巾,正在穿深棕色的厚大衣。“我注意到那儿的年轻人都不带手杖,妈妈。人们会觉得我有点……我不知道……” “但是伯金斯先生带着手杖啊,上面还有个金鹦鹉头呢。” “是的,但他是副总裁,他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得跑着去了。”詹姆斯·麦利维尔匆忙地吻了吻母亲和妹妹。他在电梯里戴上手套。他缩着头快步沿着七十二街向东走。他在地铁入口处买了一份《论坛报》,然后挤下台阶,走到拥挤不堪、散发着汗酸味的站台。 芝加哥!芝加哥!电唱机里猛然发出声音。托尼·亨特穿着紧身西装,正在和一个女孩跳舞。那女孩把一头金发靠在他肩膀上。这个房间的客厅里只有他俩。 “亲爱的,你是个可爱的舞蹈家。”她细声细气地说,搂得更紧了。 “你真这么觉得吗,内华妲?” “嗯……亲爱的,你注意到我身上的一样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内华妲?” “你注意到我的眼睛了吗?” “那是世上最可爱的眼睛。” “是的,但是不仅如此。” “你指的是一只绿色、一只褐色吗?” “哦,你明察秋毫。”她朝他撅起嘴。他吻了吻她。唱片快放完了。他俩一起跑过去关上电唱机。“刚才那个吻不算数,托尼。”内华妲·琼斯说着甩甩发卷。他们换了张唱片,《孤独的舞步》的音乐声响起。 “托尼,”他们重新开始跳舞的时候她说。“昨天你去看心理医生时,他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我们只是谈谈。”托尼说着叹口气。“他说都是幻觉。他建议我认识一些好姑娘。他说的对。不过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敢说你行。” 他们停下来,凝视着对方,热血涌上头顶。 “能认识你,内华妲,”他用悲哀的声音说,“对我有很大的意义……我配不上你。每个人都这么可憎。” “他不严肃吗?”她沉思着走过去关掉电唱机。 “他开了乔治几个玩笑。我觉得真可怕。乔治一直显得很高雅。不过,无论如何,如果不是他,我根本负担不起看医生的费用。” “那是他的错。他是个笨蛋。如果他认为供我住酒店、供我看戏就能得到我,他得再想想了。不过说真的,托尼,你必须继续看医生。他在格兰·加斯顿那件事上创造了奇迹……一直到35岁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有问题,可是最近我听说他结婚了,还有了一对双胞胎。现在,给我一个真正的吻吧,亲爱的。坏孩子。我们再跳会儿舞。嘿,你跳得真好。你总是像个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喂……我是琼斯小姐……当然,乔治,我在等你……”她放下听筒。“毒蛇来了,咬他,托尼。我晚点给你电话。别坐电梯下楼,你会遇见他的。”托尼·亨特消失在门口。内华妲往电唱机里放入《宝贝,可爱的宝贝》,紧张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拍了拍椅子靠垫,用手把厚密的发卷拢好。“哦,乔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好吗,麦克尼尔先生?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神经质。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到这儿来呢。我们去吃午饭吧。我很饿。” 乔治·鲍德温把礼帽和手杖放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你想吃什么,戈斯?”他说。 “当然,我总是吃羊腿和烤土豆。” “我就想吃点饼干和牛奶,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内华妲,你能不能为麦克尼尔先生倒一杯加冰的威士忌?” “好的,我可以倒杯加冰威士忌,乔治。” “乔治,为我叫半份烤鸡肉配龙虾和鳄梨沙拉。”内华妲在浴室里尖声说,她在那儿打冰。 “她最喜欢吃龙虾。”鲍德温笑着走到电话旁。 她从浴室里出来,托盘里放着两杯加冰威士忌。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紫红色和鹦鹉绿色相间的蜡染围巾。“咱俩喝这个,麦克尼尔先生。乔治只能喝水。医生叮嘱的。” “内华妲,我们下午去看音乐剧如何?我想让头脑放松放松。” “我喜欢马丁尼酒。你不介意带上托尼·亨特吧?他打过电话,说他很寂寞,想在下午过来看我。他这周不上班。” “好吧,内华妲,请原谅,我们要到窗户那边谈一会儿生意上的事。等到午饭送来我们就不谈了。” “好的,我去换衣服。” “坐下来,戈斯。” 他们望着窗外建筑工地上的红色钢梁,静默了片刻。“戈斯,”鲍德温突然沙哑地厉声说,“我参加了竞选。” “很好,乔治,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我打算争取革新派的支持。” “你搞什么鬼?” “我不想等别人告诉你,我要自己说。” “谁会选你?” “哦,我已经有了支持者……我会有媒体为我说话。” “见鬼的媒体!我们有投票者……但是,见鬼,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的名字根本不会被提交到区委会。” “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希望你继续做我的好朋友。” “我永远不会背弃朋友,但是天啊,乔治,你这是欺骗世人啊。” “好了,”内华妲跳着舞步走过来。她穿了一条粉红色丝裙,“你们两个谈够了没有?” “我们谈完了。”戈斯不高兴地说。“嗨,内华妲小姐,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出生在里诺(Reno,美国有名的‘离婚城市’,在内华达州(即Nevada,与内华妲为同一词)西部,凡欲离婚者,只须在该市住满三个月,即可离婚。——译注),我妈妈到那儿去是为了离婚……上帝,她很痛苦……就在那时候有了我。” 安娜·柯恩站在柜台后面,头上的招牌写着“纽约最好的三明治”。因为穿着尖头高跟鞋,她的脚很疼。 “我猜他们快来了,要不然我们今天就没什么生意。”她身边卖苏打水的人说。他皮肤松弛,喉结突出。“大家一窝蜂似的进来。” “没错,看起来他们好像是同时有了同样的想法似的。”他们透过玻璃窗向外望,拥挤的人群走下地铁、走出地铁。突然她走出柜台,跑到后面满满地堆着东西的小厨房,那里有一个胖老太太正在擦炉子。角落里的钉子上挂着一面镜子。安娜从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兜里拿出粉盒,开始往鼻子上抹粉。她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的宽脸庞,前额上留着刘海,短发又直又黑。一个相貌平平的犹太女孩,她悲伤地对自己说。她回柜台的时候遇到经理,后者是一个矮胖的意大利人,秃顶油腻腻的。“难道你每天只会照镜子,别的什么都不干吗?很好,你被解雇了。” 她盯着他像橄榄一样圆的脸。“我能待到今天下班吗?”她嗫嚅着说。他点点头。“干活去,这里不是美容院。”她急忙回到柜台后面去。 “鸡肉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奶油干酪和橄榄三明治,再加一杯全脂牛奶。”“巧克力圣代。”“鸡蛋三明治,咖啡和油炸圈饼。”“大份套餐。”“鸡肉汤。”“巧克力冰淇淋苏打水。”人们匆匆吃着,互相之间看也不看一眼,只顾盯着自己的盘子和杯子。有些人站在他们身后等着位子空出来。有些人站着吃。有些人背对着柜台,边吃边望向窗外走下地铁、走出地铁的拥挤人群。他们头顶的招牌上写着“绿线午餐厅”,灯箱发出暗淡的绿光。 “乔伊,告诉我,”戈斯·麦克尼尔吐出一口雪茄烟,靠在转椅背上。“你们在弗拉特布什忙些什么?” 欧吉夫清清嗓子,动了动脚。“我们成立了一个赔偿金委员会,先生。” “应该说,你们……没有理由煽动成衣业工人工会,是不是?” “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些和平主义者和赤色分子搞到一起去了。” “一年前这么搞还行,但是现在公众的情绪已经变了。我告诉你,乔,这个国家的英雄已经够多了。” “我们成立了一个生命线组织。” “我知道,乔,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同意你那个赔偿金的事。纽约州对退役军人已经尽到了责任。” “没错。” “国家支付赔偿金就意味着要向商人多收税,仅此而已。没人愿意再多交税。” “但我仍然认为现役军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许多我们不愿意想的问题!上帝啊,你不要引用我这句话。乔伊,去那儿自己拿支雪茄。我的朋友从哈瓦那托一个海军官员给我送来的。” “谢谢你,先生。” “去吧,拿上四五支。” “天啊,真谢谢你。” “乔伊,关于市长选举你那帮人选谁?” “这要看候选人对退役军人的态度如何。” “听我说,乔伊,你是个聪明人……” “哦,他们会听我的。我跟他们谈。” “你那边有多少人?” “原来有300人,现在每天还有新来的。我们把那些退役军人都找来。只要有机会,我们将在军械库里举办一场圣诞舞会。” 戈斯·麦克尼尔仰起头,大笑起来。“坏孩子!” “但是说真的,只有赔偿金才能让他们团结起来。” “改天我过去跟他们谈谈。” “那倒不错,但是他们可不听一个没参加过战斗的人说的话。” 麦克尼尔的脸红了。“回来之后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是不是?你们这帮从海外回来的家伙?”他笑起来。“不过一两年而已,不会太久的。我见过那些从美西(西班牙。——译注)战场上回来的人,记得吗,乔?” 一个听差走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一张名片。“一位女士求见,麦克尼尔先生。” “好的,带她进来……是学校董事会的那个老巫婆。好吧,乔,今天先到这儿,下周再过来。我会记住的,你和你的部队。” 道根等在办公室外面。他神秘地贴身过来。“喂,乔,怎么样?” “很好。”乔说着挺起胸。“戈斯告诉我,坦慕尼协会将会支持我们要求赔偿金,策划一场全国范围的运动。他给我几支他朋友从哈瓦那空运来的雪茄。你来一支?” 嘴角叼着雪茄,他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市政厅广场。对面的老市政厅外搭了一个脚手架。乔用雪茄指着那个脚手架。“那儿要放置新市长的塑像。” 路过查尔德饭店时,饭菜的香味使他的胃一阵绞痛。黎明即将笼罩这个黑暗冰冷的城市。达什·鲁滨逊回想着法郎希温暖的床和她头发扑鼻的香气,沮丧地穿过联合广场。他的手深深地插进空空的衣袋。一分钱也没有,法郎希没有钱可以给他。他向东走,经过十五街上的饭店。一个黑人正在打扫台阶。达什羡慕地看着他:他有工作。送牛奶的车丁当响着开过去了。在斯多维斯坦广场,一个送牛奶的双手拿着奶瓶擦着他身边走过去。达什张开嘴,粗鲁地说,“给我瓶牛奶怎么样?”那是个脸色绯红、瘦弱的年轻人。他的蓝眼睛显得很憔悴。“当然可以,到车后面,座位下面有一瓶已经开封的。喝的时候别让人看见。”他一饮而尽,原本干渴的嗓子感觉到牛奶的甜美。天啊,我没必要说得那么粗鲁。他一直等到那男孩回来。“谢谢你,伙计,我又有劲了。” 他走进寒风刺骨的公园里,坐在一张长椅上。沥青路面上结了一层霜。他捡起一张晚报的碎片。50万美元大劫案。银行送信员在华尔街高峰时间被劫。 在中午最繁忙的时候,两名歹徒拦住信托公司的送信员阿道夫·圣约翰,并从他手里夺走一个装有50万美元钞票的包裹…… 达什读着这段话的时候感到心在怦怦地跳。他全身发凉。他站起来,拍打着胳膊。 贡戈站在街车排队处的转门那里。吉米·赫夫跟在他后面东张西望。外面天黑了,风声传进他们耳朵里。一辆福特汽车正等在车站外。 “你好吗,赫夫先生?” “还好,贡戈。那边是河吗?” “那是羊头湾。” 他们沿着路走下去,绕开偶尔碰到的小水坑。弧光灯看起来像是风中的紫色小葡萄。两边遥远的地方有成排的房子闪着灯光。他们在一长排靠着水边的房子前停下来。房间里没点灯。公司,吉米只能辨认出这两个字。他们走上前去的时候门开了。“你好,麦克。”贡戈说。“这位是赫夫先生,我的朋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房内一片漆黑。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吉米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一个声音说。 “嘿,你怎么找得到我的手?” “哦,我可以在黑暗中视物。”那个嘶哑的声音笑了。 这时贡戈已经打开了另一侧房门。光线照亮了台球桌和球杆架。“这位是麦克·卡迪纳尔。”贡戈说。吉米发现身边站了一个瘦高个子、看上去很害羞的男人。他长着黑头发,前额的发际线很低。里面的房里有许多摆满瓷器的架子,还有一张用芥末黄色的油布盖起来的圆桌。“教母!”贡戈大叫。一个面颊红润、肥胖的法国女人从一扇门里走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黄油和大蒜味。“这位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可以吃饭了。”贡戈大喊。“她是我太太。”卡迪纳尔自豪地说,“聋得厉害,对她说话得大声。”他转过去,小心地关上通往大厅的门,并上了门闩。“别让外面的灯光照进来。”他说。“夏天,”卡迪纳尔太太说,“有时我们一天吃一百顿饭,没准一百五十顿。” “你没偷看吧?”贡戈说。他咕哝着坐下来。 卡迪纳尔往桌子上放了一大瓶酒和几个玻璃杯。他们咂着嘴品尝酒味。“很好的红牌威士忌,是不是,赫夫先生?” “没错。尝起来像是真正的基安蒂红酒。” 卡迪纳尔太太放下六个碟子,每个碟子旁边都配有刀、叉和汤匙。然后在桌子中间放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意大利面。”她的声音像小白鼠一样尖细。“这是阿妮塔。”卡迪纳尔说,与此同时一个脸颊红润、黑眼睛上有着长长黑睫毛的黑发女孩跑进房间,后面跟着一个身穿卡其色衣服、脸被太阳晒得漆黑的卷发青年。他俩马上坐下来,开始吃洒了很多胡椒的蔬菜杂烩,不过他们的身体离碟子很远。 贡戈喝完汤后抬起头。“麦克,你看到外面的光了吗?”卡迪纳尔点点头。“肯定是……随时可以到这儿来。”他们吃煎鸡蛋配大蒜、炸得吱吱作响的小牛肉配烤土豆和花椰菜。赫夫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艇噗噗的声音。贡戈站起来,向他们示意保持安静,然后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并小心地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是他。”他回到餐桌旁。“我们吃了一顿大餐,是不是,赫夫先生?”那个青年站起来,用胳膊擦擦嘴。“拿5分钱来,贡戈。”他说着,穿着运动鞋的脚跳了几个舞步。“走吧,约翰尼。”那个女孩跟着他走出去。过了片刻,一架电唱机响起华尔兹舞曲。透过门缝,吉米看到他们在灯下跳舞。摩托艇的轧轧声越来越近。贡戈走出去,然后卡迪纳尔和他妻子也走了,最后只剩下吉米坐在一桌残羹剩饭中间啜着一杯红酒。他觉得又兴奋又迷惑,还有点醉醺醺的。他的头脑中已然构思出了一个故事。外面的路上传来一辆卡车换挡的声音,然后另一辆卡车发出同样的声音。摩托艇的发动机停下来。船在木材堆后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河水的冲刷声,然后静寂下来。电唱机停了。吉米坐着喝酒。他能闻到河水的湿气渗进房间。在他脚下,河水拍击着木材堆发出轻轻的声音。另一艘摩托艇从远处呼啸而来。 “有5分钱吗?”贡戈突然走进来,问他。“放音乐用的……今晚非常有趣。也许你和阿妮塔可以让电唱机接着播放音乐。我没看见麦克吉上岸……也许来的是别人。动作快点。” 吉米站起来,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他在电唱机旁找到阿妮塔。“你想跳舞吗?”她点点头。电唱机播放的是《纯洁的眼睛》。他们心烦意乱地跳着舞。门外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对不起。”她突然说。他们停住脚步。第二艘摩托艇已经驶得很近了;发动机突突地响着。“请你待在这儿。”她说着走开。 吉米·赫夫不安地吸着烟在房里走来走去。他在构思一个故事……在羊头湾附近一个废弃的舞厅里……一个可爱的、正值花季的意大利女孩……黑暗中的口哨声……我应该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摸索着找前门。前门被锁上了。他走回电唱机那里,又投了一枚5分硬币。然后他又点燃一支烟,重新开始走来走去。千篇一律……靠人生的悲喜故事而活的寄生虫,记者们总是从钥匙孔里偷看。不要混为一谈。电唱机正在播放《是的,我们没有香蕉》。“哦,见鬼!”他嘟哝着,咬着牙走来走去。 外面台阶上沉重的脚步声变得嘈杂起来,许多人在咆哮。有木板和玻璃瓶的碎裂声。吉米从客厅的窗户向外望。他看见在摩托艇上岸的地方人们打斗的影子。他冲进厨房,在那儿他碰到贡戈。后者大汗淋漓,正拄着一支沉重的拐杖蹒跚着走进来。 “见鬼……他们打断了我的腿!”他喊着。 “上帝。”吉米也发出呻吟。 “上次断的时候我花了50美元才修好。” “你是说你的木头腿?” “当然,你以为是什么?” “是禁酒处的人吗?” “禁酒处的人是呆子,刚才那些人都是他妈的强盗……去,往电唱机里放5分钱。”顿时,电唱机响起欢快的《我的梦中情人》。 吉米回来的时候,贡戈正坐在椅子里用手料理着断腿。桌子上放着用木头和铝皮做成的假腿,木质部分都碎了,铝皮部分也塌陷了。“你看……可恶……真该死。”他正说着,卡迪纳尔走进来。他的眼睛上方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血顺着脸颊流到外衣和衬衫上。他妻子眯着眼睛跟在他后面。她拿着一个脸盆和一块海绵,她一直试图用海绵擦拭他前额,但徒劳无功。他推开她。“我给了一个家伙好瞧的。我想他跌进水里了。上帝,真希望他淹死。”约翰尼昂着头走进来。阿妮塔搂着他的腰。他有一只眼圈黑了,一只衬衣袖被撕得粉碎。“天啊,跟演电影似的。”阿妮塔歇斯底里地笑着。“他多棒啊,妈妈,是不是?” “天啊,幸运的是他们没来得及开枪。有一个家伙有枪。” “我猜他们是不敢开枪。” “卡车都开走了。” “只有一箱酒碎了……上帝,里面有5瓶酒。” “嗨,他跟他们打架,不是吗?”阿妮塔尖叫着。 “闭嘴。”卡迪纳尔咆哮着。他跌坐在椅子上,他妻子用海绵擦拭他的脸。“你观察船里的情况了吗?”贡戈问。 “太他妈黑了。”约翰尼说。“听那帮家伙的口音,他们像是从泽西来的。一开始,我只知道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以为我是税收官员。在他没来得及开枪之前我就捅了他一刀,他掉到水里去了。天啊,他们是黄种人。乔治那家伙在船上几乎用桨打出了其中一个人的脑子。然后他们就夹着尾巴跑了。” “但是,他们怎么知道在哪儿上岸的呢?”贡戈涨紫着脸结巴着说。 “也许有人泄密。”卡迪纳尔说。“如果让我找出来是谁,凭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要……”他发出“砰”的声音。 “你看,赫夫先生,”贡戈恢复了温和的声音,“都是庆祝节日用的香槟酒,非常珍贵的货物,是不是?”阿妮塔脸色通红,张着嘴,两眼冒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盯着约翰尼。赫夫觉察到自己在看她,于是他脸红了。 他站起来。“我必须回去了。感谢你们的晚餐还有刚才精彩的一幕,贡戈。” “你找得到车站吗?” “当然能。” “晚安,赫夫先生,要不你买一箱圣诞节喝的香槟?都是正品。” “我身无分文,贡戈。” “那你再卖给你的朋友,我给你回扣。” “好吧,我找找机会。”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商量价钱。” “好主意。晚安。” 布鲁克林地铁里一个人也没有,吉米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试图构思出一个私酒贩子的故事,那是要登在周日杂志上的。那个女孩红润的面颊和明亮的眼睛挥之不去,干扰着他的思绪。他逐渐陷入做梦般的幻觉之中。孩子出生前,艾伦的眼睛有时也是那样明亮。有一次在山上,她突然倒在他怀里呕吐起来,他把她留在静静吃草的羊群中,去牧羊人的小屋用长柄勺带回一勺牛奶。夜色渐渐袭上山头,她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然后她就那样看着他,小声笑着说:我肚子里有小赫夫了。上帝,为什么我总忘不了已经过去的事?孩子出生的时候,艾伦躺在纽利的美国医院,他则心不在焉地在集市里闲逛,去跳蚤市场,坐花车,买玩具、糖果、为了得奖品娃娃而玩射击游戏,最后他腋下夹着一只大塑料猪回到医院。这些都过去了,有趣。要是她死了就好了;我希望她死掉。那么所有过去的事就完整了,有始有终,像宝石项链那样完整地围绕着你。可以在周日杂志上设立一个专栏,比如詹姆斯·赫夫关于“私酒贩子”的系列故事。他的思绪像字母一样纷繁复杂,但逐渐被排字机整齐地打印出来。 午夜时分,他穿过十四街。虽然呼啸的寒风像冰冷的爪子一样刺痛了他的脖子和下巴,但是他不想回家睡觉。他向西走,穿过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门铃旁边找到“罗伊·谢菲尔德”这个名字。他一按铃,门闩就有响动。他跑上台阶。罗伊出现在门口。他长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大脑袋,眼珠灰暗,其丑无比。 “你好,吉米,请进,这里跟教堂一样,整晚都点灯。” “我刚刚看到私酒贩子和抢劫犯之间的一场搏斗。” “在哪儿?” “羊头湾那边。” “来的是吉米·赫夫,他一直反对禁酒处的人。”罗伊对妻子喊。爱丽丝有一头深栗色卷发,吊眼梢,桃粉色的脸蛋像个洋娃娃。她朝吉米跑过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哦,吉米,一定给我们讲一讲,我们正觉得枯燥呢。” “你们好!”吉米大声说。他刚看出坐在房间黑暗角落里长沙发上的是弗朗西斯·希尔德布兰和鲍勃·希尔德布兰。吉米被推着坐进一张扶手椅里,手里被塞进一杯掺姜汁的杜松子酒。“搏斗是怎么回事?你得好好讲讲,因为我们肯定不会去买周日《论坛报》。”鲍勃·希尔德布兰吵嚷着。 吉米喝了一大口。“我跟一个男人去的,据我所知,他认识所有法国和意大利私酒贩子。他是个好人。他有条假腿。他让我在羊头湾旁边一个废弃的弹子房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喝到真正的意大利红酒……” “顺便问一句,”罗伊问,“海伦娜在哪儿?” “别插嘴,罗伊,”爱丽丝说。“这个故事挺吸引人。而且,你不应该问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在哪里。” “然后亮起了许多信号灯,一艘摩托艇靠岸,上面载满庆祝圣诞节用的超干香槟酒,而抢劫者坐着快艇跟来了……没准是水上飞机,因为它跑得那么快……” “上帝啊,真刺激。”爱丽丝尖声说着。“罗伊,你干吗不去贩私酒?” “我看过的最可怕的搏斗,活生生的,六七个人在也就是这个房间这么大的落脚处打斗,他们用桨和带铅头的烟斗敲别人的脑袋。” “有人受伤吗?” “每个人都受伤了……我认为有两个抢劫者淹死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把那些人击退了,留下一地碎香槟瓶子。” “当时的场面一定很可怕。”希尔德布兰一家人大叫起来。 “你当时在干什么,吉米?”爱丽丝屏住呼吸问他。 “哦,当时我躲来闪去。我不知道谁和谁是一伙的,而且当时天又黑、地又湿,到处乱成一片……我总算把我的私酒贩子朋友从混乱中救出来,那时他的腿断了……他的假腿。” 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欢呼。罗伊又给吉米倒了一杯杜松子酒。 “噢,吉米,”爱丽丝尖声说,“你的生活真是够刺激。” 詹姆斯·麦利维尔正在复核一封刚解码的电报,一边用铅笔对准字母一边读:塔斯马尼亚锰矿公司指示我们汇款……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詹姆斯,我是妈妈。马上回来,家里发生了可怕的事。” “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脱开身……” 她已经挂了电话。麦利维尔发现自己脸色发青。“请为我接通阿斯品沃尔先生……阿斯品沃尔先生,我是麦利维尔……我妈妈得了急病。我担心可能是中风。我想请一个小时假回家看看。我会准时回来处理好塔斯马尼亚那封电报。” “好的……我为你感到难过,麦利维尔。” 他抓起帽子和外套——忘了拿围巾——就冲出银行,沿着街道往地铁跑。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门口,神经质地掰着手指。麦利维尔太太的脸出现在客厅。 “亲爱的,我以为你生病了。” “不是生病的事……是有关梅茜的。” “她不会是出事了吧?” “进来。”麦利维尔太太打断他的话。一个戴貂皮圆帽子、穿貂皮长大衣的圆脸小个子女人坐在客厅。“亲爱的,这个姑娘说她是杰克·卡宁汉太太,而且她有结婚证可以证明。” “我的天,真的吗?” 那姑娘忧郁地点点头。 “邀请信都发出去了。上次他拍来电报之后梅茜一直在准备嫁妆。” 那姑娘展开一张饰有三色紫罗兰和爱神图案的证书,把它递给詹姆斯。 “也许是伪造的。” “不是伪造的。”那姑娘甜甜地说。 “约翰·C·卡宁汉,21岁……杰西·林肯,18岁,”他大声念着,“我要撕碎他的脸,这个流氓!这的确是他的签名,我在银行见过……这个流氓!” “不,詹姆斯,别激动。” “我想现在知道总比婚礼举行后知道强,”那姑娘用甜美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杰克犯重婚罪。”“梅茜在哪儿?” “那可怜的孩子崩溃了,正在她房间里躺着。” 麦利维尔的脸涨红了。汗水刺痛了领子下面的皮肤。“现在,亲爱的,”麦利维尔太太说,“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不会莽撞行事。” “是的,必须不惜代价保护好梅茜的名誉。” “亲爱的,我认为最好让他过来,我们当面对质……和这位……女士。你同意吗,卡宁汉太太?” “哦,天啊……好吧,我同意。” “稍等。”麦利维尔喊着大步走向电话机。“请接12305……你好。我找杰克·卡宁汉先生……你好。是杰克·卡宁汉先生的办公室吗?我是詹姆斯·麦利维尔先生……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嗯。”他大步走回来。“那个该死的恶棍离开这儿出门了。”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戴着圆帽子的小个子女士说,“他总是出门在外的。” 从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向外望去,被雾气笼罩的夜空灰蒙蒙的。偶尔有几点亮光闪耀。菲尼尔斯·布莱克海德坐在办公桌上,脚尖蹬着真皮扶手椅。他拿了一杯掺了苏打的热水,水杯和手之间用一块大真丝手绢垫着。邓什光秃秃的圆脑袋像个桌球。他坐在扶手椅里摆弄着他的玳瑁边眼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时而一声轮船的汽笛声传进来。 “邓什你一定要原谅我……你知道我几乎从来不允许自己管别人的事。”布莱克海德慢慢地说。突然他站起来。“真是个愚蠢的提议,邓什,上帝……太荒谬了!” “我不想让自己的手弄得比你的还脏……鲍德温是个好人。我认为我们支持他是安全的。” “一个进出口公司干吗要卷入政治里?要是那些家伙想要新闻,让他们来拿就是了!我们只关心豆子的价格。现在的价格太他妈低。只要你们这帮无病呻吟的律师们能稳定外汇兑换率,我什么事都愿意为你们干。他们都是恶棍,每一个都是!他们都是恶棍!”他的脸皮涨紫,在椅子里坐直身体,拳头敲着桌角。“现在你让我激动起来了,对我的胃不好,对我的心脏不好。”菲尼尔斯·布莱克海德猛烈地打起嗝来,于是他喝了一大口苏打水。然后他靠回椅子背上,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 “好了,老伙计,”邓什先生疲倦地说,“这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已经承诺要支持革新派候选人了。这只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见鬼!麦克尼尔和他那伙人怎么办?他们对我们一直很不错,我们只不过给了他们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几支雪茄。现在这帮改革派让整个政府都乱了套!上帝!” 邓什站起来。“亲爱的布莱克海德,作为一个公民,我认为我有义务清除政府中存在的受贿、腐败和阴谋。作为一个公民,我认为……”他开始朝门口走去,圆滚滚的肚子挺着。 “好了,请允许我说一句,邓什,我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提议!”布莱克海德在他身后大喊。合伙人走了之后,他闭着眼睛躺了一秒钟。他的脸上沾了灰,他的大块头身材萎靡不振,像个漏了气的皮球。最后他嘟哝着站起来。然后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用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出办公室。大厅里空无一人,灯光昏暗。他等了很长时间,电梯还没上来。想到抢劫犯可能会偷偷溜进空无一人的大楼,他一下子屏住呼吸。他像一个身处黑暗中的孩子似的不敢朝身后看。电梯总算来了。 “魏尔默,”他对开电梯的守夜人说,“晚上大厅里的灯光应该更亮一些。现在是犯罪高发期,我认为你应该让大厅更亮一些。” “是的,先生,或许你说得对,先生。但是任何人进来我都能看见。” “你也许敌不过一群歹徒,魏尔默。” “我倒想让他们试试看。” “我想你是对的。我只是有点担心。” 辛西娅正坐在大堂里看书。“亲爱的,你不会以为我不回来了吧?” “我马上就要看完了,爸爸。” “好的,司机,马上去市里。我们吃晚餐要迟到了。” 轿车经过拉法耶特大街时,布莱克海德对女儿说,“如果你听到一个男人谈及他作为公民应尽的义务时,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一定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知道,看到你和乔的生活安定我有多欣慰。” “怎么了,爸爸?今天的事情不顺利吗?” “没有市场,见鬼,没人买。我告诉你辛西娅,人心险恶。说不准要发生什么。听着,你能不能明天12点的时候去市里的银行?我要给哈德金一些债券,私人的,你明白吧,我要放在你的保险箱里。” “但是我的保险箱已经塞得满满的了,爸爸。” “阿斯特信托银行的保险柜也是你的名字,是不是?” “是我和乔联名的。” “那么你在第五大道银行再开一个你自己名字的保险箱。我在中午的时候把东西放到那里。记住我的话,辛西娅,如果一个做生意的家伙说起公民美德之类的,你一定要警惕。” 轿车正开过第十四街。父女俩从玻璃窗里看着等候过马路的人们那饱经沧桑的脸。 吉米·赫夫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打字机上金属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尖酸痛。他把推拉门稍稍拉开一点,朝冰冷的卧室里偷望。他几乎看不见睡在壁橱里的床上的艾莲。房间的尽头是婴儿床。房里面隐约有一股婴儿尿布的气味。他推开门走进去,开始脱衣服。如果我们的房子再大一点,他嘟囔着,这简直是鸽子笼……他把放在床上的脏毛衣扔到地上,然后使劲从枕头底下拉出他的睡衣。空间,空间,清洁,安静,这几个词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闪现,似乎自己正在面对观众席演讲。 他关了灯,推开一条窗缝,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过一会儿他要用打字机打印一封信。现在我躺下来睡觉……清晨的白光。打字机的档把是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女人的手。丁当声里还有艾伦的声音,不要,不要,不要,你在伤害我……赫夫先生,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说,你在损坏机器,我们没法排版了。打字机是一张张大的嘴,森森白牙闪耀着金属的反光,吞噬着,咀嚼着。他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他全身冰冷,牙齿打战。他盖上被子,躺下来重新入眠。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觉得又温暖又幸福。窗外,雪花飘舞着、回旋着。 “嗨,吉普斯。”艾莲拿着一个托盘朝他走过来。“怎么了,我是死了、上天堂了,还是怎么回事?”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猜你需要豪华服务。我做了些玉米松饼。” “哦,你真行,艾莲。稍等片刻,我必须立刻去刷牙。”他回来的时候穿着浴袍,已经洗过脸了。她躲开他的吻。“现在才11点。我今天休息。你不要咖啡吗?” “等一下……听我说,吉普斯,我要跟你谈谈。听着,你现在总是在晚上工作,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下地方?” “你是说搬家?” “不。我在想你能不能在附近另租个房间睡,这样就没人在早上吵醒你。” “但是,艾莲,那样我们就互相见不到了。最近我们几乎很少见面。” “是很可怕。但是怎么办呢?我们的工作时间是这么截然不同。” 马丁的哭声从另一个房间传出来。吉米坐在床边,空咖啡杯放在膝盖上,盯着自己的光脚。“随便你吧。”他迟钝地说。他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想要压倒她直到她受伤,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她收拾好咖啡杯和托盘,裙裾沙沙响着走开了。他熟悉她的唇,熟悉她的手臂,熟悉她头发的香味,他爱她。他坐了很久,一直盯着自己的光脚。他的脚瘦长,发红,青筋暴露,因穿着挤脚的鞋走了太多的路而使脚趾变形。双脚的小趾处各有一个鸡眼。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充满自怜的泪。婴儿已经不哭了。吉米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水。 “是那个家伙,安娜。他让你以为你什么也没付出,他让你成为宿命论者。” “你说什么?” “有人认为斗争是没用的,有人不相信人类会进步。” “你认为鲍伊是那样的人?” “他是个恶棍!这些南方佬从来不知道人有阶级之分。他不是让你停止交工会会费吗?” “我厌倦了像个缝纫机似的工作。” “但是你可以成为一名手工艺者,缝制美丽的衣服,挣大钱。你不是他们那种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要让你回来,再给你找个好工作。上帝,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让你去舞厅上班。安娜,看到一个犹太女孩跟那种家伙跳舞,真让我感到受伤害。” “他走了,我又没了工作。” “那样的家伙是工人们最大的敌人。他们只为自己考虑,从不想着别人。” 这是一个有雾的夜晚,他们沿着第二大道慢慢地走着。他是一个铁锈色头发、瘦长脸的犹太人,脸颊深陷,皮肤青紫。他跟其他成衣业工人一样,膝盖向外弯曲。安娜的鞋太挤脚了。她的眼窝深陷。雾气中,路过的人们用犹太语、东部土语或俄语谈论着。糕点店和软饮摊上散发着温暖的灯光,照在人行道上。 “我总是觉得很累。”安娜喃喃自语。 “我们停下来喝点东西吧。你来一杯全脂奶,安娜,牛奶能让你感觉好点。” “牛奶不合我胃口,埃尔默。我要喝巧克力苏打。” “那会让你感觉恶心的,不过如果你想要,就来一杯吧。” 她在包着金属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他站在她旁边。她微靠在他身上。 “我们工人的问题在于……”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酷。“我们工人的问题在于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怎么吃饭,怎么生活,怎么保护自己的权利。上帝!安娜,我希望你能思考类似这样的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之中?” 安娜用长柄勺吃完了玻璃杯里泛着泡沫的黏糊糊的液体。 在办公室后面的小盥洗室里,乔治·鲍德温一边洗手一边照镜子。他的头发仍然浓密,但已几乎全白了。嘴角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目光明亮的眼睛下面,皮肤松弛,毛孔粗大。他慢慢地擦干手,然后小心地从背心的口袋里拿出一小盒马钱子碱(作为中枢神经系统的兴奋剂使用。——译注)药片。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感觉到预期的兴奋遍布全身。一个长脖子的办公室听差正烦躁地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一位女士求见,先生。” “她有预约吗?问问兰克小姐……等等,带那位女士进来。”名片上的名字是奈莉·李尼汉·麦克尼尔。她打扮得珠光宝气,毛皮大衣的领子上缀了许多花边,脖子上戴着用来拴眼镜的紫水晶链。 “戈斯让我来见你。”他示意她在桌旁一张椅子里坐下的时候,她说。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戴上眼镜,看了他片刻。“乔治,你不像戈斯那么显老。” “什么?” “没什么。我正试图劝说戈斯跟我去国外休息一段时间,外国的某个地方。但他说他脱不开身。” “我想我们都是一样。”鲍德温冷笑着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奈莉·麦克尼尔站起来。“听我说,乔治,戈斯崩溃了……你知道,他一直支持朋友也希望朋友支持他。” “没有人能说我没有支持他。问题很简单,我不是政客,也没那么蠢,我只是同意自己被提名,我不能拉帮结派。” “乔治,事情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告诉他,我过去是、将来也是他的好朋友。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这场特殊的战斗里,我发誓反对那些戈斯牵涉其中的因素。” “你真会说话,乔治·鲍德温,你一直是这样。” 鲍德温脸红了。他们肩并肩站在办公室的门边。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僵硬得好似瘫痪了一般。门外传来打字机的声音和说话声。窗外传来建筑工地上打铆机持续而单调的声音。 “我希望你的家人平安。”最后他努力说出来。 “哦,是的,他们的确平安,谢谢……再见。”她走了。 鲍德温站在窗口向外望着,注视着对面大楼黑洞洞的窗户。他的内心仍在翻腾。需要放松。他从盥洗室门后的钩子上拿下帽子和外套,走出去。“约拿,”他对一个男人说,那人脑袋又圆又秃像个西瓜,正注视着办公室中间堆得高高的文件。“带上我桌上的东西,我今晚要看。” “好的,先生。” 他走到百老汇大街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逃学的小男孩。这是一个暖和的冬日午后,太阳偶尔从云层里露出脸。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去市区的路上他靠在后座上打盹。车开到四十二街的时候,他醒了。各种颜色、人们的脸和腿、商店的橱窗、电车和汽车都乱糟糟的。他坐直身体,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膝盖上。车停在内华妲的公寓外面,他付了车费。司机是个黑人,拿到5毛钱的小费使他笑得合不拢嘴。两部电梯都没下来,因此鲍德温步伐轻快地走上楼梯,使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敲敲内华妲的房门。没人开门。他又敲敲门。她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他看见她卷曲的淡黄色头发。在她来不及阻止之前他就冲进房间。她的粉色内衣外面只穿了一件晨衣。 “上帝,”她说,“我还以为是服务员呢。” 他抓住她,亲亲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好像有3年没见到你了。” “你看起来像是发疯了……我不喜欢你不打电话就过来,你知道的。” “就这一次我忘了,你不会介意吧?” 鲍德温瞥见长椅上有什么东西。他发觉自己正在看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裤子。 “我在办公室里工作得很累,内华妲。我以为来找你能让我振作一下。” “我刚才正在听着留声机练习跳舞。” “是的,非常有趣……”他开始走来走去。“听着,内华妲,我们得谈谈。我不在乎谁在你卧室里。”她突然看着他的脸,坐在裤子旁边的长椅上。“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你和托尼·亨特搞在一起。”她抿着嘴,跷起二郎腿。“实际上,你的关于看心理医生一小时25美元之类的胡言乱语让我觉得很有趣……但就在此刻,我决定了,我已经受够了。足够了。” “乔治,你疯了。”她喃喃着,然后忽然笑起来。 “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鲍德温用宣读法律条文似的声调说,“我会给你一张500美元的支票,因为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这个房间的房租交到下个月1号。你看可以吗?请你以后再也不要以任何方式与我联系。” 她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裤子旁边笑得直打滚。鲍德温向她挥挥帽子和手套,然后非常有礼貌地在身后关上房门。总算摆脱了,他小心地关上房门时对自己说。 他兴致勃勃地朝市区走。他觉得兴奋,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他在想他有什么人可以倾诉。想到他朋友们的名字让他觉得沮丧。他开始觉得孤独。他希望有个女人与之交谈,让她对他的单调生活施以怜悯。他走进杂货店,开始翻看电话簿。翻到H那页时,他隐隐有点烦躁。最后他找到赫夫和海伦娜·奥格勒索普的名字。 内华妲·琼斯坐在长椅上歇斯底里地笑了很久。最后托尼·亨特穿着衬衫和内裤走进客厅,领结还系得好好的。 “他走了?” “走了?没错,他走了,总算走了。”她尖叫着。“他看见你的该死的裤子了。” 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哦,上帝,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为什么?”她坐在那儿,大笑着,眼泪流下脸颊。 “什么都不对劲。那意味着再也喝不着马丁尼酒了。” “小内华妲才不怕……我什么都没有……我根本不喜欢被人包养。” “但是,你没有考虑到我的事业……女人都是自私的。如果你没有让我进来……” “闭嘴,蠢货。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她把晨衣裹在身上站起来。 “上帝,我要的只是一个展示我才能的机会,现在没指望了。”托尼咆哮着。 “如果你按我说的做,肯定有机会。我本来要把你培养成一个男人的,老兄,马上就要成功了……我们可以演戏。老赫什比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他总是那么帮忙……来,让我给你一拳,或者你打自己一拳。我们好好想一想……拿张舞票进来,明白吗?然后你假装想来接我……我会等着街车……明白吗?然后你就说,嗨,美女,然后我就叫警察。” “那个长度可以吗,先生?”售货员说着用粉笔在裤子上做记号。 詹姆斯·麦利维尔低头看着售货员光秃秃的小脑袋和堆到脚面上的棕色裤子。“再短点儿……我认为过长的裤子已经过时了。” “嗨,你好,麦利维尔,我不知道你也在布鲁克斯服装店买衣服。嗨,很高兴见到你。” 麦利维尔的血液凝固了。他发现自己正直视着杰克·卡宁汉醉醺醺的蓝眼睛。他咬着嘴唇没说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帝,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卡宁汉喊出声来。“我们买了同样款式的衣服!一模一样,我告诉你。” 麦利维尔困惑的目光从卡宁汉的棕色裤子上转到自己的裤子上,同样的颜色,同样的红色条纹和隐约的绿色斑点。 “上帝,未来的大舅子和妹夫不能穿一样的衣服。人们会以为是制服呢。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怎么办?”麦利维尔喃喃地说。 “我们来扔硬币决定……借我一个硬币好吗?”卡宁汉对售货员说。“好的……只扔一次,你先说。” “头像。”麦利维尔机械地说。 “棕色西装是你的了。现在,我得另选一套……上帝,我很高兴在这个时候见面。你看,”他的声音从试衣间里传出来,“今晚我们去意大利俱乐部吃饭如何?我要跟这世上唯一比我还热爱水上飞机的人共进晚餐。就是伯金斯老头,你认识吧?他是你银行的副总裁之一。还有,告诉梅茜,明天我去看她。最近太忙,没空去看她……一系列事件占据了我所有时间。过些时候我们再谈。” 麦利维尔清清嗓子。“很好。”他干巴巴地说。 “好了,先生。”售货员最后拍拍麦利维尔的裤子。他回到试衣间里穿衣服。 “好了,”卡宁汉喊着,“我要再买一套西装……7点见。我会拿朵玫瑰等你。” 麦利维尔系腰带的时候手在颤抖。伯金斯,杰克·卡宁汉,该死的流氓,水上飞机,杰克·卡宁汉跟伯金斯吃意大利菜。他走到商店角落的电话旁,给他妈妈打电话。“嗨,妈妈,我恐怕不能回家吃晚饭了……我要跟朗道尔夫·伯金斯在意大利俱乐部吃晚饭……是的,令人愉快……哦,他和我一直是好朋友……哦,是的,跟高层人士在一起很关键。我看见杰克·卡宁汉了。我跟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他很尴尬。他答应24小时内给予充分的解释。噢,不,我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我觉得我应该为梅茜做这个。我告诉你,我觉得那家伙是个流氓,但是要有证据。好了,我要提前说一句‘晚安,亲爱的’,以防我回家太晚。哦,不,请不要等我。告诉梅茜不要担心,我会把整件事告诉她。晚安,妈妈。” 他们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餐馆的小桌旁。灯光的阴影遮住了他们的上半部分脸。艾伦穿着一条孔雀蓝裙子,戴着一顶蓝色小帽子。露丝·普莱恩的面庞在浓重的化妆品下显得疲惫而松弛。 “艾莲,你必须来。”她嘀咕着说。“凯西在那儿,还有奥格勒索普和那些人。现在你已经是个成功的编辑了,但毕竟你没理由抛弃老朋友,不是吗?你不知道我们总在谈论你,想知道你的情况。” “但是露丝,我现在讨厌聚会。我想我一定是老了。好吧,我可以去,不过只待一会儿。” 露丝放下她一直在咬的三明治,抓住艾伦的手轻轻拍着。“都是老演员……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但是露丝,你一直都没告诉我去年夏天跟剧团的旅行……” “哦,我的天,”露丝大声喊起来,“太可怕了。简直是场噩梦,绝对是噩梦。首先,伊莎贝拉·克莱德的丈夫、也就是剧团的管理人拉尔夫·诺尔顿是个酒鬼。然后,伊莎贝拉不让任何人上台表演,因为担心那帮乡巴佬们不知道谁是大明星。哦,我简直说不下去……我一点都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可怕。哦,艾莲,真令人沮丧。我的天啊,我老了!”她忽然哭起来。 “哦,露丝,别哭了,求你了。”艾伦的声音有点嘶哑。她笑了。“毕竟我们都在变老,不是吗?” “亲爱的,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 她们沉默地坐了许久,周围人们的低声交谈传入她们的耳朵。头发稀疏的女侍给她们拿来两份水果沙拉。 “天啊,要迟到了。”露丝终于说。 “才8点半,我们不打算太早参加聚会。” “顺便说一句,吉米·赫夫还好吧?好久没见到他了。” “吉普斯还好。他对报社工作完全厌倦了。我真希望他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 “他一直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哦,艾莲,当我听说你结婚的时候,我真替你高兴,当时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哭了又哭。现在你有了马丁,什么都有了,你一定很幸福。” “哦,我们过得很好。马丁逐渐适应了这里,看起来纽约很适合他。他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哭,又很胖,我们曾经以为生了一个低能儿呢。你知道吗,露丝,我以为我不会再生孩子了……我曾如此担心他会畸形……一想到这些我就难受。” “哦,但有个孩子还是很好的。” 她们按响写着“舞蹈专家海斯特·沃希”的小铜牌下面的门铃。她们走过三段吱嘎作响的、刚涂过清漆的楼梯。门开着,屋里全是人。她们遇到卡桑德拉·威尔金斯。她穿着希腊式束腰外衣,头上戴着玫瑰花环,手上拿着一个镀金的木质菠萝。 “是你们啊,亲爱的!”她喊着,张开双臂同时搂着两个人。“海斯特说你不会来,但我知道你会的。进来,脱掉外衣,我们刚开始跳一段古典舞。”她们跟着她走进一个用蜡烛照明、满室芬芳的大房间,房间里全是穿长袍的人。 “亲爱的,你并没有告诉我说这是化装舞会。” “哦,是的,难道你看不出每样东西都是希腊式的,完全是希腊式的!海斯特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亲爱的。海斯特,你认识露丝,这位是艾莲·奥格勒索普。” “现在我称呼自己为赫夫太太,凯西。” “哦,请原谅,真不好记。她们来得正是时候。海斯特要跳一支叫做《阿拉伯之夜》的东方舞蹈。哦,太美了!” 艾伦去卧室里放围巾,她出来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埃及头饰、眉毛画得弯弯曲曲的人走上来对她说,“请允许我向海伦娜·赫夫——《态度》杂志杰出的女编辑——致意,这本杂志真是家喻户晓。对吗?” “约约,你的玩笑真可怕。见到你真高兴。” “我们找个角落坐下来谈谈,哦,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好的,我们……我不太喜欢这里。” “亲爱的,你听说了吗,托尼·亨特已经被心理医生治好了,现在他的状态不错,已经和一个叫做加利福尼娅·琼斯的女人一起登台表演了。” “你最好当心些,约约。” 他们在窗边一个隐蔽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来。她瞥见一个戴着绿色丝面纱的女孩在跳舞。留声机正播放恺撒·弗兰克的交响曲。 “我们不应该错过凯西的舞蹈。可怜的姑娘一定觉得有辱尊严。” “约约,告诉我你的情况,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用袖子作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啊,让我们坐在地板上,讲述关于国王之死的忧伤故事吧。” “哦,约约,我烦死这一套了,又蠢又无聊。我真希望他们没有让我摘下帽子。” “这样我才能看到你的头发。” “噢,约约,别这么敏感。” “你丈夫怎么样,艾莲,或者说是海伦娜?” “哦,他很好。” “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马丁很好。他长着黑头发,棕眉毛,脸颊开始红润起来。真的,他真是个可爱的小人儿。” “亲爱的,不要对我展示你的母爱吧。接下来你要让我步入婴儿的世界了。” 她笑起来。“约约,与你再度相逢真是有趣。” “我还没做完问卷调查呢,亲爱的。有一天我看见你跟一个看起来非常体面、头发花白的瘦男人一起吃饭。” “那一定是乔治·鲍德温。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认识他吗?” “当然,当然。他的变化真大啊。我得说,他的长相比从前有趣多了。我得说,一个布尔什维克和平主义者的妻子跟一个世界产业工人协会的发起者共进午餐,真是奇怪。” “吉普斯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倒希望他是。”她吸吸鼻子。“我受够这些了。” “我表示怀疑,亲爱的。”凯西飘然而至。 “哦,请一定过来帮帮忙。约约在戏弄我。” “好吧,我勉强坐一会儿吧,接下来还是我的舞蹈。奥格勒索普先生正要朗诵他的歌词,那是为我的舞蹈而写的。” 艾伦看看他们两个,奥格勒索普挑起眉毛点了点头。 然后艾伦独自坐了很久,厌倦地看着人们跳舞和窃窃私语。 留声机播放的唱片是《土耳其舞曲》。海斯特·沃希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一头齐耳的红褐色头发乱蓬蓬的。她拿着一个香薰炉走出来,前面有两个年轻男人在她脚下为她展开地毯。她穿着丝质灯笼裤、饰有丁当作响的金属片的腰带和胸衣。每个人都在鼓着掌说,“真漂亮,真美!”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出三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大家吓得跳起来。一个戴着大礼帽的胖男人出现在门廊。“好了,姑娘们,回到后面的房间。男人们留下来。” “可是你是谁?” “不要管我是谁,只要按我说的做。”帽檐下男人的脸红得像甜菜根。 “是侦探。” “无耻!让他出示证件!” “是抢劫。” “是搜捕。” 屋子里忽然之间涌进许多侦探。他们站在窗前。一个戴花呢帽、脸像个烂南瓜似的男人站在火炉前。他们粗暴地把女人们推到后面的房间里。男人们挤成一小堆,站在门口。侦探正在记录他们的名字。 艾伦仍坐在长椅上。“给警察局打电话投诉。”她听见有人说。然后她注意到她坐的长椅旁边的小桌上有部电话。她拿起电话,悄声说出一个号码。 “你好,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吗?我找鲍德温先生……乔治……真幸运,我能找到你。地方检察官在吗?太好了……不,你告诉他。有个严重的误会。我在海斯特·沃希家,你知道的,她是一个舞蹈家。她本来在为朋友们跳舞,但是由于某种误会,警察现在正在这里搜查……” 戴着礼帽的男人走到她旁边。“得了,打电话也没用。到另外的房间去。” “我正跟地方检察官通话。你跟他说……喂,是温索普先生吗?是的,噢,你好吗?请你跟这个人说好吗?”她把电话递给侦探,然后走到屋子中间。我的天,她在想,真希望我没摘掉帽子。 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抽泣声,海斯特·沃希做作的声音尖叫着,“完全是个可怕的错误。我不想受到这样的侮辱!” 侦探放下电话。他朝艾伦走过来。“我向你道歉,小姐。我们得到的情报不准。我马上撤走我的人。” “你最好对沃希太太道歉……这是她的舞蹈室。”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侦探开始用愉快的声音大声说,“这是个小误会,我们很抱歉……差点发生事故……” 艾伦溜到旁边的屋子里拿帽子和外衣。她在镜子前站了片刻,往鼻子上扑了些粉。当她走出舞蹈室的时候,每个人都议论纷纷。人们站着,衣不蔽体的舞蹈装外面披着床单或是浴袍。侦探们消失得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奥格勒索普站在一群年轻人中间热情洋溢地大声说着。 “粗暴对待女人,真是莫大的丑闻!”他喊着,脸色通红,一只手挥舞着他的埃及头饰。“多亏我还能控制住自己,否则我可能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多亏我巨大的自制力……” 艾伦小心不被任何人注意到而溜出门,跑下楼梯,跑到下着毛毛细雨的街道上。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她脱掉外衣和帽子后,给乔治·鲍德温的家里打电话。“你好,乔治,真抱歉打扰了你和温索普先生。如果不是午餐时你偶尔说到整晚都会在办公室,我们没准会被送到杰佛逊法庭去……当然,很有趣。找个时间我会告诉你,但现在我觉得很难受……哦,还不就是舞蹈的美感、文学、激进主义和心理治疗那套……我想我是听得太多了……是,我想就是这样,乔治……我想我已经长大了。” 夜色凝重,非常冷。报纸的味道还留在他鼻子里,打字机的声音还留在他耳朵里。吉米·赫夫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市政厅广场上。他注视着戴着帽子和耳套的衣衫褴褛的人们铲雪,他们的脸和脖子冻得通红,跟生肉的颜色一样。一阵刀割般的冷风吹过他的耳朵,使他的脑门冻得生疼。 “喂,赫夫,你觉得你能得到这个工作吗?”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轻快地走过来,手指着雪堆。“为什么不呢?坦恩。我不知道你干吗总是打探别人的事,而你自己除了到处偷听之外什么也不干。” “夏天这是个好工作……往西走吗?” “我要散散步,今晚我太紧张了。” “哦,上帝。伙计,你会被冻死的。” “就算冻死了,我也不在乎。你在乎,所以你没有私人生活,你只是个自动书写机器。” “啊,我希望我能摆脱私人生活哩。好吧,晚安。我祝你找到私人生活,吉米。” 吉米·赫夫大笑着转过身,朝百老汇方向走。他的下巴埋进大衣领里。走到哈德逊大街时他看看表。5点钟。见鬼,今天迟到了。这世上就没有他能喝杯酒的地方。一想到酒杯里的冰块,他就自怨自艾起来。还得接着走。他不时地停下来搓搓耳朵。最后他走进房间,点着煤气炉,在上面烤火。他的房间在华盛顿广场南侧,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房间,阴冷暗淡。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堆满书的桌子,和这个煤气炉。当他感觉已经不那么冷的时候,他从床底下倒扣的篮子里拿出一瓶朗姆酒。他往煤气炉上的一个铁皮杯子里倒了些水,然后开始喝起热水兑朗姆酒。他身体里所有莫名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他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一个心脏外包着铁皮的人物。铁皮正在破碎。 他喝光了朗姆酒。偶尔地,他感到屋子天旋地转。突然他大声说:“我得跟她谈谈!我得跟她谈谈。”他把帽子扣在头上,胡乱披上外衣。室外的空气宁静而寒冷。6辆送奶车排成一排、丁当响着驶过。 西十二街上两只黑猫正在追逐。到处都听得到它们疯狂的嚎叫。他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觉得自己顷刻之间就会在这回荡着阴森的猫叫声的街道上变成碎片。 他颤抖着站在漆黑的走廊上,一遍又一遍地按着写有“赫夫”两个字的门铃。然后他使劲敲门。艾伦出现在涂着绿漆的门口。“怎么了,吉普斯?你没带钥匙?”她的脸睡得有点肿,她的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气味。他气喘吁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艾伦,我要跟你谈谈。” “你喝醉了吧,吉普斯?”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很困。”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她踢掉拖鞋,坐在床上,用惺忪的睡眼望着他。 “小声说话,别吵醒马丁。” “艾莲,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说不出口……我总是得喝点酒才能说出来……听着,你还爱我吗?”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一直都是如此。” “我是说‘爱’!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你用哪个词……”他厉声打断她的话。 “我想我不会爱任何人很久,除非他们死掉。我就是这种可怕的人。没必要说这些。”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哦上帝,我的事情一团糟,艾莲!” 她弯起膝盖,双手环抱着它们,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真的这么爱我吗,吉普斯?” “听我说,我们离婚吧,到此为止。” “别这么急,吉普斯……再说还有马丁。他怎么办?” “也许我能筹到足够的钱养活他,可怜的小东西。” “我挣的比你多,吉普斯。不用你来养。”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坐在那儿望着对方,一言不发。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像是要燃烧起来。突然之间吉米很想睡着,什么也不用想,只要沉入黑暗之中,就像儿时躺在妈妈的腿上一样。 “好吧,我回去了。”他干笑一声。“我们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是不是?” “晚安,吉普斯,”她打着哈欠说,“但是事还没完……如果我不是这么困……你把灯关掉好吗?”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门口。门外,天空已经显出黎明的微光来。他匆忙走回他的房间。他想在天亮前上床睡觉。 房间的中央放了一张长桌,上面堆满棕色的、肉粉色的、翡翠绿色的丝绸衣物。有股针线和衣料的味道。桌子旁边有许多赤褐色的、金色的、褐色、棕色的头:那些女孩正在缝纫。男童工们推着挂着衣物的车子在过道里跑来跑去。铃响了,房子里立刻像个鸟笼子似的充满嘈杂声。 安娜站起来伸个懒腰。“天啊,我干得最快。”她对旁边的女孩说。 “昨晚没睡?” 她点点头。 “不要再这样,亲爱的,熬夜会毁了你的容貌。女孩可不比男孩,不能熬夜。”那个女孩很瘦,长着金发和鹰钩鼻。她搂着安娜的腰。“上帝,我希望我能有你这样的身材。” “我也希望如此,”安娜说,“不管我吃什么,都会变成肥肉。” “可是你又不是太胖,丰满得正合适,所以他们喜欢挨着你。试试穿男孩的衣服,看上去一定不错。” “我男朋友说他喜欢身材丰满的女孩。” 她们走下楼梯的时候从人群里挤过去。人们正在听一个红头发小姑娘说话,那个女孩语速很快,嘴巴张得大大的,边说话边翻眼睛,“……她就住在旁边那个街区,住在卡梅隆大道2230号,她本来是跟几个女伴去跑马场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们让她自己回家,卡梅隆大道,你们知道吧?第二天早上她家人找她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后院的薄荷丛里。” “她死了?” “当然死了……一个黑人对她做了可怕的事情,还掐死了她……我觉得很可怕。我过去跟她一起上学。现在住卡梅隆大道的女孩天黑后都不敢出门,她们吓坏了。” “没错,昨晚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想想吧,就发生在旁边那个街区。” “你看见我摸那个驼背人了吗?”他们上了出租车后罗西对他说。他坐在她旁边。“在戏院大厅里?”他拽拽裤子,因为膝盖那里很紧。“那会为我们带来好运气,杰克。我从没见过驼背的人……如果你摸他的驼背……哦,出租车开得真快,我觉得恶心。”出租车猛地停住,他们被甩得身子向前探。“上帝,差点撞倒一个男孩。”杰克·西尔维曼拍拍她的膝盖。“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车子重新启动开往酒店,她颤抖着把脸埋在衣领里。当他们走到服务台拿钥匙的时候,侍应生对西尔维曼说,“有位先生等着见你,先生。”一个特别胖的男人嘴角叼着雪茄朝他走过来。“请过来这边,西尔维曼先生。”罗西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她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脸颊埋在大衣的毛领子里。 他们坐在扶手椅里窃窃私语着,头挨得很近。她一步一步蹭过去,留神地听着。“授权……司法部……使用信件欺骗……”她听不清中间杰克说了什么。他一直在点头,好像是认同那人的话。然后他突然微笑起来。 “嗯,我听说过你,罗杰斯先生。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现在抓我,我就完了,而且许多把钱投给我公司的人也完了。一周之内我会清算所有获利。罗杰斯先生,我只是被别人误托信任的人罢了。” “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的职责就是执行搜查令,恐怕我要搜查你的房间。你看,我们有几项……”那个男人弹掉烟灰,开始用单调的声音读起来。“约柯·西尔维曼,又名爱德华·法维山姆、西蒙·J·阿博特诺特、杰克·辛克利、J.J.高德……嘿,这名单还真不短。我们在你身上已经下了很大功夫。” 他们站起来。叼着烟的男人朝一个戴帽子的瘦男人猛地一点头。那人刚才一直坐在大厅对面看报纸。 西尔维曼走到服务台那里。“我因公事要离开,”他对侍应生说,“请先结账好吗?西尔维曼太太还要住几天。” 罗西说不出话。她跟着三个男人走进电梯。“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夫人。”瘦侦探抬抬帽檐,说。西尔维曼打开房门,并小心地随手关上。“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先生们……我太太感谢你们。”罗西坐在角落里的一把靠背椅里。她使劲咬着舌头,越来越使劲,好让她的嘴唇不再抽搐。 “西尔维曼先生,我们认定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 “你们不打算来一杯吗,先生们?” 他们摇摇头。那个特别胖的男人又点燃一支雪茄。 “好吧,麦克,”他对瘦侦探说,“检查抽屉和衣柜。” “是例行检查吗?” “如果是例行检查,我们会给你戴上手铐,并指控这位太太是同谋。” 罗西坐着,冰凉的双手夹在两膝之间。两膝晃来晃去。她闭着眼睛。侦探们忙着搜查衣柜的时候,西尔维曼抓住机会拍拍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一旦该死的侦探们把我带走,你马上给斯卡特兹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他。就算把全纽约的人都吵醒也一定要联系上他。”他说得很快,声音低沉,几乎看不出他的嘴唇在动。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就被拿着一包信件的侦探们带走了。她的唇上还留着他吻后的湿意。她头昏眼花地环顾着空荡荡的、死寂的房间。她注意到桌上的紫色吸墨纸上有几个字。那是他的笔迹,非常潦草:当掉所有东西,好好过日子;你是个好孩子。眼泪流过她的面颊。她垂着头,亲吻着吸墨纸上的铅笔字迹,坐了很久。 4 摩天大楼 那个没有腿的年轻人静静地待在十四街路南人行道的中央。他穿一件蓝色的针织套头衫,戴一顶蓝色绒线帽。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直到整张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睛。流星划过天空,香烟锡纸般的明亮光芒与薄雾混合在一起,轻轻地刺破被雨冲刷过的天空和淡淡的云层。那个没有腿的年轻人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双臂上,静静地待在十四街路南人行道的中央。在大步走着的腿、瘦腿、瘸腿、穿裙子的腿、穿短裤的腿和穿灯笼裤的腿之间,他一动不动地待着,倚靠着双臂,抬头凝视着流星。 吉米·赫夫从普利策大楼里走出来,他没有得到那份工作。他站在人行道上,路边放着一大摞粉色的报纸。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伍尔沃思大楼上闪闪发光的旗杆。阳光灿烂,天空蔚蓝。他朝北往市区那边走。从远处看伍尔沃思大楼,它像一架双筒望远镜。他穿过城市,经过成排亮晶晶的窗户,经过无数写着名字的房门,经过无数烫金的招牌。 春天吃烤麸,来一大口,口口都令你满意,“快餐之父”,春天吃烤麸。“阿尔伯特王子面包店”卖的面包谁家也比不上。锻造钢、铜镍合金、铜、镍、精铁。世界热爱自然之美。“爱之化妆品店”里的商品品质一流。让你永葆青春美颜。“乔·齐斯电器店”,发动机,照明器,打火机和发电机。 他看见的一切都让他偷笑不已。已经11点了。他一直没睡过觉。生活都颠倒了,他是行走在城市肮脏上空的一只苍蝇。工作已经没了,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他无事可做。有什么,没什么,都没关系。春天吃烤麸。 他走进一家餐馆,点了熏肉、鸡蛋、面包和咖啡,然后坐下来仔细地品尝每一口的滋味,觉得很幸福。他的思绪散漫开来,像是日暮时分草原上的幼畜群。旁边的餐桌传来一个单调的声音: “被抛弃的人……我告诉你我们得处理好。他们是你教区的人,你知道的。我们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人劝他放弃她。他说,‘不,我马上就能处理好了。’” 赫夫站起来。他还得接着走。他离开的时候牙缝里还有熏肉的味道。 快捷服务正迎合了人们在春天的需求。哦,上帝,迎合人们在春天的需求。不,先生,但是品质很好……美孚石油公司。事实胜过千言万语。带有红条纹的黄色铅笔。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千言万语。“好吧,把那千言万语给我……保存好,本恩。”扬克斯黑帮眼睁睁看着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死去。他们抢劫他,但得到的只不过是千言万语……“但是吉普斯,书本教条和无产阶级让我听得腻味,你明白吗?” 来一大口,春天。 迪克·斯诺的母亲有一家制造鞋盒的工厂。她破产了,所以他退学,在街角摆小摊。卖软饮的家伙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为了给一个水桶腰的黑发犹太女孩买耳环,他得分两期付款。他们在街车站等银行送信员。他刚走进转门,就死在那儿了。他们抢过他的包上了一辆福特轿车。迪克·斯诺朝死人身上补了几枪。在死囚牢里,他迎合人们在春天的需求给妈妈写了一首诗,并且在《晚报》上登载出来。 赫夫喘着粗气,构思着、酝酿着,直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像四月街道上的烟柱一样飘忽。他看着电器铺、纽扣店、出租房的窗户,感觉到亚麻布床单上的污垢和木板的破裂,仿佛看见速记员的手指正在打字机上打出咒骂的怨言,商店里物品的价签都弄混了。他头脑一片混乱,仿佛掺了苏打水、草莓汁、中药、巧克力、樱桃汁和香草香精的止咳糖浆。他胡乱地编造了四十四个故事,几乎崩溃。如果我买把手枪打死艾莲,我会不会也为了迎合人们在春天的需求而给妈妈写首诗然后登在《晚报》上? 他委顿下去,最后他觉得自己像一粒尘埃,依附在稻草杆上,在喧闹的贫民窟里龟缩着。 他在华盛顿广场坐下来,向第五大道眺望。午后的阳光照得广场一片粉红。热量从他身体里流失。他觉得又冷又累。另一个春天,上帝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春天。从墓地走向铺着蓝色石子的路,那里有麻雀在歌唱,还有写着“扬克斯城”的路标。我的童年埋葬在扬克斯,我的少年从马赛的风中开始、在海港结束。那么我要在纽约的何处埋葬我的二十几岁呢?也许它们会被驱逐,坐着艾利斯岛渡轮,唱着国际歌。水面上传来国际歌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雾气中。 驱逐 詹姆斯·赫夫,年轻的报业人士,家住十二街西190号,最近刚刚失去他二十几岁的光阴。麦利维尔法官判决将那些光阴同几个不受欢迎的异乡人一起押送艾利斯岛进行流放。较年幼的四位:萨莎、米歇尔、尼古拉斯和弗拉基米尔仍将被羁押一段时间,他们将受到无政府主义的指控。另有两位将受到流浪罪的指控。最后的几个:比尔、托尼和乔将受到不同指控,包括:殴打妻子、纵火、暗杀和卖淫。所有被告都被证实有违法行为、不正当行为或渎职行为。 肃静肃静,被告席上的犯人……我发现证据不足,法官滔滔不绝。法庭上一位正在搅和一杯鸡尾酒的记录员浑身逐渐长满葡萄叶,法庭里散发出一股葡萄味,私酒贩子抓着牛角让水牛们走上法庭外的台阶。“暂时休庭。”法官发现他的水杯里盛的是金酒,于是就大喊起来。记者们发现市长穿着豹子皮摆出公民塑像的姿势,一只脚还踩着约瑟芬皇后的后背。通信员从银行家俱乐部的窗口探出身子,还有他的叔叔杰佛逊·T·麦利维尔——本市知名人士——和两只洒了胡椒粉的羊腿。同时,使者们正匆忙安排好乐队,乐队的人大腹便便,敲着手鼓。侍者领班一边兴高采烈地演唱《我的肯塔基老家》,一边把来自特拉华汽油公司的七个经理的秃头当成木琴敲着。与此同时,穿着紫色衬裤、戴着蓝绶带丝帽的私酒贩子正带着两百三十四万四千二百五十一只水牛从百老汇冲过来。冲到斯伯顿·杜维尔饭店的时候,它们成排地倒下,因为在试图游到扬克斯城的时候呛了不少水,所以现在都被淹死了。 而我坐在这儿,吉米·赫夫心想,把身体上的皮疹图案都打印下来。我坐在这儿打印身上的麻点。他站起来。一只小黄狗蜷曲着身子躺在长椅下睡觉。小黄狗看起来很幸福。“我只需要睡一觉!”吉米大声说。 “这东西怎么办,达什,你要当了它吗?” “法郎希,这么一把小枪当不了多少钱。” “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别谈钱。不久警察就会知道了,然后来抓你。” “能抓住我的警察还没生出来呢。你把一切都忘掉就行。” 法郎希呜咽起来。“可是,达什,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达什忽然把手枪塞进口袋跳起来。他在沥青路上大步走来走去。这是一个阴冷而有雾的夜晚,驶在泥泞道路上的汽车所发出的灯光不断地照进灌木丛。 “上帝,你这一哭,让我心烦意乱。你能不能闭嘴?”他阴沉着脸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树林里走过来。这个该死的公园里全是便衣,整个城里就找不着一个没人监视的地方。” “如果不是感觉这么糟糕,我倒不在乎。我吃什么都吐,还总是害怕别的女孩会发现。” “但是我已经告诉你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吗?我向你保证,几天就能解决问题。然后我们离开这儿,结婚……我们去南方……我敢说别的地方工作机会很多……我觉得冷,我们离开这儿吧。” “哦,达什,”他们沿着沥青路走的时候法郎希用疲倦的声音说,“你认为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有幸福的时光吗?” “我们现在没工作,但不等于永远没工作。在俄勒冈森林大火里我都活下来了,不是吗?这几天我一直在盘算。” “达什,如果你被警察抓走,我就只能跳河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会被抓住的。” 柯恩太太是个驼背老妇人,棕色的脸上长满老年斑。她站在厨房的桌子旁,骨节突出的双手叠放在腹部。她像平时一样一边扭动着臀部一边用犹太语对着拿着一杯咖啡、睡眼惺忪的安娜唠唠叨叨地咒骂:“你要是那时在摇篮里死了倒好了,还不如你生下来就死了……唉,我养了四个孩子,没一个有出息,不是煽动罢工的就是二流子、无业游民!本恩进了两次监狱,还有索尔——谁知道他又跑到哪儿闹事儿去了!该死的莎拉在明斯基的餐馆里惹乱子,现在是你,你就会坐在椅子上给那帮工人放哨,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羞耻。” 安娜用一片面包沾沾咖啡,然后放进嘴里。“哦,妈妈,你不明白。”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食物。 “明白,明白,明白什么?妓女和罪孽?唉,你干吗不闭上嘴专心工作安分守己地拿工钱呢?过去你挣的钱不少,在你跟舞厅里相识的男孩私奔之前足够让你体面地嫁出去。唉,唉,我一个老太太还得养活闺女,哪个体面的男人愿意付房租还要娶……” 安娜尖叫着站起来,“跟你没关系!我那部分房租一直是我自己付的。你以为一个姑娘一文不值,就只能当牛做马一辈子干活。我可不这么想,听见了吗?要是你再敢骂我……” “噢,你还跟老妈妈顶嘴。所罗门王活着的话他会给你一棍。早知道你现在跟个男孩似的会和妈妈顶嘴,当初你不如生下来就死掉才好。趁我动手打你之前赶快滚出去!” “我会走的。”安娜穿过堆满箱子的走廊跑进卧室倒在床上。她的脸发烧。她静静地躺着试图思考。厨房那边传来老妇人单调的抽泣声。 安娜翻身坐起来。她看到对面的镜子里一张神色疲惫、泪痕斑斑的脸和一头乱发。“天啊,我怎么这个样子!”她叹口气。她站起来的时候脚踩到裙边。裙子一下子扯破了。安娜坐在床边哭个不停。然后她小心地用最细的针把裙子补好。缝纫使她镇定下来。她戴上帽子,往鼻子上扑了很多粉,套上外衣然后走出去。4月的仲春给东区街道带来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颜色。一个手推车上堆满菠萝,它们的颜色十分娇艳。她在街角遇到了罗斯·西格尔和莉莉安·戴尔蒙,她俩正在软饮摊上喝可乐。 “安娜,过来跟我们一起喝可乐。”她们同声说。 “除非你们请我……我身无分文。” “咦,你没拿到罢工工资?” “都交给老太太了……交了也没用。她成天骂骂咧咧。她太老了。” “你听说了吗,有伙持枪歹徒冲进艾克·高尔德斯坦的商店还把东西都砸碎了?他们拿锤子把东西都砸碎了,老头趴在衣料堆上,被打得人事不省。” “哦,太可怕了。” “要我说,他活该。” “但是他们不该那样毁坏东西。他跟我们一样靠那些货物挣钱呢。” “挣钱……为了挣钱我都要累死了。”安娜说着,“砰”地一声把空玻璃杯放在柜台上。 “轻点,轻点,”卖饮料的人说,“小心玻璃。” “但是最糟的是,”罗斯·西格尔接着说,“他们在店里砸东西的时候,一个铆钉从九层楼上飞出去掉下来砸在一个坐卡车路过的消防员头上,他当场就掉下车死了。” “他们干吗那么做?” “肯定是有个家伙把铆钉放在那儿,被另一个家伙给扔出去了。” “还害死一个消防员。” 安娜看见埃尔默沿着大街走过来。他的瘦脸向前探着,手插在磨得破破烂烂的外套口袋里。她离开另两个女孩,朝他走过去。“你打算去我家吗?别去了,老太太正骂骂咧咧的。我希望我能看见她死掉。我再也受不了。” “那么我们走走吧,到广场那儿坐坐。”埃尔默说。“你没感觉到春天来了吗?” 她斜着眼睛看他。“我没感觉到?哦埃尔默,我希望罢工快点结束。成天没事做让我发疯。” “但是安娜,这次罢工是工人们最好的机会,是工人们学习的好时机。你有机会学习、读书,还能得到自由。” “但是你总说过一两天罢工就会结束,那又有什么用?” “一个人越有知识,他对他的阶层就越有贡献。” 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背对着广场。头上的天空是珍珠母色的,闪耀着日落的光辉。脏兮兮的孩子们在沥青小路上奔跑喧闹。 “哦,”安娜抬头看着天空,“我希望我能拥有一件巴黎时装,你能有一套西服,每天晚上我们都去高级餐厅吃晚饭,还去戏院看戏。” “如果我们是上流社会的人,我们或许可以。革命之后,工人们也能拥有这样的快乐。” “但是,埃尔默,如果我们老了,也像老太太那么唠叨的话,就算成为上流社会的人又有什么乐趣呢?” “我们的孩子可以拥有刚才说的快乐。” 安娜笔直地坐着。“我绝对不生孩子,”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他们转过头来看着一家意大利馅饼店,爱丽丝碰碰他的胳膊。每块蛋糕上都装饰着美丽的花朵,配着糖渍羊腿肉,还插着复活节旗子。“吉米。”她边说边看着他。她的小脸是椭圆形的,嘴唇红得像是蛋糕上的玫瑰,“你得帮罗伊想想办法,他得工作。如果他继续坐在家里表情古怪地看报纸,我就要发疯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尊敬你。” “但他正在找工作。” “他不是真的在找工作,你知道的。” “他以为他是。我猜他对自己有很可笑的看法。但是好吧,我正适合跟他谈谈工作的事。” “哦,我知道,我觉得这太好了。每个人都说你已经放弃报业工作而要开始写作了。” 吉米发觉自己正注视着她睁大的棕色眼睛,那里面微微闪光,就像是深井里的水。他掉过头;他的嗓子堵住了;他咳嗽起来。他们沿着色彩缤纷的街道走下去。 在餐馆门口,他们遇到正在等他们的罗伊和马丁·施夫。他们穿过大厅走进一个摆放了很多餐桌的房间,四面墙上挂满了绿色和蓝色的那不勒斯海湾的风景画。空气中有浓烈的意大利干酪、香烟和番茄沙司的味道。爱丽丝坐下来后做了个鬼脸。 “哦,我想要杯鸡尾酒,快点上。” “我必须心无旁骛。”赫夫说。“但是这些维苏威火山前的游船让我总觉得自己身在异处。我想再过几周我就会离开这里。” “但是吉米,你要去哪儿?”罗伊说。“这又是你的新想法吧?” “海伦娜对此没说什么吗?”爱丽丝插了一句。 赫夫脸红了。“干吗非得她说什么?”他粗暴地说。 “我只是觉得这儿没什么灵感。”过了一会儿他说。 “哦,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马丁忽然说了一句。“所以我们是如此渺小的一代。” “我开始了解了一些我想要的东西。”赫夫静静地说。“至少我开始意识到我对这些我不想要的东西有多么讨厌。” “那也不错,”爱丽丝喊起来,“为了理想放弃事业。” “请原谅。”赫夫推开椅子。在洗手间里,他从晃动着的镜子里注视着自己。 “别说话。”他低声说。“你说的你从来没做过……”他看起来似乎醉醺醺的。他掬起一捧水,洗了洗手。当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欢呼起来。 “是的,给流浪汉的。”罗伊说。 爱丽丝正在吃梨块上的奶酪。“我觉得很可怕。”她说。 “罗伊真烦人!”一阵沉默过后马丁·施夫大叫。透过餐厅里的烟雾看他长着大眼睛的脸,像是即将干涸的水族箱里的一条金鱼。 “我得想想所有的地方,明天去找个工作。” “你想找工作?”马丁夸张地说。“你打算把灵魂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上帝,如果你不得不卖给……”罗伊嘟囔着。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到焦虑……你得假装具有某种人品,诸如此类。胜任工作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人品。” “唯一诚实的人是妓女……” “但是上帝,妓女出卖她的人品。” “她只是把它租出去而已。” “但是罗伊真烦人……你们都烦人……我也让你们烦。” “我们在吞噬生命。”爱丽丝说。“马丁,如果我们感到厌烦我们就不用坐在这儿,不是吗?我希望吉米能告诉我们他的神秘之旅下一站要去哪儿。” “不,你们都在想,他真烦人,他对社会有什么用?他没有钱,没有美丽的妻子,不会说话,没有股市的小道消息。他只是个社会里的小人物……艺术家都是小人物。” “话不是这么说,马丁……你在胡扯。” 马丁挥舞着胳膊。两个酒杯翻了。一个满脸惊恐的侍者把餐巾按在红色的酒上。马丁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接着说,“全是借口……你说话的时候,全是用舌尖在说谎。你不在乎暴露出真实的灵魂……但是,你现在必须听我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说……你也过来,侍者,靠过来看看人类灵魂的黑洞。赫夫也很烦人。你们都是窗玻璃上嗡嗡叫着的讨厌的苍蝇。你们以为窗玻璃就代表房间。你们不知道房里面是多么黑暗……我喝多了。侍者,再来一瓶。” “喂,别喝了,马丁……我不知道我们的钱还够不够……我们不要酒了。” “侍者,再来一瓶红酒、4瓶白兰地。” “好吧,看起来今晚是世界末日。”罗伊嘟囔着。 “如果有需要,我用身体付账……爱丽丝,摘掉你的面具……面具后的你是个美丽的小姑娘……跟我一起站在悬崖边上……哦,我喝多了,没法告诉你我的感觉。”他一把扯掉玳瑁边眼镜,用手把它挤碎,镜片的碎片在地板上闪闪发光。侍者打着哈欠躲到他们后面的桌子中间去了。 马丁坐着眨了一会儿眼睛。其他的几个人互相望着。然后他猛然站起来。“我看见你们脸、脸上在傻、傻笑。毫无疑问,我们再也不能体面地吃饭、体面地交谈……我必须证明我的诚挚,证明……”他开始拽领带。 “嗨,马丁,安静点。”罗伊说了好几遍。 “没人能阻止我……我一定是陷入黑暗了……我一定要跑到东河码头跳水自尽。” 赫夫跟在他后面跑出餐馆。在门口的时候他甩掉外衣,跑到街角的时候他又甩掉背心。 “上帝,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罗伊扶着赫夫的肩膀气喘吁吁地说。赫夫捡起马丁的外衣和背心夹在腋下,然后走回餐馆。他俩在爱丽丝两侧坐下的时候脸色苍白。 “他真要跳河吗?真要跳河吗?”她不停地问。 “不,当然不是真的。”罗伊说。“他回家了,他在跟我们寻开心呢,因为刚才我们戏弄他了。” “他要是真的跳河了怎么办?” “我不想看他跳……我很喜欢他。我们给孩子取了跟他一样的名字。”吉米忧郁地说。“但是如果他真的觉得这么不幸福,我们有什么权利阻止他跳河呢?” “哦,吉米,”爱丽丝叹口气,“再要杯咖啡吧。” 外面的街道上一辆消防车呼啸着驶过。他们的手冰凉。他们小口啜着咖啡,一言不发。 6点钟,下班时间,法郎希从商店的侧门走出来。达什正在等她。他笑着,神采飞扬。 “怎么了,达什,这是……”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喜欢?”他们沿着十四街走,两边有许多行人。“一切都好,法郎希。”他静静地说。他穿着一件淡灰色薄外套,戴一顶同色毡帽。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红色带斑点的牛津皮鞋。“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我告诉自己如果外表不收拾得漂亮些,怎么努力工作都没用。” “可是,你从哪儿弄来这身衣服的,达什?” “我在杂货店里持枪威胁一个家伙得来的。天啊,他可真好骗。” “嘘,小点声;别人该听见了。” “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里是邓什太太的闺房,所有的摆设都是路易十四式的,邓什先生坐在角落里。他坐在一把粉色靠背的镀金小椅子里,便便大腹搁在膝盖上。因为皮肤松弛,鼻翼与嘴角处形成两个三角形。他的手中拿着一摞电报,最上面的一封写着:汉堡分行财政赤字大约为50万美元;落款是海恩茨。他环顾这间摆满毛茸茸和亮晶晶物件的房间,他看到“大约”这两个字在空气中轻轻晃动。然后他才注意到女仆——一个皮肤很白的黑白混血儿,戴着有褶边的帽子——正站在屋子里看着他。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大盒子。 “里面是什么东西?” “女人用的东西,先生。” “送到这儿来了……西克森商店……她的衣服越来越多,你能告诉我……西克森商店……把盒子打开。如果衣服看上去很贵的话,我就把它退回去。” 女仆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层衬纸,拿出一件桃粉色和豆绿色相间的晚装。 邓什站起来,语无伦次,“她一定以为战争还在继续……告诉他们我们不要。告诉他们这里不举办适合这种服装的晚会。” 女仆低头拿起盒子然后昂着头走出房间。邓什坐回小椅子里再度看着那摞电报。 “安——妮,安——妮。”里面的房间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随后走出一个胖大的、穿着褶边睡衣的人,头上还戴着无檐小帽。“怎么了,邓什,这么早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在等发型师。” “有重要的事……我刚拿到海恩茨给我拍的电报。亲爱的塞琳娜,布莱克海德与邓什联合公司前景不太妙。” “来了,太太。”他身后传出女仆的声音。 他耸耸肩,走到窗旁。他觉得又累又恶心,浑身的肉很沉。一个送快递的男孩骑着车穿过街道,他在大笑,他的脸颊粉红。邓什看着自己,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多年前从眼角偷窥女孩脚踝的那个瘦弱的、奔跑着的光头男孩。他转身走回房间。女仆走了。 “塞琳娜,”他开口说,“难道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经济衰退。豆类市场都完蛋了。是破产,我告诉你……” “那么,亲爱的,我对此又能做什么?” “节约……节约!你看,橡胶的价格都跌到……西克森商店的那件衣服……” “你不会让我穿得像个乡下女教师似的去参加布莱克海德家的晚会吧,是不是?” 邓什叹息着摇摇头。“哦,你不明白,也许不会有什么晚会了……听我说,塞琳娜,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要你收拾好皮箱,我们可以随时出发去旅行……我需要休息。我想去玛丽亚温泉市……对你也有好处。” 她突然看着他。她脸上的细小皱纹加深了,眼睛下面的皮肤像个跑光了气的气球。他朝她走过去,手搭在她肩膀上,低下头去吻她。这时她骤然大发雷霆。 “我绝不允许你破坏我和发型师的约会……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离开的时候头垂在两个肥厚的肩膀中间。 “安——妮!” “来了,太太。”女仆回到房间。 邓什太太坐在一个细腿沙发中间,深深地陷进去。她的脸色发青。“安妮,把那瓶阿摩尼亚给我拿来,再拿点水。还有,安妮,你给西克森商店打电话,告诉他们衣服送回去是因为……因为管家的失误,请他们把衣服立刻送来,今晚我要穿。” 追求幸福,不可剥夺的……追求自由和……的权利……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吉米·赫夫独自走在索斯大街上。码头后面,三桅船的轮廓在夜色中隐隐可见。“上帝,我向你承认我被难住了。”他大声说。街道上4月夜晚的景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灰暗的天空下一幢有着无数窗户的大楼似乎正在倒下并向他压过来。他耳中一直听到打字机上镍制字符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姑娘们的脸从窗户里露出来,笑着朝他打手势。艾莲穿着金色的裙子,每一个窗口里都有一个薄金箔纸做的、栩栩如生的艾莲正在打手势。他在一个又一个街区里走来走去,想要找到那幢大厦的门,但是走来走去都找不到门。每次闭上眼睛时,他就看到那幢大楼;每次停下脚步用一些华而不实的辞藻跟自己辩论时,他就看到那幢大楼。年轻人,要先保持心智健全,你要在两件事中选择一件……先生,请问这幢大楼的门在哪儿?街区那边?就在街区那边……两件缺一不可的事物中选择一件:穿一件肮脏但柔软的衬衫走开,还是穿干净但硬领的高级衬衫留下。你用毕生的时间妄图逃离这个行将毁灭的城市,但那又有何用?13个州所拥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是什么?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不停地走下去。他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只要我对文字还有信心。 “你好,高尔德斯坦先生?”记者轻松地说,同时将一只胖手伸到柜台上方。“我叫布鲁斯特。我给《新闻报》写犯罪方面的稿子。” 高尔德斯坦先生臃肿得像个虫蛹似的,灰色的脸上长着一个小鹰钩鼻,旁边是两只粉色的招风耳。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记者。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把你昨晚的……遭遇写出来……” “你从我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年轻人。要是你把它写出来,其他人就会学坏了。” “你这么想让我觉得难过,高尔德斯坦先生。请你给我一包玫瑰烟好吗?在我看来,写稿跟让空气流通一样重要。新闻的刊登能带来新鲜空气。”记者咬开烟的末端,点燃它,然后透过旋转上升的蓝色烟雾看着高尔德斯坦先生,若有所思。“你看,高尔德斯坦先生,是这样。”他的语调令人难忘。“我们从人性利益的角度来处理这件事……怜悯和眼泪……你知道的。摄影师正在路上,过一会他就到这儿了,给你照张相。我敢说登报之后,接下来几周你的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我想我现在大概得给他打电话叫他别来了。” “那家伙,”高尔德斯坦先生突然说,“衣冠楚楚,他穿一件薄外套,走进来说要买包‘骆驼’烟……‘晚上好’,他说着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烟。然后我注意到跟他一起来的女孩戴着面纱。” “那么她没有把头发扎起来?” “我只看到她戴着像是丧服上的面纱。然后她就走到柜台后用一把手枪抵住我的肋骨,开始说话……你知道,就跟开玩笑似的……接下来我就想到他们要抢钱了,因为她问我,‘你牛仔裤兜里有钱吗?’我告诉你我出了好多汗……” “如此而已?” “当然,等我找到警察的时候,他们早就没影了。” “他们抢走了多少钱?” “大概56块钱。” “那姑娘长得美吗?” “不知道,也许吧。我倒想把她的脸打烂。他们应该送他俩坐电椅……哪儿都不安全。如果大家都用枪抵着邻居,那谁还去干活啊?” “你说他们穿得很体面……像是有钱人?” “是的。” “我的看法是,他是个大学生而她已经工作了,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好玩。” “那家伙是个相貌凶恶的杂种。” “嗯,有的大学生相貌凶恶……你等着看下周日报纸上的故事吧,高尔德斯坦先生,题目是《有钱的强盗》……你订《新闻报》了,不是吗?” 高尔德斯坦先生摇摇头。 “我给你送一份来。” “我想看到他俩伏法,你明白吗?如果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再没有安全了……我才不在乎什么周日增刊呢。” “摄影师到了。我相信你会同意摆个姿势吧,高尔德斯坦先生……非常感谢……再见,高尔德斯坦先生。” 高尔德斯坦先生突然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闪着蓝光的崭新的左轮手枪,并用它指着记者。 “嗨,小心。” 高尔德斯坦先生讽刺地大笑起来。“我等着他们再次光临。”记者匆忙跑向地铁站,身后传来高尔德斯坦的吼叫声。 “我们要做的,亲爱的赫夫太太,”哈普斯科先生谄媚地望着艾伦,笑得像只柴郡猫似的花言巧语地说,“是在流行的风潮退去之前抓住机会,就好像冲浪一样。” 艾伦姿态优雅地用小勺吃着鳄梨。她只是看着盘子,嘴唇微张。她穿一件略紧的深蓝色裙子,它让她显得苗条,也让她觉得很冷。她一直留神听着餐馆里的谈话声,并用余光关注着别人对自己的眼光。 “有个小秘密:我预言你比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迷人。” “预言?”艾伦笑着抬头看他。 “你应该认真对待一个老人的话……我不擅长表达……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你完全理解,尽管你看不起这个词……承认吧……我们的杂志需要这类字眼,而且我相信你能解释得比我更好。” “当然,你想要做的是让每个读者感觉身临其境。” “就像她曾在这儿吃过饭似的。” “不是今天,是明天。”艾伦补充说。 哈普斯科先生咯咯地笑起来,目光试图穿透金边眼镜望进她灰眼睛的深处。她红着脸低下头看着盘子里吃剩的半个鳄梨。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她感觉到周围人们探究的目光。 薄饼跟舌头的摩擦让喝多了金酒的吉米·赫夫感到很舒适。他跟一群大声谈笑的人坐在查尔德饭店里。眼睛,嘴唇,晚装……他的周围散发着阵阵熏肉和咖啡味。他费力地吃着薄饼,喝了很多咖啡。他觉得好多了。他曾经担心自己会吐。他开始看报纸。报上的印刷字漂浮着,像日本菊一样散开来。然后它们重新聚拢到一起,排好次序,排列成黑白文字: 误入歧途的青年人在虚幻的欢乐中敲响了悲剧的丧钟。便衣逮捕了被称为“敲板匪帮”的达什·鲁滨逊和一个女性同伙。这两个人被指控在布鲁克林区和皇后区犯下不只一桩持枪劫案。警察已经监视他们几天了。他们在海田大街7356号租了一栋小公寓。首先引起怀疑的是那个女孩。她即将分娩,被救护车送往长老会圣心医院。医院的护士们为鲁滨逊似乎拥有看起来花不完的钱而惊讶。那女孩住单人病房,每天都有人送来昂贵的鲜花和水果,而且一位知名医生被要求前来会诊。给新生女婴登记姓名的时候,男孩向医生承认他们没结婚。一位护士注意到那女孩的外貌符合《新闻报》上对“敲板匪帮”的描述,于是就给警察打电话。他们返回位于海田大街的公寓后,便衣警探侦察了几天,于今日午后进行抓捕。 将“敲板匪帮”抓获是…… 一块滚烫的饼干落在赫夫的报纸上。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张望。坐在旁边餐桌的一个黑眼睛犹太女孩正朝他做鬼脸。他点点头,做了一个摘帽的手势。“谢谢你,美丽的仙女。”他说,开始吃起饼干来。 “别闹了好不好,亲爱的?”坐在她旁边的年轻人对着她的耳朵喊。那人看起来像一个职业拳击训练师。 坐在赫夫这张餐桌边的人都在咧嘴大笑。他打起精神,含糊地说了一句“晚安”然后走出来。收款处的时钟显示已经3点。一群吵嚷着的人们在哥伦布广场上喧哗。被雨水浇过的人行道散发出的味道与汽车尾气味混合在一起,偶尔公园那边传来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在街角站了很久,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这样的夜晚他不想回家。他感到自己对“敲板匪帮”的落网抱有模糊的遗憾。他希望他们当时能逃脱。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每天看报纸了解警察怎样追捕他们。可怜的魔鬼,他想。还带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与此同时,从他身后的查尔德饭店那里又传来喧闹声。他走回去,透过一个放着三个响着的黄油饼的筛子往里望。侍者们正努力要赶一个穿晚装西服的高个子男人出去。扔饼干的犹太女孩那个同伴被他的朋友们拉住。但是他随即挣脱,挤过人群。他是个宽肩膀的小个子男人,两眼的距离很近。他镇定地抓住高个男人。眨眼间他就把那个人摔出门。那个男人躺在人行道上,头昏眼花地四处张望,还努力拉直衣领。这时一辆警车鸣着笛开过来。两个警察跳下车,迅即逮捕了三个站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意大利人。赫夫和那个穿着晚装西服的高个子男人互相看看,一言不发,镇定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开。 5 尼尼微的重负 渗入湾流的雾中隐现的红色晨曦,使在寒冷街道上呼号的浑厚嗓音变得悸动,窥视着摩天大楼睁开的玻璃眼睛,在五座大桥的钢梁上溅上红色的弹丸,戏弄着叫春的拖船,使它们在港口倾倒的烟柱下浑身发热。 春天使我们嘟起嘴,春天让我们起鸡皮疙瘩,春天在嗡鸣的警报声中身形日趋巨大,在两个寒冷的街区之间,在中断的交通里,春天与那无边无际、令人恐惧的喧嚣迎面相撞。 邓什先生把羊毛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包住耳朵,又把帽子向下拉了拉。他在潮湿的船头跳板上焦急地踱来踱去。他透过雾蒙蒙的雨帘望向灰色的码头和在雨幕中略显惨淡的滨水建筑物。一个废人,废人,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终于,轮船第三次拉响汽笛。邓什先生用手指捂着耳朵,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轮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脚下的甲板颤动着,因为发动机正在拍击着水流。像是拍照的时候在调焦似的,曼哈顿那边的楼房越来越小。下层甲板上乐队正在演奏《哦蒂蒂,蒂蒂》。红色的渡轮,汽车渡轮,拖船,挖沙船,运木船,重型蒸汽货轮,纷纷从他身边开过去,高楼林立的城市好似一座金字塔,正慢慢地沉入海湾绿色的水中。 邓什先生回到头等舱。邓什太太戴着一顶钟形帽子,下面垂着黄色的面纱。她正在小声地哭,头放在一篮水果上。“别哭,塞琳娜。”他哑着嗓子说,“别哭……我们喜欢玛丽亚温泉市……我们需要休息。我们现在的处境还不至于那么令人绝望。我去给布莱克海德发个电报……毕竟是因为他的固执和鲁莽才使公司到……到这个地步。那家伙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皇帝……正因为如此……这次他傻眼了。如果咒骂能杀人,明天我就被他骂死了。”他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居然裂成了笑容。邓什太太抬起头,开口对他说话,但她无法止住眼泪。他照着镜子抻平袖子扶正帽子。“好了,塞琳娜,”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快活,“我的生意结束了……我要去用无线电发报。” 妈妈低头吻他,他的手抓住她的衣服,然后她走了,剩下他独自待在黑暗里,黑暗中残存的属于她身体的香气使他哭起来。小马丁在婴儿床的栏杆后面扑腾着。外面,成年人们低沉地交谈着,身体摇晃着,声音从窗缝和门缝里传进来。更远处传来车轮的轰鸣,悲泣扼住了他的喉咙。黑暗堆积在他头顶,然后破碎。他尖叫着,叫声中还有哽咽声。奶妈朝婴儿床走过去。她是大救星。“不怕……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笑,用手把被子拉直。“只不过是辆消防车……宝宝不怕消防车噢。” 艾伦坐在出租车上。她倚靠着座位靠背,闭了一会儿眼睛。即使睡了半个小时又洗了个澡也不能抹去对办公室的记忆,办公室的味道,打字机的咔嗒声,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的词语、脸和纸片。她觉得很累,需要睡眠。出租车停了。前方是红灯。出租车、豪华轿车和公共汽车把第五大道挤得满满的。她迟到了,她把手表落在家里了。时间的重负像铅一般沉重。她挪到座位边缘。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以至于她能感觉到手指甲穿过手套嵌进手掌心。出租车总算又发动了,喷出一股尾气,呼啸着穿过车流驶向摩莱山。车子拐弯的时候她瞥见一座时钟。八点一刻。车流再次停滞,出租车的刹车声尖厉刺耳。她被甩得身体朝前探过去。她闭上眼睛靠回座位靠背,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有什么不可以?”她不停地问自己。“他应该等。我又不急着见他。让我想想,过几个街区了?不超过20个,大概18个。”必须阻止疯狂的人们继续发明数字。乘法表能安抚焦灼的神经。也许老彼得·斯多夫桑或者那些发明数字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她微笑着。出租车又行驶起来。 乔治·鲍德温抽着烟在酒店大堂里踱来踱去。他不时地看看表。他的身体像提琴的高音弦似的绷得紧紧的。他非常饥饿,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讨厌等候别人。当她冷淡地微笑着走进来的时候,他真想走过去朝她的脸打上一拳。 “乔治,你意识到了吗?正因为数字是如此冰冷无情所以我们才没有发疯。”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意识到的是,等候50分钟足以使任何人发疯。” “我必须对此加以解释。事情都赶到一起了,我认为都是出租车耽误了时间。你先进去,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先去洗手间。请给我要一杯马丁尼。今晚我要累死了,累死了。” “可怜的小东西,我当然会给你要一杯。快点回来。” 他的膝盖颤抖,他走进装饰奢华的餐厅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上帝,鲍德温,你就像个17岁的傻小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有这样过。“约瑟夫,今晚你给我们吃什么?我很饿。不过你先去让佛雷德调制一杯最好的马丁尼鸡尾酒。” “好的,先生。”长鼻子罗马尼亚侍者说着动作夸张地递给他一份菜单。 艾伦长时间地看着镜子,她一边抹去多余的粉,一边试图下定决心。她想像自己是个发条娃娃,拧紧后随着发条的松开摆出各种姿势。随后是各种小手势,和各种各样的舞台姿势。突然,她转过身耸耸肩然后匆忙回到餐厅。 “哦,乔治,我饿坏了,真的。” “我也是。”他的声音嘶哑。“艾莲,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说得很快,好像生怕她会打断他的话似的。 “西西莉同意离婚了。今年夏天我们要去巴黎安静地、闪电般地办完手续。现在我想知道,你愿意……” 她俯身过来,拍了拍他紧紧抓住餐桌边缘的手。“乔治,我们先吃饭……我们得理智一些。上帝知道过去我们两个把事情弄得多么糟糕……让我们一醉方休。”鸡尾酒细小的泡沫滑过她的舌头和喉咙,让她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她笑着看着他,双眼闪亮。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上帝,艾莲,”他难以自抑地爆发出来,“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吃饭的时候,她逐渐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注射了麻醉药。她已经下定决心。似乎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她的照片,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紧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窒息。盘子的上方、粉色和象牙色吊灯的下方、面包碎屑中间,他的脸在黑色衬衫上面摇晃着;他脸颊通红;灯光一会儿照在他这侧鼻翼上,一会儿照在那侧鼻翼上;他的嘴唇在黄牙外面流畅地运动。艾伦脚踝交叉,衣服下面的身体僵硬得像尊瓷像,周围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硬,并被涂上釉彩,漂浮着蓝色烟雾的空气正在变成玻璃。他的脸像个木偶在她眼前晃动。她打个冷战,双手抱住肩膀。 “怎么了,艾莲?”他大喊。 她言不由衷:“没什么,乔治。我想大概是进来一股凉风吧。” “我给你披件衣服好吗?” 她摇头。 “那件事怎么样?”他们起身的时候他问。 “什么?”她笑着问,“你是指从巴黎回来之后?” “我想只要你能忍受,乔治,我也能忍受。”她安静地说。 他站在一辆出租车敞开的门前等她。她看见黑暗中的他戴着一顶棕色毡帽、穿一件浅棕色外套,像周日版报纸上的名人照片那样微笑着。她机械地绞着手上了车。 “艾莲,”他颤抖着说,“现在我的生活开始有意义了……上帝,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空虚。我就像个铁皮玩具兵,身体里是空的。” “我们不要谈论机械玩具。”她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好的,我们来谈论我们的幸福。”他大声说。 他的嘴唇无情地凑过来。她像个濒临淹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着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带着格纹帽子的老人坐在褐石台阶上,脸埋在手里。百老汇眩目的灯光下川流不息的人们经过他身边走向戏院。老人头埋在手里抽泣,身上散发出酒臭。他偶尔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能,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那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倒像是木板碎裂的声音。经过他身边的脚步加快了。中年人看向别的方向。两个女孩看着他尖声嬉笑。顽童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用胳膊肘轻轻推同伴。“卖私酒的流浪汉。”“等这个街区的警察来了有他好看的。”“禁酒。”老人抬起挂满泪水的脸,一双视而不见的、充血的眼睛望向远方。人们后退,前面的人踩到后面人的脚。木板碎裂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爱丽丝·谢菲尔德随着人流走进罗德泰勒百货公司,这时她闻到各种气味,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咯噔”响了一声。她先去卖手套的柜台。柜台后面的女孩非常年轻,长长的黑睫毛翘着,笑容灿烂。售货员们谈论着烫发,爱丽丝试戴了灰色和白色的镶花边手套。她试戴前,那个女孩熟练地从一个长颈木瓶里倒出一些粉末放进手套里。爱丽丝买下6副。 “是的。罗伊·谢菲尔德太太……是的,我有赊账单,这是我的卡……这次我要买很多东西。”她一直在对自己说:真是太可笑了,我怎么一整个冬天净穿旧衣服呢……等账单送来的时候,罗伊肯定会想办法付款的,就是这样。他该收收心待在家里了。我受够了,上帝知道我替他付了多少次款。然后她开始看肉色丝袜。离开商店的时候她似乎仍然能看见柜台上紫色的灯光、柜台后悬挂的刺绣、薄呢和丝绸。她订购了两件夏装和一条晚装丝巾。 在梅莱德百货商店她遇见一个高个子的金发英国人。那个人的头长得像个锥子,长鼻子下面留着两撮亚麻色的八字胡。 “哦,巴克,我正逛得开心呢。刚才我在罗德泰勒百货商店疯狂购物来着。你知道吗,我有一年半没买新衣服了。” “可怜的小东西。”他边说边示意她坐下来。“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她“咕咚”一声坐下,忽然抽泣起来,“哦,巴克,我感到厌倦……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噢,你不能怪我……你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 “如果我那么做了又会怎样呢?” “该结束了,我们像结束别的事情那样结束吧……不过你必须喝点牛肉汤。你得振作起来。” 她被逗笑了。“没错,我的确需要喝点牛肉汤。” “去卡尔加里怎么样?我认识的一个家伙在那儿,我想他能给我份工作。” “哦,我们马上就去。我不在乎衣服或是别的什么……罗伊会把那些东西退回罗德泰勒商店……带钱了吗,巴克?” 他的颧骨那儿红起来,然后红晕扩散到他的太阳穴直到连两只形状不规则的耳朵都红了。“亲爱的爱尔,我承认我身无分文。我身上的钱只够吃午饭的。” “我来兑换这张支票吧,那是咱们联名的账户。” “如果我在贝特莫尔,他们就能给我兑换支票,那儿的人认识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巴克敏斯特’这个姓氏在英联邦国家要比在美国更有地位。” “哦,我知道,亲爱的,在纽约人们只认钱。” 沿着第五大道向前走的时候,她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哦,巴克,我有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简直要让我恶心死了……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们公寓里有讨厌的味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老鼠。今早我碰到了住一楼的那个女人……哦,我一想起来就要吐。她的脸色跟那边的公共汽车一样绿……看起来他们一直在掏下水道……他们逮捕了住二楼的女人。哦,真恶心。我都说不下去了……我再也不回那里。宁可死也不回去……昨天一整天房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 “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巴克,等你回奥芬马纳的时候,他们可能不认识你了。” “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上的女人做了非法手术……堕胎……所以下水道才堵住的。” “上帝!” “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罗伊就坐在那种恶臭的空气中带着那种可恶的表情看他的报纸。” “可怜的姑娘。” “但是,巴克,我最多只能兑换两百块钱……这已经是透支了。这些钱够不够咱们去卡尔加里?” “这些钱不够我们坐头等车厢……我认识一个在蒙特利尔的家伙,他会给我一份写社会新闻的工作……我讨厌这活儿,但我可以用假名。等挣到钱我们再出发去那里……现在就兑换支票好不好?” 他进去买票,她站在问讯处旁边等着。站在带有巨大白色拱顶的车站大厅里,她觉得自己渺小而孤独。与罗伊共同生活的经历象电影一样回放,越来越快。巴克带着高兴而专横的表情回来了,手里拿着火车票和一大把钞票。“最早的一班火车是7点10分的,爱尔。”他说。“要不你先去戏院吧,给我也买张票……我得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来……给你5块钱。”他走了,她独自穿过四十三街。这是一个5月的炎热下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开始哭起来。人们盯着她看,可是她停不下来。她固执地朝前走,眼泪在脸上流淌。 “地震保险,他们就这么称呼!一旦上帝发怒,像你捅了马蜂窝一样把整个城市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他拿起城市连摇带晃就像猫摇晃一只老鼠那样……但有了保险就没事……地震保险!” 乔和斯基尼希望站在他们篝火旁边的那个人走开。那个人留着瓶刷子似的胡子,时而咕哝,时而喊叫。他们不知道他是在跟他们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们假装对他视而不见,紧张地准备着在一个用旧伞骨做成的烤架上烤火腿片。从山上望下去,那边是泛着波光的哈德逊河,河水深绿色,河两边的树木刚刚抽芽。还能看到房子外面的白色栅栏。 “别搭茬。”乔小声说,在他耳边快速地做了一个手势。“他是个疯子。” 斯基尼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嘴唇发凉。他想跑开。 “那是火腿?”那人忽然用温和的嗓音对他们发话。“是的,先生。”停顿了一下之后乔颤抖着说。 “你不知道上帝禁止他的子民食用猪肉吗?”他又开始像之前那样忽而低声嘟哝忽而高声叫喊。“加百利,加百利兄弟……这两个孩子可以吃猪肉吗?当然。天使加百利是我的老朋友,他说这次可以但下不为例……好了,兄弟,你可以烤。”斯基尼已经站了起来。“坐下,兄弟,我不会伤害你。我理解孩子们。我和上帝,我们都爱孩子……因为我是个流浪汉所以你怕我,是不是?让我告诉你,你永远不用害怕流浪汉。流浪汉不会伤害你,他们都是好人。上帝住在地球上的时候也是个流浪汉。我的兄弟,天使加百利,说他当过好多次流浪汉……看,我有一些炸鸡,这是一个黑人老太太给我的……哦,老天爷!”他咕哝着坐在两个男孩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我们本来打算扮演印第安人,但是现在我想我们得扮演流浪汉了。”乔说着跃跃欲试。那流浪汉从他绿色皮夹克的一个看不出形状的兜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烤得流油的火腿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斯基尼又坐下来,在能看清楚的范围内尽量离那人远一些。流浪汉掰开鸡肉,然后他们同时开始吃东西。 “加百利,你这个包打听,你看见了吗?”流浪汉开始大喊,两个男孩再次感到恐惧。天色渐黑。流浪汉大叫着,嘴里塞得满满的,还用一只鸡腿指向河岸上星罗棋布的灯光。“来这里坐一会儿,加百利,看看她……看看那个母狗,请原谅我用这个字眼。地震保险,天啊,他们需要,不是吗?你们知道上帝用了多长时间摧毁了巴别塔吗,小伙子们?7分钟。你们知道上帝用了多长时间摧毁了巴比伦和尼尼微吗?7分钟。纽约一个街区里的恶行比尼尼微一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发生的还多,你们知道上帝会用多长时间摧毁纽约、布鲁克林和布朗克斯吗?7秒钟。7秒钟……喂,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放低声音,用鸡腿指了指乔。 “约瑟夫·卡姆龙·帕克……我们住在英国。” “你呢?” “安东尼奥·卡姆龙……他们叫我斯基尼。他是我表哥。他家的人把姓改成了帕克,你发现了没有?” “改名换姓没用……他们的末日审判书上记下了所有的化名……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礼拜日马上就要到了……就在昨天,加百利对我说,‘喂,约拿,我们让她死掉吧?’我对他说,‘加百利,你这个包打听,你光考虑妇女儿童和婴儿是没用的。如果你使大地震动、天降烈火,那么她们跟富人和罪人一样都会被烧死,’然后他对我说,‘好吧,约拿,你这匹老马,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一两周之内我们不会撤销他们赎罪的权利。’……但是想想还真可怕,小伙子们,硫磺燃烧的大火、地震、海啸、高楼大厦倾塌。” 乔突然拍拍斯基尼的后背。“你在这儿待着吧。”他说着跑了。斯基尼跟在他后面踉跄着在灌木丛中的小道上奔跑。他在沥青路上抓住他。“上帝,那家伙疯了。”他说。 “你能不能闭嘴?”乔猛然说了一句。他躲在灌木后面往来时的方向窥视。他们还能看见他们的篝火。看不见流浪汉。他们只能听到他在喊,“加百利,加百利。”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向闪烁着弧光灯的、安全的大街。 吉米·赫夫迈步从卡车前面走过去,卡车的挡泥板几乎碰到了他的雨衣。他在街车站台的柱子后面站了一会儿,冰柱溶化的水滴在他后背上。一辆豪华轿车忽然停在他面前,门打开,传出一个他熟悉但又无法确认的声音。 “上车来,赫夫先生,让我捎你过去吧?”当他机械地走上车时,他注意到那是一辆劳斯莱斯。 那个戴着大礼帽的红脸胖男人是贡戈。“请坐,赫夫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去我家吧,给你看些东西。你好吗?” “哦,还好;不,我是说我现在一团糟,不过无所谓。” “明天我可能要进监狱……6个月……但也许不会。”贡戈压低声音笑着,并小心地伸直那条假腿。 “他们到底盯上你了,贡戈?” “阴谋……但别再叫我贡戈·杰克,赫夫先生。叫我阿尔芒德。我结婚了;叫我阿尔芒德·杜瓦尔,我住在公园大道。” “上次你名片上的古洛米埃侯爵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在生意场上用的。”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不错,是不是?” 贡戈点头。“如果我去亚特兰大——我不想去——那么6个月后等我出来我就是百万富翁了。赫夫先生,如果你需要钱,说一声就行。我借给你几千块钱。你可以5年后再还。我了解你的为人。” “谢谢了,我想要的不是钱,真见鬼。” “你太太怎么样?她可真漂亮。” “我们正在办离婚手续……今天早上她把文件送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待在这个见鬼的城市里。” 贡戈咬着嘴唇。然后他用食指轻轻地敲敲吉米的膝盖。“马上就到我家了。我请你喝杯好酒。是的,等着。”贡戈对司机说完后,拄着一个纯金球头的手杖神态庄严地跛行着走进公寓的大理石门廊。他们乘电梯上楼的时候,他说,“也许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 “今晚恐怕不行,贡……阿尔芒德。” “我有个非常好的厨子。大概20年前当我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船上有一个家伙……这是房门,你看见A.D两个字母了吗,就是阿尔芒德·杜瓦尔。我和他一起逃跑的,他总对我说,‘阿尔芒德,你永远不会成功,你太懒,只知道追女孩。’现在他成了我的厨子,一流的厨子,一名蓝带厨师,明白吗?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赫夫先生。” “嗨,这椅子不错。”吉米靠在一张高背西班牙式椅子上说,他坐在一间黑胡桃木装饰的书房里手拿一杯陈年波旁酒。“贡戈……我说阿尔芒德,如果我是上帝,必须决定这个城市里谁应该挣100万、谁不应该挣100万,我发誓我肯定选你。” “或许越来越多的姑娘们会来这儿。非常漂亮的女孩。”他的手指拳着在脑袋旁边做了一个手势。“浓密的金发。”突然他皱起眉。“但是,赫夫先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比如说钱什么的,你要告诉我,嗯?我们已经是10年的老朋友了……再来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赫夫开始说话。贡戈坐着听,微张着厚厚的嘴唇,时而点点头。“你和我之间的区别在于,你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阿尔芒德,而我在逐渐走下坡路。当你在船上做饭的时候我是个住在里兹大饭店的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我父母在佛蒙特州做豪华大理石和黑胡桃木的买卖……我没做过……女人就像老鼠,你知道的,船刚有要沉的迹象她们就立马跑掉了。她即将嫁给那个叫鲍德温的家伙,他刚刚被提名为地方检察官。他们还说要提名他当市长……权利的错觉,他正是这么以为的。女人们就喜欢权势。如果我认为对我有好处,我发誓我会打起精神挣个100万。但是我对这类事情再也没什么兴趣。我需要一些崭新的、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你的儿子们可以那样,贡戈……如果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早点着手,我没准已经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了。如果我更吸引异性的话,没准我已经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者从事宗教工作……但是,上帝,我现在快30岁了,还想活下去……如果我够浪漫的话,我想我早就自杀了,起码能让别人谈论我。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有没有真正的喝醉过。” “照我看,”贡戈微笑着把酒杯倒满,“赫夫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没错,当然,贡戈,但是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别忘了阿尔芒德·杜瓦尔……再来杯别的酒?” 赫夫摇头。“我不能喝多……再见,阿尔芒德。” 在竖着成排大理石柱的大厅里他遇到内华妲·琼斯。她正在往衣服上别几朵兰花。“嗨,内华妲,你到这个罪恶的宫殿来干吗?” “我住在这儿,你以为是为什么?我跟你的一个朋友结婚了,阿尔芒德·杜瓦尔。你想上来看看他吗?” “刚看过了……他可什么都知道。” “没错。” “你把托尼·亨特甩了?” 她走上前来靠近他并低声说,“忘掉我和他的事,行不行?他呼口气都能把你吹倒。托尼是上帝的一个错误,对他我已经受够了。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化妆间里咬着地板上的小毯子边儿,原因是他害怕他会对我不忠而爱上一个练杂技的。我让他滚蛋,然后我们当场就分手了。但是说真的,这次我嫁对了,又有钱又有地位,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让任何人对阿尔芒德说任何关于托尼或鲍德温的事,虽然他知道他绝对娶不到处女。你干吗不上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不。祝你好运,内华妲。”威士忌温暖着他的胃,燃烧着他的指尖。7点钟了,吉米·赫夫走到公园大道上,他的身影被出租车、汽油味、饭菜味和黄昏的阳光淹没。 尽管詹姆斯·麦利维尔早就被推荐加入“大都会俱乐部”,但今晚是他第一次去那里。他感到有些担心,比如该不该拿手杖,因为那样他可能会显得有些老气。他坐在窗边一张皮椅里,吸着一支价值3毛5分钱的香烟,膝盖上放着一份《华尔街日报》,右大腿上放着一份《大都会》杂志。他双眼闪光,正陷入幻想:经济萧条……1000万美元……战争之后。我要改变世界。布莱克海德与邓什公司因负债1000万而破产……几天前邓什出国了……布莱克海德被软禁在其位于格雷特奈克的家中。原本是纽约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一个进出口公司,1000万美元。哦,每当老朋友在一起,天公总是作美。银行业正是如此。即使账面上有赤字,手里还是有可以支配的钱。做生意多少总是带有冒险色彩。不是挣钱就是赔钱,是不是,麦利维尔?老伯金斯就是这么对卡宁汉说的。木板上放杯酒,歌声清脆。跟那家伙搞好关系。梅茜迟早是要知道的。拥有那种社会地位的人容易被别人勒索。他不会告发的……他会说,那女孩疯了,她嫁的是同名的另一个人。应该送到精神病院去。天啊,我还替他遮掩。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有罪,妈妈也不得不承认。哦,辛巴德在东京在罗马……杰瑞总唱这首歌。可怜的老杰瑞一走进“大都会俱乐部”就浑身不自在,因为他的公司股票价值下跌。这次带上吉米……他连股票都没有,总是失败,与社会格格不入。赫夫倒像是个野人,一个划皮艇的。过去总听妈妈说莉莉阿姨一直听从命运的摆布。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本来可以有所成就……梦想家,流浪癖……如同格林威治村的那帮艺术家。爸爸为他铺好了路,就跟为我铺好路一样。他现在离婚了。通奸……跟一个婊子。没准有梅毒什么的。负债1000万美元。 赔钱。挣钱。 挣1000万美元……成功地经营了10年银行业……在昨晚的美国银行家协会晚宴上,詹姆斯·麦利维尔作为“银行与信托公司”总裁在举杯庆祝“银行业十年发展进步”之后发言……先生们,我想起了那个爱吃鸡的黑鬼……但请允许我在此欢乐的场合说几句严肃的话(照相机频频闪光)我要为大家敲响警钟……作为一个美国公民,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甚至可以说是国际知名的机构的总裁(照相机频频闪光)……至少詹姆斯·麦利维尔的声音要盖过雷鸣般的掌声,他的头发灰白,随情绪的变化而变换着手势,发言滔滔不绝……先生们,我得到你们的厚爱……尽管遭受这么多苦难和考验,我在别人的轻蔑与嘲笑中保持镇定,在冰冷的夜晚保持镇定,在午后的喧嚣声中保持镇定,还冷静地对待我的员工、我的生活以及我全心热爱的妻子、妈妈和祖国。 香烟长长的灰烬掉在他的裤子上。詹姆斯·麦利维尔站起来,面容严峻地掸掉裤子上的烟灰。然后他又坐下来,眉头紧锁地开始研究《华尔街日报》上的外币兑换牌价。 他们坐在餐车上。 “喂,小子,你干吗要跟那艘破船签约?” “就因为那艘船去东方。” “你可得想好喽,那个船长抽鸦片,大副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船员大部分是东欧佬,那破船要是沉了都不值得打捞出来。这之前你做什么工作?” “在酒店值夜班。” “听我的,没错。万能的耶稣基督会奇怪怎么一个家伙放着大酒店里夜班的工作不做跑到大卫·琼斯的破船上做饭?没准你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船上厨师。” 年轻人脸红了。“再来个汉堡。”他对柜台后的人喊。 吃过饭,当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看着他的朋友低声问,“喂,罗尼,你出过国吗——打仗的时候?” “我去过几次圣拿撒尔。干吗问这个?” “不知道。似乎能让我感到刺激。我琢磨两年了。生活总是一成不变。我以前认为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好工作,然后结婚安定下来,可是现在我……我干一个工作也就6个月,然后我就想找新的刺激,明白吗?所以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东方。” “不要紧。”罗尼说着直摇头。“你会看到的,这你不用担心。” “有坏处吗?”年轻人问柜台后的人。 “你会被那里迷住的,年轻人。” “我参军的时候才16岁。”他拿起找给他的零钱,跟着宽肩膀、脚步蹒跚的罗尼走到街上。走到街尽头的时候,越过卡车和仓库房顶,他能看到蒸汽船的桅杆和袅袅升起的白烟。 “放下窗帘!”男人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不行,它已经坏了。哦,见鬼,整个帘子都坏了。”卷轴砸到安娜的脸上,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你来修。”她对床上的人说。 “我不在乎,他们看不清楚室内。”男人边说边笑着搂她。 “可恶的灯光!”她呻吟着,听任自己倒在他怀里。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面对窗户的墙角边有一张铁床。外面街上的喧闹声传进来。她能从天花板上看到百老汇大街上的霓虹灯光,白的,红的,绿的,然后爆发出新一轮的色彩,再一次出现灯光,白的,红的,绿的。 “噢,迪克,我希望你把窗帘修好,那些灯光让我焦虑不安。” “那些灯光不错嘛,安娜,我们就像是在戏院里。这是《光明之路》,他们总这么说。” “对于你们这种在城外长大的人来说还行,但是我觉得心惊肉跳。” “你现在在苏布莉娜太太那里工作吧?” “你是指我没参加罢工?我知道。那老太太把我撵出来,如果我不干活她就唠唠叨叨。” “像你这么好的姑娘总是不缺男朋友的,安娜。” “你可真是得了便宜卖乖,以为我能跟你出来就能跟所有人出来。不,不会,知道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安娜。我的天,你今晚真是太敏感了。” “我想是因为紧张。一个老太太把我撵出来,害得我到苏布莉娜太太那里工作。害我走投无路。要我说,他们都该下地狱。他们干吗不让你一个人清清静静?我从来没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我只想让他们离我远远的,让我拥有自己挣的钱,过得开开心心的。上帝,迪克,太糟糕了……我不敢上街,因为我害怕遇到原来跟我一起工作的女孩。” “见鬼,安娜,事情不像你说的这么糟,说真的,如果不是我有妻子了,我肯定带你一起去西部。” 安娜呜咽起来,“现在,因为我喜欢你,愿意让你高兴,你就叫我婊子。”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我根本没想过。我认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像她们那么没头脑。嗨,要是能让你高兴,我就去修窗帘好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肥胖的身体在奶白色的光线里移动。最后他牙齿打着战走过来。“我修不了,该死的……上帝,真冷。” “没关系,迪克,上床来。肯定已经晚了。我8点钟就得到那边去。”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他的手表。“两点半了……嗨,亲爱的。” 她从天花板上看到百老汇大街上的霓虹灯光,白的,红的,绿的,然后爆发出新一轮的色彩,再一次出现灯光,白的,红的,绿的。 “他甚至没有邀请我去参加婚礼!说真的,佛罗伦斯,如果他邀请我去婚礼,我肯定能原谅他。”黑人女仆端来咖啡的时候她对女仆说。这是个周日的早晨。她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报纸。她正看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是“杰克·卡宁汉夫妇在卡宁汉先生的水上飞机‘信天翁七号’上度蜜月”。 “他真英俊,是不是?” “是的,小姐。但是你不能阻止他们吗,小姐?” “无能为力。你知道吗,他说如果我试图阻止他们,他就送我去精神病院。他清楚地知道单方离婚是非法的。” 佛罗伦斯叹口气。“男人们总是伤害我们这样可怜的女孩。” “哦,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你看她长得那样儿,她肯定是个被宠坏的自私的小姑娘。在上帝面前我才是他真正的妻子。上帝知道我曾经试图警告过她。上帝不会听凭人们做坏事。圣经里是这么说的,不是吗?佛罗伦斯,今早的咖啡真糟糕。我喝不进去。你马上去给我冲一杯新鲜的。” 弗罗伦斯皱着眉、缩着肩拿着托盘出去了。 卡宁汉太太深深地叹口气,向后靠在枕头上。外面,教堂的钟声正在敲响。“哦,杰克,亲爱的,我对你的爱不变。”她对着照片说。然后她亲吻照片。“亲爱的,你听,我们从高中舞会上逃跑和在密尔沃基结婚时教堂的钟声也是这样敲响的。那是一个可爱的周日早晨。”然后她盯着第二任卡宁汉太太的脸。“哦,你。”她说着用手指使劲地戳。 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戴夹鼻眼镜的白脸法官、听众、警察、穿制服的服务员、灰色的窗户、黄色的桌子等等都在旋转。她的律师长着鹰钩鼻,皱着眉摩挲着光头,也在旋转。周围的东西不停地转着,最后她感觉自己简直要被甩出去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她不时地甩甩头想听清楚。她能感觉到在她身后的达什把头埋进手里。她不敢回头看。几小时后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法官正在对她喊叫,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不断地开合,就像金鱼的嘴。 “……现在,作为一个男人和这个伟大城市里的一个公民,我要对被告说几句话。总的来说,这种事一定要停止。构筑这个国家基础的、已被写入宪法的人类生命和财产不可剥夺的权利必须受到重视。每一个人都有义务使用任何手段阻止任何违法行为的发生。虽然那些多愁善感的记者败坏了公众的思想,给人们灌输可以摒弃上帝和人类的想法,并使他们以为可以用暴力的手段从凭努力工作或智慧挣饭吃的人那里抢夺私人财产……然后逃走;尽管那些记者过分强调环境和背景,但是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们这两个抢劫犯的罪行有多么严重。是时候以他们为鉴了……” 法官喝了一口水。法郎希能看见他的鼻子上沁出细小的汗珠。 “是时候以他们为鉴了。”法官大声说。“我并非没有考虑到是什么导致这个年轻女人走上犯罪的道路,缺少教育和理想,缺少温暖的家庭和母亲的关爱,受到残酷和贪婪的男人的引诱,还有这个被称为‘爵士乐时代’的、充满骚动与邪恶的年代。但此刻这些因素要屈从于法律,也许此刻,在这个城市里,有成百个女孩正落入像鲁滨逊这样残忍而无耻的人的手中,因为法律对他和其他犯有同样罪行的人惩罚得太轻了。我记得,不恰当的怜悯通常会变成残暴。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为这个犯错的女人洒下同情的泪水,并为被这个不幸的女人带到世上的那个无辜的婴孩祈祷……” 法郎希感到一阵寒意从指尖进入胳膊,然后流入她的身体。“20年。”她听见法庭里有人窃窃私语。他们的嘴唇掀动似乎都在小声说“20年”。“我想我要昏过去了。”她对自己说,就像对一个朋友说话似的。一切陷入黑暗。 菲尼尔斯·P·布莱克海德靠着5个枕头坐在他的殖民地时期风格的、饰有菠萝图案的胡桃木大床上咒骂着,他的脸色发紫,跟他的睡袍颜色一样。这间胡桃木装饰的卧室里没有贴壁纸,取而代之的是爪哇蜡染布。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白夹克、扎头巾的印度仆人垂着手站在床角。在愈来愈高的咒骂声中,他不时地点头说,“是的,先生,是的,先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个该死的黄种人把那瓶威士忌拿来,否则我就起来打碎你每根骨头,听见没有?上帝,我在自己家里发号施令也不行吗?我说的是威士忌,不是橙汁!可恶。快去拿!”他从小桌上拿起一个大水瓶朝那个印度仆人扔过去。然后他抽噎着靠回枕头上,嘴角直冒白沫。 那印度人沉默着擦干厚厚的地毯,用手拿着一大堆碎玻璃出去了。布莱克海德的呼吸顺畅了一点,他的眼珠陷进眼窝并消失在松弛的眼皮后面。 戈莱蒂穿着雨衣拿着一把水淋淋的雨伞来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她踮起脚尖走到窗旁,望向雨蒙蒙的街道和对面坟墓一般的棕色房子。一瞬间她似乎变成一个穿着睡衣跟爸爸一起在床上吃早餐的小女孩。 他猛地醒来,用充血的眼睛环顾四周,青筋暴露的皮肤下面脸颊的肌肉在收紧。 “哦,戈莱蒂,我要的威士忌在哪儿?” “哦,爸爸,你知道索姆医生叮嘱过的。” “他说,如果我再喝酒就没命了。可是我还没死,不是吗?他是个该死的蠢货。” “但是你要当心身体,不要太激动。”她吻吻他,然后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 “我干吗要激动?如果我能掐住那个该死的杂种的脖子……要不是他慌慌张张,我们可以撑下去的。活该我跟这么一个软蛋合伙!25年,30年的努力工作,10分钟内化为泡影!25年来我说的话跟支票一样好使。我最好跟公司一起下地狱,见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我的心肝,告诉我别喝酒。上帝!嘿,鲍勃……鲍勃!那个该死的听差哪儿去了?嘿,狗崽子们,过来一个!我给你们工资是为了啥?” 一个护士在门口探头。 “出去!”布莱克海德大喊,“你们这帮老处女别来烦我!”他从身下抽出一个枕头扔过去。护士消失了。枕头砸到床头柱子上弹回来。戈莱蒂哭起来。 “哦,爸爸,我受不了了……每个人都一直这么尊敬你……试着控制自己,亲爱的爸爸。”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为什么要?演出结束了,你怎么不笑?已经落幕了。刚才是开玩笑,黑色幽默而已。”他开始狂乱地大笑,然后他噎住了,握着拳头费力地吸气。最后他断断续续地说,“难道你看不出只有威士忌才能让我活下去吗?去吧,走开,戈莱蒂,让那个该死的印度人来我这儿。我一直爱你胜过世上任何其他的人,你知道的。快点,告诉他让他把我要的东西拿来。” 戈莱蒂哭着走出去。她丈夫在大厅里踱着步。“那些可恶的记者……我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他们说债主们要起诉。” “盖森先生,”护士打断他的话,“恐怕你需要找男护士……我真的无能为力……” 楼下的电话不停地响着,响着。 印度仆人拿来一瓶威士忌。布莱克海德倒了一大杯然后一饮而尽。 “感觉好多了,上帝,没错。阿什默,你是个好小伙子。我想我们该典当东西了……感谢上帝,戈莱蒂结婚了。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卖掉。我希望我可爱的女婿不是笨蛋。总是被一群贪婪的公鸡包围着是我的运气……上帝,即使他们得到好处我也一样很快就会进监狱;不是吗?活着的时候就把事情解决。然后等我被放出来之后,我可以找个船员或码头守夜人的活儿干。我喜欢那种活儿。反正我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了,干吗不轻松点儿呢,阿什默?” “是的,先生。”印度仆人鞠了一躬说。 布莱克海德模仿他的样子,“是的,先生……你总是说是的,阿什默,太可笑了不是吗?”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猜这么回答最省劲。”他不停地笑,然后忽然之间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四肢一阵痉挛。他的嘴扭曲着试图说出话来。他环顾房间,那眼神像是一个受了伤害想要哭泣的孩子。然后他软绵绵地倒下,张开的嘴咬着自己的肩膀。阿什默冷冷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走过去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马上从麻布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净那块唾沫,然后把他的嘴合上,把他的身体放在枕头之间,随即轻轻走出房间。在大厅里,戈莱蒂坐在一把大椅子里正在看杂志。“先生好多了,他可能还要睡一会儿。” “哦,阿什默,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她说,然后目光又回到杂志上。 艾伦在第五大道和五十三街的路口处下了车。西边的天际呈现出玫瑰色,黄昏的阳光在金属、纽扣和人们的眼中闪闪发光。大道东侧的所有窗户似乎都在燃烧。她紧闭着嘴站在路边等待过马路,隐约嗅到一缕香气。一个戴着异国式样的帽子、瘦得皮包骨的黄头发男孩拿着一篮子杨梅送到她面前。她买了一串杨梅,然后把它凑到鼻子下闻。5月的水果在她的嘴里像糖一样溶化。 汽车厉声呼啸着冲过街道,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等待过马路。艾伦觉得那男孩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蹭了她一下。她躲开了。在杨梅的香气中有一瞬间她闻到他身上不洁的味道,那是移民的味道,住艾利斯岛和住廉价公寓的人的味道。在一片欢乐景象的5月的街道上,她闻到令人不快的人挤人的味道,就像下水道和拖布徐徐散发出的味道一样。她迅速地穿过街道。她走进一扇门,门外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小铜牌: 苏布莉娜夫人 精制各种礼服 她几乎已经忘掉了苏布莉娜太太那种猫似的笑容。一个肥胖的黑发女人(也许是俄罗斯人)伸开双臂从帘子后面走过来欢迎她,而其他顾客只能嫉妒地坐在走廊上的沙发上等候。 “亲爱的赫夫太太,好久不见啊,你的衣服我们一周前就做好了。”她用过于做作的英语大声说。“啊,亲爱的,等等……非常漂亮……哈珀斯哥特先生近况如何?” “我一直很忙……你知道我快要辞职了。” 苏布莉娜夫人点点头,了解似的眨眨眼睛,然后掀起织锦挂毯带着她走到店的后面去。 “啊,你看看……不能这么干,所有的褶皱都能看出来。不过会熨平的。请原谅,亲爱的。”搂在她腰上的胖胳膊紧贴着她。艾伦往边上让了让……“您是纽约最美丽的女人……安吉莉卡,把赫夫太太的晚装拿来。”她的声音像老鼠一样刺耳。 一个双颊深陷、面容憔悴的金发女孩托着衣架走进来。艾伦脱下身上考究的灰色便装。苏布莉娜夫人围着她喋喋不休。“安吉莉卡你看,多么美的肩膀,这头发的颜色……啊,完美得就像做梦。”她边说边像只想搔后背的猫一样转来转去。晚装是淡绿色的,有红色和深蓝色的条纹。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样的晚装,我穿够蓝色和绿色的衣服了。” 苏布莉娜夫人嘴里咬着别针,正在摆弄晚装的裙脚。“完美而纯粹的希腊风格,系上腰带就像雅典娜……适合盎然的春意……简直是安奈特·凯勒曼的翻版,高举自由之灯,聪明的童贞女。”她咬着别针嘟囔着。 她说得没错,艾伦想,我的容貌不再年轻。她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然后我的时光逝去,更年期、戴上围嘴、做整容手术。 “看着我,亲爱的,”女裁缝站起身从嘴里拿出别针,“这是本店的杰作。” 艾伦忽然觉得很热,有某处尖锐的纤维刺痛了她,染色丝绸和棉布的味道让她头痛。她急切地想回到街上去。 “我闻到烟味,出事了!”金发女孩忽然大叫。“嘘——嘘——”苏布莉娜夫人发出嘘声。她俩消失在一扇挂着镜子的门后。 苏布莉娜裁缝店后面的房间里,安娜·柯恩正就着窗外的光线用非常细的针缝着裙子花边。她前面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叠白纱,像是一摊蛋白。“查理,我的孩子,哦查理,我的孩子。”她哼唱着,用非常细的针缝着自己的未来。如果埃尔默愿意娶我,那我们还能继续交往下去;可怜的埃尔默,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太不切实际。可笑的是他竟然会迷上我这样的女孩。他生不逢时,如果生在革命年代他肯定能成为一个伟人……等我成为埃尔默夫人就不能再参加晚会了。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攒钱在街上找个好地点开个商店,在那儿比在市区更容易挣到钱。时髦的巴黎女子。 我敢说我比那个婊子强。如果你是自己的老板,你不用担心罢工,也不用怕别人说你是工贼……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埃尔默说那是胡说。只有革命工人们才有希望。“哦我为哈里疯狂,哈里也为我疯狂”……埃尔默穿着大衣站在电话总局门口,戴着耳罩,又高又壮。革命已经拉开序幕。红色卫队正朝第五大道走来。安娜梳着金色的发卷抱着一只小猫咪跟他一起从最高层的窗户里探出身。鸽子挥舞着翅膀在他们下面飞过。第五大道上一片鲜红的旗子,乐队演奏的乐器闪闪发光,嘶哑的声音用犹太语高唱《红旗》;远处有一面旗帜在风中飘舞。“快看,埃尔默,亲爱的”,上面写着支持埃尔默·达斯金竞选市长。他们在所有的办公大楼里翩翩起舞……鼓声。鼓声。跳舞……鼓声。鼓声……也许我的确爱他。娶我吧,埃尔默。可爱的埃尔默热情似火,用强壮的手臂压碎我吧,埃尔默。 她边做白日梦边挥舞着细针。白纱亮得晃眼。突然从白纱里伸出许多红色的手,红纱包围着她,缠绕着她的头,她无法挣脱。烟雾遮住了窗外的光线。房间里充满浓雾和尖叫声。安娜站着用手扑打着身体周围燃烧着的白纱上的火苗。 艾伦站着注视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织物的焦味更浓了。她焦灼地踱了几步之后就走进去,穿过一个挂满衣服的走廊,穿过呛人的烟,她看见一个大工作间里许多双惊慌的眼睛。那些尖叫着的女孩都蜷缩在苏布莉娜夫人身后。后者正拿着一个灭火器朝工作台上成堆的纺织品喷射。她们悲叹着在烧焦的织物里挑挑拣拣。她瞥见裹在残破的衣袖里的一条手臂,一张熏黑的脸,和一个可怕的光头。 “噢,赫夫太太,请告诉前边这里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马上就过去。”苏布莉娜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声说。艾伦闭着眼睛穿过充满烟雾的走廊,跑进空气新鲜的起居室。等到不再流眼泪了,她又走到帘子外面,走到正等得不耐烦的女人们那里。 “苏布莉娜夫人要我告诉各位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垃圾箱里有个火星……她自己用灭火器把它扑灭了。” “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女人们对彼此说着又坐回沙发。 艾伦走到街上。消防车快到了。警察正在让人群后退。她想走开但做不到,她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终于她听到街道那头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救护车跟着消防车一起开过来。医生们抬着担架。艾伦几乎喘不过气。她站在救护车旁边一个穿蓝制服的警察身后。她为自己为何如此激动而苦苦思索;就好像她的一部分身体被纱布裹着还被抬到担架上似的。眨眼间担架就被抬出来,医生的黑制服从人群中露出来。 “她受伤严重吗?”她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 “死不了……不过对一个女孩来说,够她受的。”艾伦挤过人群,匆匆朝第五大道走。天几乎全黑了。天空中深蓝的颜色像是深深的海洋。 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她不停地问自己。总有个倒霉的人,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女孩们的悲叹声和消防车的丁当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犹豫不决地站在街角,汽车、人群、灯光在她身边经过。一个戴着新草帽的年轻人斜眼看着她,试图跟她搭讪。她茫然地看着他的脸。他的领带上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条纹。她快速走过他身边,穿过马路,朝市区方向走。7点半。她应该去某地见某人,但她想不起来是哪儿。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哦,上帝,我应该做什么?她问自己。在下一个街角她招手叫出租车。“去阿尔冈琴饭店。” 现在她记起来了,她应该在8点钟的时候与沙默尔法官及其夫人共进晚餐。她本来应该回家去换衣服的。要是乔治看到我这样灰头土脸地去吃饭,他会发疯的。他喜欢让我穿得像圣诞树似的到处卖弄,还要像洋娃娃似的说话走路,让他见鬼去吧。 她闭上眼睛靠车门坐着,放松,她一定要让自己更放松。总让自己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叫声那样紧张真是太荒谬了。如果我像那个女孩一样被烧伤,被毁容,会怎么样?也许她可以从苏布莉娜夫人那里拿到一大笔钱然后开始自己的事业。如果我跟那个想跟我搭讪的、戴着那么丑的领带的男人走了,又怎么样?坐在软饮摊子前对着香蕉皮发笑,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他的腿紧挨着我的腿、他的胳膊搂着我的腰,在门廊里爱抚……只要你不在乎,你可以过各种各样的生活。在乎什么,什么?人们的想法,金钱,成败,酒店大堂,健康,雨伞,饼干……一直以来我的头脑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真希望他们没订晚餐。如果没订,我就带他们去别的地方。她打开化妆箱,开始往鼻子上扑粉。 出租车停下来,一个个子高高的门童为她开门。她踮起脚尖下车,付了车费,然后转身。她的脸颊有点红,她的眼睛在深蓝色的夜幕下闪闪发光地看着转门。 走进无声地转动着的转门时,她的手套触摸着面前的玻璃,她忽然有种丢了什么东西的感觉。手套、钱包、化妆箱、手绢,都在身上。没带雨伞。我把什么落在出租车上了?但是她已经微笑着走向两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的人了,他们正微笑着站起来向她伸出手。 鲍勃·希尔德布兰身穿睡袍和睡裤抽着烟斗在窗前踱步。前面的滑行门外传来丁丁当当的玻璃声、脚步声、笑声和发动车子的声音,后者像用钝头针划过唱片似的刺耳。 “你干吗不把车停在这儿过夜?”希尔德布兰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那些人逐渐都会走掉,你可以在沙发上睡。” “不,谢谢。”吉米说。“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谈论起心理分析,他们肯定要谈到明天早上。” “但是你最好乘早上的火车。” “什么火车我也不乘。” “喂,赫夫,你看没看报纸上的文章,说在费城有一个人就因为在5月14日戴了草帽而被杀死?” “上帝,如果我创立一个新的宗教,我一定尊他为圣人。” “你看那篇文章了吗?太可笑了,这个人一味护着自己的草帽。有人碰了草帽,于是他就动起手来,打到中间的时候这些街头英雄们从后面上来往他脑袋上砸了一铅棍。他的头骨碎了,死在医院里。” “鲍勃,他叫什么名字?” “那倒没注意。” “谈谈无名士兵,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在任何季节都戴一顶草帽的人的不朽传奇。” 折叠门那里探出一个脑袋。一个头发长得盖住眼睛的红脸男人走进来。“我给你们拿杯金酒如何?你们这是在庆祝谁的葬礼呀?” “我要上床睡觉了,不喝酒。”希尔德布兰不高兴地说。 “我们是在庆祝费城的圣阿洛伊修斯的葬礼,他既是童贞男又是殉道者,不管什么季节都戴一顶草帽。”赫夫说。“我想喝点金酒。我得走了。再见,鲍勃。” “再见,神秘的旅行者。让我们知道你的地址,听见没有?” 前面的大房间里到处都是金酒瓶和大麦啤酒酒瓶,烟灰缸里放着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有人在跳舞,有人四肢摊开躺在沙发上。唱机里永无止尽地播放着“女士……听话的女士”。赫夫的手里被塞进一杯金酒。一个女孩朝他走过来。 “我们一直在谈论你。你知道吗,你是个充满神秘的男人。” “吉米,”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尖声说,“有人怀疑你是短发匪帮的人。” “你干吗不以犯罪为业,吉米?”那女孩说着用胳膊搂住他的腰。“我会参加你的审判,真的,我一定参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以犯罪为业?” “你看着吧,”从厨房里拿出一盘碎冰的弗朗西斯·希尔德布兰说,“有神秘的事情在发生。” 赫夫把女孩的手拉到身边,让她跟自己跳舞。她总是踩他的脚。他带着她转圈,直到他背对着房门。他打开门,跳着狐步带她进入大厅。她机械地张着嘴等待被吻。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按了按帽檐。“晚安。”他说。那女孩开始哭起来。 来到街上,他深吸一口气。他觉得高兴,比长时间的接吻还高兴。他摸索着手表,这时他想起来已经把表当掉了。 一个在任何季节都戴一顶草帽的人的不朽传奇。吉米·赫夫傻笑着沿着二十三街朝西走。给我自由——帕特里克·亨利边说边戴上他的草帽(这是5月1日)——否则我宁可死。然后他得到了死亡。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偶尔有辆送奶车卡嗒响着驶过,切尔西那边的砖房黑漆漆的……一辆出租车驶过,车里面的人在唱歌。在第九大道的街角,他发现两只像白纸上的洞似的眼睛——一个穿雨衣的女人站在门廊里向他招手。更远处,两个英国水手正操着伦敦腔醉醺醺地在争论。他走近河边的时候,空气中的雾更浓了。他能听到远处的蒸汽船发出低沉而柔和的汽笛声。 他在破旧的、亮着红灯的等候室里等了很长时间。他坐着高兴地吸着烟。他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任何未来,只有浓雾弥漫的河水和亮着一排灯、像是黑人的微笑似的渡轮。他站着,把帽子放在栏杆上,感觉到河风吹拂着头发。也许他是疯了,也许这是健忘症,这种疾病有一个很长的拉丁文名字,也许他们会发现他在霍布肯摘树莓。他的笑声如此之大,以至于过来开门的老头突然朝他瞪眼。咕咕,灯塔里的蝙蝠,他对自己说。也许他是对的。天啊,如果我是个画家,也许他们会让我在疯人院里作画,我会在费城的圣阿洛伊修斯的头上画草帽而不是光环,在他的手里画铅棍——就是那铅棍使他殉难的,然后再画一个小小的我伏在他脚边祈祷。渡轮上唯一的乘客。他在船上漫步,就像渡轮是属于他的似的。我临时的游艇。朱庇特神啊,夜晚是如此令人忧郁,他喃喃自语。他不断地试图向自己解释为何这般高兴。不是因为我喝醉。也许我疯了,但我不这么认为…… 渡轮开动前,一辆马拉的车也上了船。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装满鲜花,赶车的是一个高颧骨、棕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吉米·赫夫绕着马车转了一圈;马儿萎靡不振,车子歪歪斜斜,但是车上却是一派欢乐的景象:红色和粉色的天竺葵,康乃馨,香雪兰,含苞待放的玫瑰,还有蓝色菊花。花里散发出浓郁的春天土壤的气息、湿润的花盆和花房的气息。赶车人伛偻地坐着,帽子盖在眼睛上。吉米在一刹那间有股冲动想要问他带着这么一大车鲜花要去哪里,但是他遏制住自己,然后走到船头去。 在河上黑色的雾气中,渡轮忽然打了个哈欠,黑色的嘴里射出一束灯光。赫夫匆忙穿过无底洞似的黑暗走到雾气笼罩的街道上。然后他走上一个斜坡。他脚下是马路,耳边传来货车的咔哒声和机器的轰鸣声。走到山顶的时候他停下来回头看。除了浓雾中一排模糊的灯光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接着走,在呼吸中、血液的流动中、在踩在人行道上的脚步中寻找乐趣。两边的房子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雾气逐渐消散,清晨的薄曦在远处显现。 初升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他沿着一条水泥路向前走,路两边是垃圾场,堆满冒着烟的垃圾。红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照着生锈的发动机、废旧的卡车、福特轿车的车架和一大堆看不出形状的腐锈的金属。吉米加快脚步离开那里烧焦的气味。他饿了,他的大脚趾开始磨出水泡。在一个闪着红灯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加油站,对面是一辆餐车。他谨慎地用最后的一枚20分硬币买了早餐。他只剩下3分钱,这些钱要么能给他带来好运,要么就是厄运。一辆运家具的黄色大卡车在外面停住。 “嗨,你能载我一程吗?”他问驾驶室里那个红头发男人。 “要载多远?” “我不知道……也许相当远。”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